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死,最多是没效果。”向满说。
她语气认真,不玩笑。
沈唯清也不觉得向满像是会开玩笑的人,被她气得轻嗤一声,挂了电话又灌了一杯凉水,自己撑着桌沿乐出声。
跟个小丫头片子较什么劲呢。
感冒的感觉不好受,那药扔一边去了,他没吃,只是喝大量的水外加物理降温,一夜没怎么睡,现在退烧了,人却有点虚脱。他去洗了个澡,然后撑着力气给自己做了早饭,滑蛋黑椒牛肉丁,蔬菜沙拉。
他从小就独立,做饭不在话下,国外留学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留学生跑他这来蹭夜宵。
沈唯清站在流理台前迅速吃完饭,把碟子扔进洗碗机。
如今这个住处也是几年前他自己参与设计的,他对于家居的思考比较朴实,不乏浪漫,家不是样板间,那么舒适感和设计感同样重要,简单来说,要有生活的温度。
特别是在北京上海这种城市,钢铁森林,盘根错节,能偏安一隅是种幸运。
脑袋还有点昏沉,他今天不打算工作,给助手发了信息交代进度,然后干脆把手机关了,坐在客厅地毯上自己哄自己玩。
朋友给他邮了一个中式古建筑积木,一个大箱子,很有分量,细节处处讲究,沈唯清喜欢这种动手动脑的东西,适合安静无聊时消磨时光,可今天他状态一般,频繁出神,他将此归纳于最近过分忙碌的工作。刚搭了一个底,就又把手机捞过来,开机,给向满发消息:
“我还是不舒服,除了感冒药还能吃点什么?”
“喉咙痛么?”
“嗯。”
“咳嗽么?最近流感季。”
“嗯。”
沈唯清说:“我家里没药箱,你帮我推荐些常用药。”
他不让向满无偿答疑,“挑贵的,给你赚提成。”
想起外婆家那满满一面橱柜的药,又补了一句:“以后你什么业绩对不上了,冲我来,别折腾你汪奶奶了。”
虽说老太太退休金很高,可到底是个节省的人。
向满很快回他:“你随便找个附近的药店吧,常用药哪里都能买得到。”
摆明了态度不想和他有任何多余接触,宁可不赚沈唯清的钱。
“别人我信不过,你虽然不聪明,但我没有对你的工作态度有过质疑吧?”
沈唯清身子后仰,靠在沙发边缘,来了无赖劲儿,
“地址发给你了,不急。”
冬日白昼短,日光并不清透,像是蒙了一层雾化滤镜,柔柔从落地窗打进来,于地毯上渐次偏移。
移到另一侧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同城跑腿。
向满才不会亲自给他送什么药,沈唯清知道,但他没想到她抠门到这种程度,跑腿小哥双手把一大袋子药递给沈唯清,客客气气:“先生,三十六块,这单是到付。”
沈唯清关上门,把塑料袋扔在桌上,先翻了一盒感冒药,掰了两粒吃了,然后给向满发消息。
“你干脆把你们店都搬过来得了?”
他要些日常常备药,她就真的大大小小给他拿了这么多,他甚至还在那大塑料袋里看到了钙片,维c泡腾片,还有一大盒跌打膏药。
“向满,你吃绝户呢?”沈唯清快速敲字,“懂不懂细水长流?做销售要都像你这样吃相难看,都不用干了。”
向满在上班,他没想着她能回,却意外地,下一秒就收到向满消息——她把小票拍了下来。
这些药都不便宜,她真听话,全拣了贵的。
她还给沈唯清诚恳建议:“你还是办个会员卡吧,多少省点。”
沈唯清那被堵塞的鼻子一下就通了。
“刚认识你的时候没觉得你这么牙尖嘴利呢?”
