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被无数火把照得通明。
时辰已到,聂玉琅围绕一周,将三张符纸贴上塔体三面。
他高声念出咒语,三张符纸轰然起火燃烧。随着火苗泛起,一条条形如蚯蚓,由朱笔丹砂绘就的笔画像熔铁一般发光发亮,在火焰中跳跃。
紧接着,伴随沉闷的“嘎嘎”声响,塔基处一道细缝快速延伸。很快,石塔首层外壁出现一条手指宽的裂缝。裂缝在光滑的石头表面几经转折,最终形成一扇门的轮廓。
“你果然没说假话,丫头。”聂玉琅赞许道。
称呼天香“丫头”,而非“姑娘”,在他来说,这却还是第一次。
其实聂玉琅并未期待天香如此爽快就交出密语,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
没想这“丫头”
难道她自认找了个好靠山,我便奈何不了她?从天香跟钟淮同时出现在无明殿那一刻,聂玉琅心里就一直在琢磨这事。
但更需要琢磨的是,她为什么回来,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今天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各自想要的东西。
聂玉琅不着急。
时候到了,她一定会开口。
他走到裂缝跟前,伸手一推,石门缓缓后缩。
随着石塔赫然洞开,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将目光落在那巴掌大的地方。
聂玉琅从孙弼手中接过火把,缓缓朝前伸出,查看门后情况。
火光迅速将狭小的塔身内部照亮。
青铜浇铸的巨大井盖几乎占据了整个塔室一半空间。在火把的光照下,铸有鸟身人面符纹的井盖上端放着一口黑玉方匣。那玉匣乌黑如墨,透着幽幽青光。
跟记录中完全一样。聂玉琅松了口气。
在他身后不远,天香与钟淮并排而立,像旁观者一样站在九彖九爻青铜大鼎前。钟淮身边,一名皮肤白得像纸的青衣小童面无表情,视线专注。
此时,小童的目光直盯着那口大鼎。
鼎里蓄有半缸清水,水面平静,连一个细纹也没有。
聂玉琅准备停当,先回头看了看钟淮,随后又将目光投向另一侧的阙明师太。
阙明师太带着她的两名女弟子排在一众人前,此时亦是不动声色。
其他人都是看客,对局势无关紧要。这点聂玉琅十分清楚。
师兄师妹若是知道自己真正的计划,还会如此淡定吗?他难以判断。
但他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会不会是天香
不,这计划,就连天香也还不知道。
可这两天他眼皮子老是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计划哪里出了纰漏。
春香和她率领的天厍军迟迟未到。还有昨天夜里前山传来的奇怪雷声,都令他心生不安。
不过那个纨绔子弟,青峰山弃徒和春香手下那株植物倒是先来了。他问过两人,他们说春香大人应该比他俩先到的,可能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毕竟大队人马不如两个人腿脚利索。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天香这鬼丫头从小到大就会算计,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啊。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猜来猜去,聂玉琅越发感觉心里没底。
当然,天香不是真正的威胁。
只要钟淮和他背后那个老太太不从中作梗。
塔身本不宽大,入口不过成人肩宽。
就在聂玉琅准备探身向前之际,天香忽然开口:“且慢,这里面是魔君魂灵所葬之处,既然说好最后一道关闸要由钟老前辈、师太和和咱们师傅一道开启,那就得等人到齐,等师傅他老人家来了再说。不是吗?”
“师傅?”聂玉琅似乎对天香这番话颇感玩味,“你还记得自己的师傅?”
“师弟,请小心跟师姐说话。”天香语带嘲弄,“不叫师傅,那我该怎么称呼他老人家呢?”
“有人爱称他‘妖僧’。你觉得这名称如何?”
天香眉头一皱,“如果他喜欢。”
聂玉琅仔细看了一眼天香,忽然大笑不止。笑着笑着,瘦削的下巴瞬间变得鼓胀,头上也似被火燎过的草场,头发成片消失,最后只剩一颗圆乎乎的大脑袋。
转眼间,他已变成一个秃头僧人模样。
“贫僧还挺喜欢这叫法。”
天香眼中光芒一闪,但随即恢复平淡。
听见众人一阵骚动,一阵窃窃私语,聂玉琅——这个是春藏——更感得意。
“怎么样,这下可以动手了吗?”春藏故意嘲讽地问天香。
天香脸上冷冷一笑,没有再说话。
“没人反对,那就开始吧。师兄,”春藏看向钟淮,“还请原谅小弟在你面前有所隐藏。师傅要的东西就在里面,是你动手,还是由我代劳?”
“无妨,谁取都一样。”钟淮平静地看着这位易容者,态度始终不温不火,语气淡得像水。
“那我就代劳了。”
春藏不再客套,一甩衣袖,便探身钻入塔内。
塔内空间不大,不够两三个人转身,里面便是令人谈之色变的戒鬼井。
井口以青铜铸造的盖子盖住,铜盖造型夸张,犹如九头青龙翘首四望,青龙背部隆起,在中间形成一个鼓起的小包,鼓包既像九莲朝天,又像一只半握的,有着九根指头的奇怪大手。这只手九指微扣,正“捏”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玉方匣。
春藏轻轻掀开那玉匣匣盖,看了一眼,复又将其盖上。
他缓缓转动玉匣,带动下面井盖上某个齿环,发出“咔咔”声响。接着,玉匣被缓缓提起,露出井盖上三指宽一道细缝。
春藏取出玉匣,转身钻出石塔,将其双手递与钟淮。
钟淮也打开玉匣看了一眼,然后将其合上,转身递给青衣小童。
“师兄,咱们答应师傅之事可算完成?”
