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横劈而下,徐熙突然侧身,改刀反手,顺着弯刀刀刃划过,直直朝对方脖颈掠去。
“砰”地一声剧烈撞击,细刀砍在了龙蒙逊左手护腕处,于脖颈还有半尺处被隔开。
两人俱是一惊。
不是惊叹于对方的身手,两人的刀术固然各有千秋,但是刚才撞击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不管是什么,绝对不是刀砍在护腕上所能发出来的。
“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巨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收起刀,不约而同地奔向楼主所在的房间。毕竟整条长廊上,只有那里的窗户才能看得见长街的全貌。
“怎么了这是?”徐熙和龙蒙逊同时进门,两人皆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只见那方才的男子立于窗前,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早已跌落在脚边碎裂成数块。徐熙这才知道那男子长得很清秀,和他本人说话的声音一样温文尔雅。
如果没有脖子上那道狰狞血疤的话。
黏稠的血液一直溅到了天花板,剩下的顺着他无力垂下的手汇成了一条小溪,朝两人流过来。
黑衣少年从地上拾起那几本散落的《青帝录》,用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封面上溅了几个血点,他擦了擦,没擦干净。
“我把师尊叫我带走的书弄脏了。”少年突然抬起他那双大而清亮的眼望着两人,“你说师尊会不会骂我?”
徐熙震惊于眼前的场景,久久不能回神。她以前虽然做过不少切人脖子的勾当,但自己亲手做是一回事,亲眼见又是一回事。
“你为什么要杀他?”她问。
少年疑惑地看着她,“我师尊叫我做的。”
冥冥之间,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你师尊是谁?”
少年正要回答,突然之间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边境的地面便是长街上的天空。
现在,天塌了。
“轰”地一声巨响,坠下的地面巨岩重重砸在八方楼楼顶,顿时房梁倾毁,一片火光冲天。
“快走!”
龙蒙逊当即回头往外跑,徐熙和少年反应过来,也跟着他往外跑去。
八方楼上下早已经乱成了一团,那些牛鬼蛇神的面具纷纷坠落,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现出了原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客人们全部堵在一个小小的出口处,生怕那样的坠落再来一次,他们这些人就得永远长眠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地下长街里。
方才坍塌的天空露出一方缺口,血红的月光从里面透了出来,所有人跟无头鬼一样到处乱撞,红幕之下,有如百鬼夜行。
八方楼的“楼主”死了,那些仆役们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剑裙高髻的女役们从裙下抽出一把把长剑,那些狐面小厮摘下面具,手中的刀刃无声翻飞。他们渐渐聚集在大堂中央的空地上,方才于台上主持竞价的绣袍男子从地底下走了上来,微微伸手,掬了一捧猩红月光。
他身上刺绣繁复的花纹沐浴在红光里,有如活过来一般。
“有人想毁了这条街呢。”男子低低笑道,望着面前手持兵刃的仆役们,如同望着千军万马,“你们说,该怎么办呢?”
回答他的是一个字。
“杀。”
霎时间,地面传来滚滚震动,千匹战马踏进这犹如汇聚了世间所有的恶的烂污脏泥里。
长街十里,尽由那些骑兵奔驰。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那些白衣军士攥着剑裙女子的发髻纵马拖过,手起刀落间,女子手中刀剑软软落下,只余一具无头尸体。
徐熙下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海沸般的人声冲刷着她的耳朵,咆哮声、哭喊声、惨叫声、铁刀斩骨声,上千人的声音混合在一处,构成了这样一幅地狱之景。
“这……究竟是怎么了?”
她问,但是没人能回答。
地上一滩滩猩红的血,和猩红的月光混在一起不知道哪样更红一些。白衣军士们手提四尺马刀和长发头颅款款驶过,衣襟上的银线流云纹清晰可见。
北燕承圣将军府卫氏门下的骑兵——轻云军。
为首的将军身骑白马,一身重锦白袍,外罩银铠,身上居然不曾沾染一丝血迹。当他摘下银铁头冠时,竟是个年轻俊美的武将,面容白皙,眉眼沉静得仿佛一块冷玉。
“去查一下人数,等下把亡殁受伤将士的名帖分别报于我。”
旁边的副将提马上去,从他手里接过令牌便纵马离开了。
眼见白衣将军向自己这边走来,忽听得身旁的少年朗声叫了“师尊”,徐熙猛地回头,只见半截断裂旋梯上,一玄衣道袍的男子徐徐落于阶下,眉眼凌厉至极。
“果然是你。”徐熙说道。
裴淮见她在这里微微有些惊异,只是一瞬便将表情掩下。他一招手,徐熙身边的少年顿时飞奔过去,将怀中的两卷《青帝录》恭敬地捧了上去。
“你怎么在这?”他问。
徐熙以为是在问她,身边的龙蒙逊靠在开裂的廊柱上,笑道,“国师大人不也在这儿吗?”
