王威看着那个一人一枪挺立在城门头对抗着不知多少数目的倭寇的身影,手里握着的那把刀,也不知不绝的握得更紧,说起来,他本来是不敢相信那条出自那个郑家秀才的计策的,那个计策简直是要把他自己和府尊范庆置于死地的计策,不仅仅堵上他们的计策,更堵上他们的名声,因为王威并不敢相信举城闻名的郑秀才郑光,是否真的敢于实施这条计策。
他听过郑光的名字,听说过郑光的事迹,但是仅仅是这些,并不足以让他相信这个第一天出现在城墙上,参与到战争中的秀才,比起他们,秀才似乎本就该远离战场,他们好歹是兵,而秀才是士人,士人从来不是朝廷征兵的目标,甚至成为士人,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瞧不起士兵。
从来只有士人统御士兵,而没有士人参与到战争中,亲身犯险,以生命为赌注,甚至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去挽救一座城池,这份勇气,应该并不亚于和一座城池共存亡的勇气,对于他们来说,这两个应该从未见过如此局面的士人来说,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那个小秀才使出这样的计策,并且让府尊答应了呢?
至于那小秀才安排自己将三座一窝蜂一字儿排开,正对城门甬道,稍稍抬高一些,而他自己会带着府尊,一起站在他们的前面,直面倭寇,为他们挡住且吸引倭寇的视线,等到城门一开,他们就要迅速点火,等到引线快要燃烧完毕,即将发射的时候,就要大吼一声,让他和府尊卧倒在地,以此击杀倭寇的首领和重要指挥官,打掉倭寇的指挥系统,使之群龙无首。
点燃引线,等待引线快要烧完,然后自己再通知,接着才是他们的卧倒在地,躲避火箭,王威不知道这样做他们来不来得及反应,这两个勇敢的士人会不会死,但是他们卧倒的那一刻,倭寇们中箭而倒地的那一刻,城头炮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两个勇敢的士人赌对了。
作为优秀的士人,甚至作为一府之尊,他们本可以远离这场战争,第一个逃跑,最先离开战场,而现在他们却比任何一个士兵都接近死亡和战场,对比起这两个士人,自己这些士兵是否真的太过于失职,而活该被这两位士人所统御,所瞧不起呢?
接下来,那个勇敢的小秀才甚至挥舞着大枪,连续击杀三个倭寇,保卫城门甬道不被倭寇涌入,因为越来越多的倭寇反应过来,城门甬道是安全的,是火炮攻击不到的地方,而外边,随时可能被从天而降的炮火或者是火箭杀死,甚至死无全尸。
一个又一个倭寇冲向城门,或者在路上就被炮火击杀被火箭射死,但还是有一些冲过了炮火的封锁带,向城门甬道处冲锋,此时更换火箭的速度是来不及的,而郑光似乎也没有打算依靠那些一窝蜂,而是打算自己一人一枪,守卫整个城门。
在此之前,王威从来不曾想象一个将来要登上天子朝堂为天子牧民的优雅的读书人,也会武艺,也会杀人,也会杀得浑身浴血而毫不停歇。
郑光的那杆大枪闪烁着夺命的寒光,任何试图靠近的倭寇都被这抹寒光所杀死,那大枪舞起来恍若梨花飘舞,极为灵动,而灵动之中,却也带着浓郁的杀气,任何接近的倭寇都被毫不留情的杀死,或穿胸而死,或被刺开喉咙而死,或被大枪甩在胸口,打断肋骨断气而死,短短的一段时间,郑光的身边,已经有了十几具歪七扭八的尸体……
不知何时开始,炮火声渐弱,火箭渐渐稀疏,已经渐渐不能维持对倭寇的完全压制,但是这一轮火器攻击的效果非常明显,倭寇死伤极为惨重,整个西城门的土地都被染成红色,残肢断臂堆积如山,宛如人间地狱,倭寇阵营已然崩溃,无视洞开的城门,四散奔逃,郑光眼见不断奔逃的倭寇和毫无动静的守军,不由得大为愤恨着急。
“破敌报国,斩首夺旗,就在今日!诸君!男儿功名马上取!随我破敌!!!”郑光只是一声大吼,就追杀出去,丝毫不在意自己只是一人,而倭寇仍有数百,若在平时,郑光早已千疮百口的战死,但是如今,却是极为震撼的一人追,百人逃,从来只会出现在倭寇对阵明军的战场上的情况,如今居然反了过来,在苏州城!反了过来!
