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门贡的库房里陈娇曾经得到过一幅最完整的西域地图,不过她现在还不想给刘彻看,这幅地图她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陈娇赏了曹小北银钱又让他带了一件蓝狐细毛混织的黑色披风给刘彻,正色嘱咐他道:“虽然近来还没有下雪,但是风却一日比一日大,外面不比宫中,你要好好照顾陛下。”
曹小北谢过陈娇的赏赐又匆匆离宫了。那晚刘彻仍旧没有回宫,到了第二天掌灯时分他才回来,精神矍铄心情也很好,两人去薄太后那里用过晚膳才回到椒房殿。
“陛下心情这样好想必西域地图已经绘制成了?”就寝之前陈娇见刘彻一晚上兴致都非常高便问了一句。
刘彻遣开侍女,随手将洗浴后的外袍丢在榻上走到陈娇跪坐的矮几前笑道:“绘制西域地图哪有那么简单,草图堪堪成型,绘出地图少则也要半月。”
陈娇不太懂这些事,反正只是闲话,点点头也没有深究。
不知是不是因为刘彻心情极好的原因,他反倒跟陈娇聊起了朝政:“朕今日高兴不只是因为西域的事情,这几日朕虽然不在宫内,但是新政却推行的却很顺利,函谷关除关一事已经完成,另外朕跟祖母太皇太后提到的招贤纳谏的事情太皇太后也没有反对,董仲舒严助这批人以后就有身份能够入宫议政了,省了朕不少事。”
所谓“除关”就是将函谷关的通行文书取消,令大汉普通百姓可以自由通行进入咸阳、长安等地不再受到严格的控制。另外除关还包括命令各地封国、诸侯领地开放城门,不得私设关卡限制百姓往来出入等措施。除关新政有利于大汉境内百姓人口的自由流动,能够促进经济发展,同时也为那些冤含冤受屈的官民提供了入京揭发当地的不法诸侯王的便利。
刘彻的新政此时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他高兴得意想要一日千里大刀阔斧的改革,这种心情陈娇理解,只是现在改革的力度越大越顺利,往后的反弹和阻力就会更大,恐怕年节过后刘彻的日子就不会这么好过了。
太皇太后也知道朝堂痹症疾病久矣,世袭公卿的旁系亲属在封地违法乱纪的事太多了,应该整治一下,而且刘彻招贤纳谏启用人才这是好事,在朝堂上立规矩“改正朔,易服色,建官制,重礼乐,更秦法以立汉制”这都是一位英主明君应该做的,所以太皇太后由着他改,由着他变,可是一旦将来刘彻提出尊儒学弃黄老,忽视太皇太后的权威命令诸侯就国得罪宗亲列侯,那个时候屹立三世帝王、手握重权的太皇太后便不会再让他“胡闹”下去,其结果便是新政的全部废止,就算是现在的成就也会烟消云散。
想起前世新政的结果,陈娇抬头望着站在眼前英气勃发不可一世的少年天子不由蹙眉失神了,这样坚定又魅力十足的刘彻让她心醉,却也让她担心。
重生后陈娇曾无数次的问过自己,她到底爱刘彻哪一点,为什么她明知道嫁给他是一条崎岖而危险的路她却还要走下去。刘彻一定会成为天子,这一点凭她的力量重生多少次都无法改变,可是如果在最开始她就打算放弃皇后的权利和地位拼尽一切哭闹推卸,凭大长公主对她的宠爱她还是有机会去寻找另外一个可能爱她一世的男人,可是为什么她在心底还是想要嫁给刘彻呢?
其实还是因为别的男人比不上刘彻。陈娇爱他,爱的不只是那个小小刘彻的温言软语金屋藏娇,她爱的就是他的全部,包括他少年天子的魄力和勇敢,包括他成熟后冷峻的威严和决绝的魅力,包括他君临天下的雄才大略和深沉坚毅。
陈娇的身份何其尊贵,她的眼光和心气又何其之高,这个世上的男子能入她眼的凤毛麟角,承认或者不承认她都骗不了自己,在她心里偏偏就是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刘彻。
刘彻看着陈娇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薄唇扬起一个浅而温和的笑容,他的手指轻轻的滑过陈娇的侧脸温声说:“你在担心什么?”
被刘彻看出心思的陈娇闪神,她垂下眼帘沉默了很久才说:“恭喜陛下,陛下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呢。”
“朕要施行‘天人三策’实现春秋一统,朕要命人出使西域联络大月氏等西域诸国夹击匈奴平定胡患”刘彻狭长而深邃的黑眸闪耀着坚定和自信的光彩,他说,“就像你说得,真要做千古一帝。”
“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天人三策’的跨度太大,一蹴而就会招来很多人的反对。”陈娇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说出。
刘彻扬起下颌冷声道:“就算朕循序渐进那些人也不会停止诋毁新政,朕不想再跟他们啰嗦下去,除关令刚刚颁布的时候他们也在太皇太后面前一位阻拦,真还不是一样做成了吗?朕算是明白了,在那些人眼里朕不过是个少年天子没什么权威,朕现在就要树立权威,让他们看看!”
