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帝都城是静谧的,大胤执行着不逊色于任何一个朝代的宵禁。它有一半的烛光灭了,然而更多的亮则如萤火般星星点点地浮了起来,街道上静寂无人,可欢笑与喧闹依旧在这座城中弥漫。
屠春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帝都,却依旧震撼于它的煌煌与宏伟。待窦引章下车与守城的侍卫打通关节后,马车一路驶进这锦绣浮华中,无数璀璨的灯火在周遭闪烁着,仿佛行走在人间的星海。
魏长歌没有欺骗年幼的屠午,帝都的确是天下最繁华奢靡的地方,这里有最美丽的女人,也有最英勇的男人,它充斥着权力与财富,能够让人顷刻之间家破人亡,也能够让人转念之间梦想成真。
李家提前接到了引路下人的信,窦月娘早早就领着一干奴仆守在门外等候,她简短同小儿子低语了几句,然后便亲自走到屠春的马车前,伸手要搀扶少女下来。
倘若屠春还是前世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恐怕会被她这般屈尊降贵的亲热感动到,但这出戏曾经已经看过了,如今再欣赏一遍,心中只会觉得嘲讽可笑。
十几年未见,窦月娘依旧是娟秀文弱的,富贵的日子似乎没有让这妇人丰腴多少,也没有给她太多岁月的侵蚀。
屠春垂下眸,怯怯地扶住窦氏的手,低声唤了一句,“窦姨。”
少女乡音未改,言语间仍带着西北乡村惯用的口音,近处的几个下人听见了,脸上隐约有些鄙夷的神色。
&便是春儿吧?”窦氏却不以为意,她一把挽住屠春,慈爱地打量着少女,“已经这么大了……”
那边李重进正在交待下人整理他们此行带回来的东西,李府中的人似是都怕极了这位二公子,听他说话时,头都不敢抬,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
李重进脾气暴躁归暴躁,做事却甚为周到,他一路上带回不少外地特产,给家里人人都备下了礼物,还有一块青州特产的上好岫玉,是专门要送到景王府中的。
少年记性极好,一连说了大几十样东西,竟是分毫不乱,负责清点东西的下人诚惶诚恐地记下了,最后听见二公子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后面那辆马车上的东西,全是那位屠姑娘的,你们搬到她暂住的院子去。”
窦月娘同屠春说了一会儿亲热话,便拉着她往里走,笑吟吟地说,“来,来,快跟窦姨一起到屋里去,只顾着说话,差点把备好的饭菜忘了。”
少女温顺地跟在妇人身后,经过李重进旁边时,窦氏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嗔怒道,“你这孩子,这么久不见,回来就跑得远远的,还不赶快陪娘进去招呼客人。”
李重进没有说话,他方才还一脸的冷漠镇定,这时却不敢往屠春的方向看了。
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帝都的位置偏近南方,口味上嗜好糯甜清淡,席间每上一道菜,窦月娘都会细细向屠春介绍名字味道,她在帝都过了十余年,原本说了一口流利的官话,而自从见到少女后,随即便拾起了当年的口音。
屠春心中感到畏惧,她想人心当真可怕,窦月娘明明厌恶极了自己,但如今这般模样,又仿佛自己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
这时帘外忽然传来环佩交响的声音,一个年龄颇轻的女子娇滴滴地喊道,“大姨,我爹回来了,你怎么不叫我起来?”
她这话说的三分无赖,三分蛮横,偏偏还带着四分的娇憨天真,屠春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李府的表小姐窦朝云来了。
珠帘一掀,果然走出了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来,她容貌姣好,一袭淡绿衣裙,颈间戴着一串明珠,映衬得俏脸生晕,恍若新月明辉。
窦引章见女儿直接闯进来,连忙训斥她,“有贵客在,你胡闹什么!”
窦月娘对这个外甥女倒是当真疼爱,连忙打着圆场,拉着窦朝云同屠春认识,“这是你窦叔叔的女儿,和进儿是同年生的,春儿你唤她妹妹就行。”
窦朝云口上说是来见她爹,进来后眼睛却一直盯在屠春身上,她本以为这乡下来的野丫头上不了台面,可如今一见,表哥的这位未婚妻衣裳华美,发髻妆扮皆是帝都时下流行的,非但没有半分寒酸气,居然还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姑,”绿衣少女走到窦氏旁边,一双美眸仍在屠春身上流连,她撒娇道,“这不是位贵客吗?云儿可不敢和她姐姐妹妹地相互称呼,太不成体统了。不然你先问问表弟,愿不愿意叫人家声好姐姐?”