这条向满倒是不回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用几个字应付他:“不好意思啊,昨晚睡得早。”
轻飘飘揭过。
年末,圣诞,然后便是元旦。
沈唯清在12月31号那天去了趟外婆家,买了些水果、肉还有海鲜,挑贵的,挑老太太平时不舍得买的。老人家只需要这些实用的东西。他把车停在胡同口,把东西从后备箱搬到外婆家里,意料之中碰上了向满。
她上午班,这会儿刚下班,给老太太按了按腿,正在厨房小水池洗手,老太太和她挤一个水龙头洗蒿子秆和娃娃菜,一老一少不知聊起什么,讲个没完,依偎在一起很亲密,见沈唯清进来,老太太招呼他:“快来,吃饭,就等你了,咱今天涮肉,小满去买的羊肉,新鲜着呢。”
向满很自然地接过他那一箱水果,低眉扫了一眼:“下次别买这种,高糖,汪奶奶只能吃一点。”
“吃不完就扔。”沈唯清不客气,直接拿她手里的小抹布擦了擦手,又扔回给她,“不差钱。”
向满本能皱眉,顺手把抹布撇进水池,倒是没反驳他:“嗯,你的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
她拆开水果箱,壁纸刀使得干净利落,“不过下次花钱的时候也动点脑子,上面的好看,你翻拣翻拣下面的,这都烂了。”
沈唯清是去进口商超买的,他也不知道会这样,嘴还硬着,瞥一眼:“正好,扔了也不心疼。”
说完才反应过来:“你说谁不动脑子,说我?就你?”
向满搬着水果放进冰箱,不想和他进行这种无聊斗嘴。
老太太在屋里听见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笑了,她切实把向满也当自己亲小辈看,和沈唯清站一块像是兄妹,怎么看都顺眼,出来打圆场:“来来来,进来吃饭,沈唯清不喝酒,小满你陪我喝点啊。”
“好。”
老人家讲究过节团圆,本来想明天再聚,但想着向满没有休息日,明天元旦是下午班,下班都半夜了,所以才挪到今天来。
清水红枣姜片枸杞,羊尾油先下,待滚水上一层清亮油花,再下现切羊肉。吃涮羊肉应该配白酒,老太太喝不了,只能喝点低度数的甜葡萄酒,给向满倒了一杯,没有沈唯清的份。
向满搅着碗里的芝麻酱和韭花,听见老太太叹气:“我还是有点不服老哇,都这把岁数了,土埋到脖子,我还是觉得有不少事没做,我要是像你们这么年轻,就出去旅行。”
“现在也不晚。”向满说。
“您要愿意动,咱明天就出发。”沈唯清说。
俩人对视一眼,倒是出乎意料地统一回答。
老太太笑,摆摆手:“我就说说而已,我可不愿意出远门......小满,你是哪一年的?和沈唯清谁大?”
“94年的。”向满往汪奶奶碗里夹肉,自己捞了块豆腐。
“那沈唯清比你大两岁,你俩还真挺像兄妹的,我只有沈唯清妈妈一个孩子,沈唯清也是独苗,要是家里多几个孩子,就能更热闹了。”
老人家上了年纪,都喜欢热闹。
“在质不在量,生那么多干什么?况且独苗也不见得多好。”沈唯清连自己也一起骂进去了,问外婆,“我妈呢?大过节的不回来?混什么呢?”
“昨天来过啦!她今天和她学生们出去聚餐......小满,你吃肉。”
向满答完问题就一直沉默,不属于她的话题她不发一言,只低头吃饭,她吃饭教养真好,酱料碗的边缘竟然是干干净净的,筷子握得很远,却只夹自己最眼前的。
“你俩各自拿点水果回去,买那么多我又吃不完。”老太太问向满,“今晚不和朋友一起出去聚一聚吗?你们年轻人不是都讲究跨年夜。”
“她睡的早,十一点前睡觉。”沈唯清不咸不淡地。
向满抬头看他一眼。
锅子热气腾腾,还有葡萄酒的加成,她毛衣里面的打底衫被汗水濡到微潮,额角也泛了汗光,但沈唯清却是依旧清清爽爽的,衬衫挽到小臂,两条长腿敞开,一派落拓闲适。他没怎么吃,时不时看看手机。
向满视线从他宽平肩膀向后延伸,看到他挂在墙上的浅色大衣,心想这人的感冒好得还挺快。
“今天公交人肯定多,沈唯清,你一会儿送送小满。”
“开车更堵,”沈唯清笑说,“不满您说,我都想把车撂这儿,坐地铁回去了。”
向满适时插话:“不用了,汪奶奶,我一会儿还要去超市,买点东西晚上回去和室友一起吃。”
她接上了沈唯清的那句:“外面人太多了,我熬不了夜。”
从胡同口出来时,天已经擦黑,路上车流逐渐拥挤,灯带流淌。
沈唯清到底还是喊住了向满:“用不用我送?”