刘彻的强硬态度让陈娇有些不安,她继续劝道:“若是这样陛下可以先树立天子的绝对权威,只要君权天授的想法为人接受,陛下之后的改革会一帆风顺,但是若要全部实行天人三策,不尊黄老,发扬儒术,尊王攘夷,徙令诸侯恐怕会遭到朝中世家和各位诸侯王的反对,这样一来,陛下……”
“朕不想要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了,大汉朝政积弊已久亟待整治,如今朕的身边人才济济,朕绝不会再为那些人退步,因为朕退一步那些人就会进一步,这样下去朕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大权在握令他们畏惧尊崇的天子!”
“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外祖太皇太后会怎么想?”陈娇蹙眉道。
刘彻微冷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了陈娇的身上,那种森冷的感觉令急切劝说的陈娇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很多。
天哪,她都跟刘彻说了什么啊……爱之弥深,责之弥切,然而忠言逆耳她却说了不该说的话。
陈娇的红唇微启想要开解,她说:“陛下,我不是……”
“大汉不会永远听命于女人。”刘彻打断了陈娇,气势逼人的双眸直视着她,线条日渐硬朗的英俊面容上表情阴冷而认真,“朕才是帝国的主人,朕的朝政皇后以后还是不要妄加断言。”
在他君临天下的逼视中陈娇连连点头,她心中懊恼竟然在无意之下触动了刘彻逆鳞,无奈之下只得避席起身跪下道:“臣妾错了,再也不会妄言陛下的政事了,请陛下原谅。”
刘彻冷冷的看着陈娇跪在地上向他道歉,竟然没有让她起身,半晌才负手转身,拿起榻上的外袍背对着陈娇道:“皇后早点休息,朕想起有些事要回清凉殿处理,就不留宿了。”
他说完便批上外衣走出内室,在门口唤寝殿值守的曹小北拿来披风摆驾清凉殿。
已经打算站着打个盹的曹小北见刘彻从陈娇的燕寝出来也懵了,他跟着刘彻十来年,大婚之后从来没见过刘彻晚上会走出椒房殿的燕寝,当即上前行礼听刘彻吩咐。
苏一赶着去给刘彻拿披风,曹小北又要为刘彻整理外袍又要让小黄门准备御驾,这都到了入寝的时候谁能想到天子要走呢,准备帝驾也要片刻时间才行。
刘彻冷着脸站在寝殿门口等待帝驾,外面寒风冷月,他披着陈丝金边的黑色披风被入堂的冷风一吹反倒觉得神思清灵了几分,隐隐的愠怒也去了大半。
椒房殿庭前白月如霜,合欢树干枯的叶子在冷风中沙沙作响,刘彻回忆起新婚之时他跟陈娇讲过这棵秦皇时代的大树,那时候还是上春,日光温和花木繁丽,一切都美得像梦境一样。
刘彻微叹,眼前又浮现出刚才陈娇低头认错的样子,他望着满庭的月光,心中不由带了几分凄冷和不忍。
说起那些改革的阻力,正是令刘彻恨之入骨的窦性亲族和心思活络的不法诸侯,刘彻平日想起这些人都要头疼牙痒,如今陈娇提起这些人和他们的靠山太皇太后,又要他在改革中给这些人让步刘彻自然气恼。
他虽为天子却到底不得大权在握,虽尊敬太皇太后但以他锐意进取不甘受制的性格,他还是忌讳太皇太后对他的诸多干预。女人弄权早就令刘彻烦闷不已,他对陈娇说那番话实则并不是忌讳陈娇,只是想起那些最难的时候陈娇都跟他一条心,现下改革初见成效她却又要考虑太皇太后的感受,刘彻心里觉得又酸又烦很不是味。
就在刘彻沉思之时,远远的庭中有四盏宫灯亮了起来,走近一看确是陈娇的大侍女,椒房殿的掌事大寒。
“奴婢见过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大寒不知刘彻要走,她以为刘彻出来透气于是近前很标准的行了蹲身礼。她手里提着一只不大的食盒,见刘彻立在风中赶忙让人提着食盒取出了其中的白玉汤碗。
“还好奴婢来的及时,陛下站在风中透气寒气容易伤了龙体。”大寒将冒着热气的白玉碗小心呈在刘彻身前,低头道,“是娘娘晚间嘱咐奴婢说陛下这几日在外面天干风寒晚膳又进的不太多,担心陛下脾胃寒凉,特意让奴婢熬了红枣生姜汤水在陛下就寝之前服用,奴婢刚刚熬好,请陛下服用。”
刘彻没想到陈娇命人熬了姜水给他,他瞪着那碗共灯下呈现出深褐色的汤水,望着里面氤氲热气下自己晃动的倒影一时间觉得心中一空。
今晚他的心情本是极佳,可与陈娇谈话之间她却强调反对改革之人的种种威风,还拿太皇太后来说事儿,这让刘彻感觉晦气不已,当时也没心思再待下去了。可是如今看着这碗姜水又想起陈娇往日待他的种种好,就连身上这件披风也是她让曹小北送来的。
刘彻眉心一紧,也不接姜水,转身便大步朝燕寝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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