她这番话说的颇为刻薄,且不说将未来的表嫂拒之于千里之外,单是将喜怒无常的李重进一同搅进来,就看得出来意不善了。
先前李家人一直安抚窦朝云,说是等李昭熙成了亲,照样还可以娶了她,虽然是当着妾室的名分,可李府里谁也不敢轻瞧了她。此时窦氏提到妹妹这个词,无疑是触动了窦朝云心中那根敏感的弦,让她当即便发难了。
李重进没有说话,他专心致志地在吃碗里的甜羹,往日少年总嫌弃这厨子做的甜腻,可今天自从他坐到席上上,便一直低着头,仿佛可以对着一小碗甜羹吃到天长地久。
窦朝云见他毫无反应,心中顿觉无趣,她还欲说些什么,窦氏却将她拉到座位上,言笑盈盈地说,“大姑是见天色太晚了,不忍心叫你这丫头起床,你既然起来了,那便陪春儿一同用餐吧。”
妇人的声音温和而慈祥,但窦朝云看了自己的姑母一眼,她讪讪坐下,竟是不敢再说话了。
接风的晚宴之后,李重进与窦引章皆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窦氏则领着屠春去为她安排的别院,窦朝云不甘寂寞,一同跟了上去。
那处别院在李府的西南角,原本便是方便客人留宿用的,院子外挂着一块横匾,上面写着“扶风”两个字,字迹潇洒,看得出颇有几分功力。
绿衣少女脸上满是自豪,指着横匾说,“这是表哥写的。”
她倒是真心爱极了李昭熙,言语间尽是与有荣焉的甜蜜。
然而屠春却再不会像前世那般露出憧憬的神色,少女淡淡地扫了横匾一眼,随即便进院了。
人是良人,可惜与她无关,字是好字,可惜字如其人。
扶风院中环境清幽雅致,几颗梨树开到盛处,月光似轻薄的银纱,多情地笼在那繁盛似雪的白花上,所谓梨花院落溶溶月的清贵气象,大概莫过如此吧。
窦氏将屠春引到厢房,乍然见到满屋的绫罗衣裳与水粉首饰,还以为是下人放错了,妇人柳眉一蹙,她慈眉善目了一晚上,直到此时,方露出几分当家主母的态势来。
然而不等窦氏询问下人,屠春却先是笑了,她走过去看了看摆满妆台的一大堆首饰盒子,仿佛是在清点东西,末了才转过头说,“窦姨,二公子一路上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我哪里用得完,你和妹妹快过来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走。”
窦氏愣了一下,她神色未变,很快便欣慰地笑道,“进儿倒是长进了不少,我还怕他年少鲁莽,怠慢了你。”
&姨说笑了,”屠春甜甜地笑了起来,她现今这幅神态,与方才的窦朝云很是相似,少女侧过脸来,仿佛突然间有些害羞,“二公子温柔体贴,一路上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春儿感激还来不及呢。”
倘若不是有这一屋子满当当的东西为证,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要以为这位屠姑娘是发了癔症,李二公子长这么大,怕是连“好好说话”这四个字还没学会,更别提什么温柔体贴了。
联想到儿子接风宴上的异样,窦氏眸色无端深沉了几分,她婉言谢绝了屠春让自己挑选首饰的好意,吩咐丫鬟们好好伺候着贵客,然后就找个借口离开。
乡下丫头就是小家子气,不过是一些随便买的衣裳首饰,就敢眼巴巴地出来献宝,窦朝云临走时,心中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不过将今夜看到的一系列事情放到一起,绿衣少女也有些若有所思,决定明日赶快过去告诉表哥。
窦月娘回到房中,意外看到原本以为早早去就寝了的小儿子,李重进仰起脸,他在看窦氏房中挂着的一幅山水图,只不过一脸的心不在焉。
&儿这一路辛苦了,怎么不赶快回去休息,”妇人走过去,慈爱地抚着少年的背,盈盈笑问,“难道是有话想和娘亲说?”
&错,”少年转过身来,他回避着窦氏探究的眼神,淡淡地说,“娘亲,你赶快派人把大姐叫回来,我有事要同她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