钟淮似乎知道这位国师师弟想说什么,脸上轻轻一笑,“我来,只是取走师傅要的东西,此间别的一切事务,从此皆与我无干。”
“你呢?”春藏又问一旁阙明,“再问一次,可还有要求?”
“没有。我也只是来兑现承诺。”阙明师太说,“既然事情办妥,阙明别无所求。”
“那好。既然咱们三人有言在先,如今答应师傅之事,替她取出天君舍利,我已经办到。接下来就该你了,我的好师妹。墨石的钥匙早就交给了你,拿出来吧。”
“我说了,答应的事,绝不赖账。”
说着,阙明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玉佩,甩手就朝春藏扔去。
春藏伸手接住,摊开一看,脸上随即露出微笑。
随即他解下自己腰间所配玉牌,去与阙明给的那块凑近对比。两块边缘参差不齐,同样都雕刻着人面鸟身异禽图的玉牌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了一起。
“没错。”春藏一脸笑容,“这开启戒鬼井的钥匙,总算齐了。”
“好吧,最后一次,若还有什么诉求,请现在就讲。”
他将目光分别投向阙明师太和天香。钟淮目的已经达到,而且也保证过。以他的身份,应该不会再干扰自己的事。但另外两个,可就不好说了。
虽然两人嘴上说没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吧。师妹。”
“我说过了,我来这里只为兑现承诺。别的事——不管你要做什么,皆与我无关。因此,我当然也不会干涉。”
“当真?”
春藏又将目光转向最后一位对手。“丫头,告诉我,你回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若不回来,镇妖塔如何能够开启?”
“莫非你也有想要从中得到的东西?”
“有。”
“什么?”
“那把剑。”
“三五斩邪剑中的雌剑?”春藏有些意外,“你要那把剑做什么?”
“自保。”
“你是担心,我会一直派人追杀你?”
“作为你的弟子,曾经的部下,我当然知道你为何一定要获取魔灵。用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不死之身,将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去。那把剑是唯一可以克制魔灵的兵器,也是唯一可以保障我安全的东西。”
“好。我可以答应将那把剑给你。对我来说,那东西没任何价值。但这之前,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结识我钟淮师兄的?”
“当然是在我管理此地的时候,就在这无明殿。”
“这么说,师兄你早就到了这里?”问这话时,春藏将目光转向了钟淮。
钟淮依然没有出声。但他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师傅呢?”
钟淮再次含蓄地点了点头。
“嗯,那咱们进行下一个环节。”春藏若有所思地说,“师兄,真没别的要求?”
钟淮轻轻摇头,“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春藏紧张起来。
果然没这么简单。
不情之请?
“虽然师傅已经放弃复活天君之事,但她让我看看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看看?”
“对,只是围观,不参与,也不干涉。”
“保证?”
“我保证。”
“好,那就让你们看看,我要这魔灵,到底想要做什么。”
说着春藏抬起一根手指。
“咚咚咚。”
列队整齐的军阵里竟响起三声炮响。
接着,孙弼忽然高呼一声:“大盛天子,皇帝陛下驾到。”
随着这声吆喝,两队士兵左右分开,队列里走出一个人来,竟是大盛天子李授。
李授身后,一左一右,分别是头戴璎冠,身披甲胄的中郎将任潼,与另一位气宇轩昂,衣冠楚楚的华服公子。
众人一看,这人却跟刚才的春藏生得一模一样。
又一个聂玉琅。
两人身后,十二名身披黑袍,头罩兜帽,个个黑纱覆面的武士紧紧跟随。
李授一身青袍,头戴紫冠,龙骧虎步来到方鼎跟前。
“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春藏躬身行礼。
在国师带领下,天厍军、建章卫,甚至包括血石长老麾下几十名弟子,殿内乌乌泱泱,几百号人一起山呼万岁,声势也颇为壮大。
钟淮、阙明等虽不是大盛臣民,却也碍于礼节,全都躬身致意。
面对众人朝拜,李授并未开口说话,只是随便抬了抬手,以示领受。
这时,春藏已不再耽搁,他嘴里嘀嘀咕咕念了一通不知什么,然后便请李授面朝石塔站定。
他自己再次进入塔内,将钥匙插入青铜井盖上的小孔。
井盖下又是一阵紧密的“咔咔”声响。
只是,这次的声响却仿佛来自更远的地下深处。
井盖缓缓打开。
火光下,漆黑井内一束淡淡青光缓缓上升,直射塔顶。
随即,青光渐渐凝聚为黑雾,一把九节环柄,青铜铸就的古老长剑仿佛被看不见的双手托举着缓缓升出井口,悬于黑雾之上。
三百年前,太师祖诛杀黑天魔君所用一双斩邪剑中的雌剑。
那丫头想要此剑?
春藏眼中精光一闪,霍然伸手抓住剑柄,用力一拽,便将其从半空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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