“龙大人在此,不知司空大人可否知晓?”
“在这里淘些珍稀宝贝纯属个人偏好,在下想来应该不需要报给司空大人,”手中弯月金刀旋出一朵刀花,又猛地收入鞘中,龙蒙逊突然话锋一转,“倒是国师大人在此擅用轻云军,妄动兵戈,不知陛下是否知晓?”
裴淮微微扬眉,“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书卷,一时间,以他为中心的尘土微微向四周散开,隐隐有风吹过。
龙蒙逊见状却笑道,“在下区区一个飞鹰卫,如何能揣测圣上和百官的心意,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还望国师不要责怪。”
他说完,径直走了出去。满街都是残肢断臂,龙蒙逊起身掠向残破建筑,几回起落间,居然不见了踪影。
裴淮低头,兀自翻着手中书卷,当看见那几页残破的“朱阳卷”时,微微凝眉。
“蝉翼拓?这是你做的?”他问,又翻动了几下,“手艺不错,虽然是赝品,但文辞考究,玄之又玄,着实有几分妙趣。”
“所以…你就是为了这几本书…就要在这里大开杀戒?”徐熙难以置信地问。
裴淮皱眉,“你觉得本座是这样的人?”
他问完突然又有些意外,以往他说话办事从来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为何今日要对这只见了两面的女子有此一问。
“难道不是?”她又问。
裴淮哂然,将手中那策青帝录相星卷一并丢与她,“你当真以为这是所谓的摄政琅玡王所书的密文?”
徐熙接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展开书卷,满眼都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偶有几个古体汉字夹杂其中,让人不知所云。
她心里正疑惑,翻着翻着,灵光乍动。
她猛地将那些书页拆开,只见几页靠在一起,竟然如拼图一样组成了一副山川地势图,用深浅不一的墨线勾勒着,周围标注的是极难看懂的文字。
徐熙不会看不懂,这不是一般的地图,上面不仅有道路山川河流,甚至还有河道深浅,山峰高度,甚至季节风向都有所标注。
地图拼凑出的位置正是他们此时所在的绥河,最下面的脚标正是建元城。换言之,这是份行军的地图,谁能拿到它,谁就能带着军队去国都。
“这是份行军地图……”徐熙把那几页泛黄书卷还给他。
裴淮轻笑,“还不至于太蠢。”
“可是……”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你为什么要带兵杀这些人?”
裴淮挑眉,“你觉得这个地方应该存在?”
徐熙不语,她心里知道,这个如老鼠窝一样藏污纳垢的地方的确不应该存在。
所以这一切都联系得上了,那些绘图的人会托给不知情的商人以送货为名带到某个特定的地方,再由这条地下长街拍卖给敌国的买主。
所谓最后拍卖的宝物,都是有固定的接货人的,一旦有没眼头的人强行压价,八方楼的楼主就会请他去室内,然后把这人杀了。这也是为什么她进门看见少年杀了那个“楼主”的原因。
可怕,着实可怕。
裴淮一直注视着她的表情,直到徐熙再度抬起头时,那双眼里的情绪变了模样。
“你…有没有想过?”
裴淮侧耳,以示自己在听。
“我是说…这里面的一部分人,如果这些人有活路,他们也许就不会做这种事了。”
裴淮哂笑,“没人不给他们活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暴利之下,多得是不惜贩卖原则铤而走险的人。他们的行径已属叛国,杀了,并不过分。”
“但还有些人不是……”
“难道本座还要将这些人都挑出来?”
“……行了,”徐熙打断他,不想再多做争执,“道不同不相为谋,到此为止吧。”
她将那柄细刀插回鞘中,站在原地犹豫再三。
“不想要了便丢了吧,不必在此逡巡。”裴淮淡淡道。
“这刀挺好的,丢了很可惜。”
徐熙将刀重新插回后腰处,径直走了出去,迎面的白衣将军与她擦肩而过,她踏着满地残血狼藉,终于消失在两人眼前。
“国师不去追?”他问。
裴淮皱眉,“本座为何要追?”
“我倒是第一次见国师与人说这么多话,误以为是……”
“误以为是?”
“……没什么。”白衣将军笑笑,只是笑容中掺杂了一点不为人知的落寞。
“今夜请卫朔将军的轻云军过来,实在是杀鸡焉用牛刀了,打搅了将军的美事,还望海涵。”
见裴淮与他说话如此客气,卫朔有些微讶,随后惨然一笑。
“哪来的什么美事啊,今日与国师一同铲除孽党,倒能称得上是美事一桩。”
裴淮微疑,“今日不是将军与顾家千金的良缘夜么?”
“顾小姐么……”他喃喃道,“亲没结成,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