“倭寇!我****姥姥!”王威也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和怒气,弟弟惨死在倭寇刀下那一幕重新浮现在眼前,双眼慢慢变得赤红,呼吸变得急促,等到郑光的那声大吼传入他的耳朵,那迟到了七年的爆发似乎才刚刚来到,毫无思考,他愤怒的爆出一声粗口,提着手里的战刀就冲出了城门,成为第二个冲出城门追击倭寇的明军士兵。
等到喊杀之声震动天地,不知多少的明军士兵涌出城门追杀倭寇的时候,郑光已经是强弩之末,整整半个时辰的剧烈厮杀,使得郑光完全脱力,尤其是一批大约二十来个手持日本武士刀的小队,极为精锐善战,在数百明军包围的前提下,仍然力战不停,倭刀锋锐,一斩则断枪尖,从而击杀明军数十,险些杀的明军崩溃,得以冲出包围圈。
郑光身先士卒力战不止,试图力挽狂澜,但这批倭寇极为善战,为首一人更是武力强悍,显然是真倭,郑光孤身难支,击杀五人,却身披三创,险些被杀,后来不知是谁用计,四面八方突然朝这批真倭所在地投掷石灰,糜烂其眼,这批真倭痛苦嚎叫不止,丢下倭刀倒地翻滚,被一拥而上的愤怒的失去理智的明军枭首,继而将身体砍成肉糜。
战后,面对遍地死尸的地狱场景,生还的千余明军集体流泪呕吐,甚至大哭不止以至于倒地难以起身……
嘉靖二十五年八月二十四日,苏州保卫战,胜利了,这批来犯的倭寇除少数成功逃逸出去不知去向之外,绝大多数都被明军留在了苏州西城门之下,死在了炮火和火箭,以及明军的刀枪之下……
战后统计,明军共砍下倭寇首级一千二百三十八级,还有不少破碎的头颅,显然是火炮轰击所致,这类头颅无法统计,据估计,大约有二三百人左右,主要是第一轮轰击的时候,倭寇太过于集中,火炮和火箭直接轰击在人群里,造成巨大杀伤,同时碎尸无数,使得这些首级无法记功。
大明的军功是要靠着脑袋来算的,甚至有些猛人就是靠着砍脑袋换赏银买酒喝,从这一点上来说,赏赐制度还算是合理,因为多年的倭寇肆虐,朝廷甚至规定了靠脑袋换赏银的数目,苏州军队这次砍掉的这一千二百八十三级首级,大约能换到让存活的一千四百七十三名苏州兵每人分到二三十两银子的大量赏钱。
但是并没有人为此感到太过于兴奋,他们在战后,普遍感到后怕,感到庆幸,感到上苍保佑,感到痛苦,而兴奋,似乎并不怎么兴奋。
“平之,这一战,我们赢了。”范庆坐到了坐在府衙台阶上发呆的郑光的身边,无视身边来来往往脚步匆匆面带喜色的属吏们,无视属吏们向他们两人投来的羡慕和崇拜的目光,属吏们都觉得这两位大心脏的文人是被这样巨大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正在清醒。
“是啊,我们赢了。”郑光附和道。
“那你怎么不回家去庆祝庆祝,报喜的人可都去过了,说你家里欢欣鼓舞张灯结彩着呢!整个苏州都在张灯结彩,欢庆胜利,人们争相传颂范庆、郑光之名。”范庆的语气很平缓,好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脸上尽力的想要显露出高兴的表情,但是不知为何,却总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郑光看了看他的脸色,抿了抿嘴唇,缓缓说道:“可是我并不高兴。”
范庆也不再试图去笑,转而以低沉的声音说道:“斩首一千二百八十三级,乃今上登基以来,东南抗倭第一大功,此消息已经核实,首级点数完毕,因其特殊性,将直接上报兵部,并不经由通政司,直接上达天听,直接告知陛下,由陛下决定此番的功过奖惩,东南大小官员一应人等不得干预。”
郑光微微笑道:“大概府尊这一次能换上绯袍了,毕竟是亲身犯险,以知府之身作为诱饵,引诱倭寇上当,若不是知府亲自为诱饵,倭寇岂会如此轻易的就上当?这等文人胆气,在大明建国以来,也是少有的。”
范庆也微微笑道:“你这秀才也一样,秀才功名傍身,却主动请战,为国分忧,教导士兵以火器击杀倭寇,设计诱杀倭寇首脑,若不是你巧设奇谋,我等岂能如此快速的击溃倭寇,甚至创造嘉靖以来东南抗倭第一大捷?更不用说以士子之身身先士卒,率军杀敌,斩首十三,身披三创,血染儒袍,此等胆气,千古罕有,实乃士子豪杰。”
郑光听罢,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而范庆的脸上也逐渐寒霜密布:“结果出来了,苏州兵战前一共一千九百八十六,生还一千四百七十三,战死五百一十三人,倭寇死伤人数大约在一千八百左右,按照伤亡比例来推算,我军战死一人,杀死倭寇三人,苏州军,当之无愧的东南第一精锐!连东南悍将汤克宽卢镗等人都远不及之……”
说到最后,范庆已然紧咬牙关,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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