“不用了。”向满缩着肩膀,她酒量不错,脸上没有一点酒意,将围巾系紧了,声音瓮在里面:“不麻烦你,谢谢。”
“大过节的,你还喝了酒,智商再降一档,走丢了我没法跟老太太交代。”沈唯清给她来开副驾门,“上车。”
“我说了不用。”向满扭头便走。
“......”沈唯清把车门带上,砰一声,“我还怕你蹭我一车羊肉味儿呢。”
不识好歹。
沈唯清回到车里,不急着发动车子,先给易乔回消息。
易乔给他打了很多电话,约他今晚夜宵局。他的一位朋友酒吧刚营业,又逢双旦,要易乔捧场,朋友圈有重合,对方一听说沈唯清在北京,就要易乔拉上沈唯清一起。
“知道你怕吵,是清吧,很安静,而且刚开张嘛,装潢花了大价钱,据说酒柜都是在国外定制的,麻烦沈大设计师鉴赏鉴赏。”易乔说。
沈唯清不想去,他此刻只想回家打开音响,开一罐冰苏打水,席地而坐,把那宏大的积木拼完。独处闲暇实在太难得了,给谁都不划算。
谁知易乔的电话刚接通,车窗外却有两声清脆叩响。
如果他没记错,这是向满第二次敲他车窗,愈发熟练。
她是走出去几步了,又退了回来,就为了再怼他一句:“沈唯清,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也很烦你,所以拜托你,饶饶人,不要再嘴欠了。”
“答应你的事我会继续办,但我们不在汪奶奶面前时完全可以当陌生人,可以吗?”
易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谁?谁在说话?”
沈唯清没好气挂断,他看向向满,看她被围巾帽子遮挡、只堪堪露出的那双眼,眼角钝圆,眸子却明亮。
“大过节的,你有病啊?”
“对,我有病,你也病得不轻。”向满说,“没人跟你说过你有硬伤吗?”
“?”
“好好一副皮囊,偏偏长了一张嘴。”
说完扭头,走了。
沈唯清在车里坐着,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
......向满承认他有一副不错的长相,这算是一种肯定?
易乔的长语音发过来:“沈唯清,你现在是自己做品牌,那就是做生意了,别拿你那套艺术家的清高出来好不好?你不接触人,谁买你账?”
“老子缺你那点人脉?”沈唯清带着气启动车,在北京这几个月,彻底被易乔的北京话同化了:“少他妈阴阳我,滚蛋。”
“......话都说出去了。就在亮马桥,你家楼下,特近。”易乔说,“就来坐坐呗。哎不是,你有点人情味行不行?”
沈唯清还想骂人,这会儿一点回家搭积木的闲情逸致都没有了。
他被向满气得不轻。
“......地址发我。”
“好嘞。”
他把车开出去,看见在胡同口水果店挑水果的向满。
她拒绝老太太的水果,却被十五块一小盆的小草莓,四块九毛九一斤的砂糖橘所吸引。
穿着大棉袄的老板在吆喝,口中冒出雾气,向满一手拎着塑料口袋,一手在橘子堆里翻翻捡捡,路灯散发橙黄色的朦胧光线,被她的黑色羽绒服尽数吸敛,她挤在人群里,实在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为生计奔波一整年,只待逢年过节犒赏自己,大家都如此。
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人生,追点凡间俗梦。
一年又一年。
沈唯清不知怎么,偏能一眼捕到向满。
她俯身挑水果,那认真程度像是在挑什么珠宝首饰。微弯的背脊却像一把钩子,把他目光钩了过去。
易乔说他该有点人情味。
什么是人情味?
水果店前拥挤,光线和人声交杂,混着大喇叭里的叫卖声。归家行人步履匆匆,向满在其中停驻片刻,然后拎着橘子和草莓,影子快速没入奔涌人群。
沈唯清收回目光,把车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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