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贾环起身洗漱穿戴齐整,便出门往荣庆堂去。
在贾母那儿和宝玉黛玉一起用过早饭,迎春、探春一道结伴来了,不一会儿惜春与尤氏也坐车从东府来。
再加上这府里大太太、二太太还有王熙凤、李纨、贾兰,一家齐全得如过节一般。
待到辰时三刻便有丫头来传话,“薛姨太太和宝小姐来了,现已过了穿堂。”
王夫人立刻起身去迎,屋内众人也都一阵出了门到院中。
可巧今日艳阳晴朗,宅内雪也融尽了,正是砖石干净,院子亮堂的时候。
不远处几个丫鬟婆子引着薛姨妈和宝钗到了荣庆堂,王夫人与薛姨妈经年未见,少不得姊妹两个泣笑一番。
迎春、探春和惜春皆过来围着薛宝钗说话,一派亲切热络。
贾母被鸳鸯扶着走上前去,薛姨妈忙过来请安问好,“老太太近年愈发精神了,面色也好,竟像日日有喜似的。”
“多年不见姨太太,承你吉言。”贾母伸手招呼贾环,又对着薛姨妈道,“这是存周的环儿,前些年生病耽误了,你也未得见。前些日子病都好了,可不是大喜事么。”
贾环从前生病的事薛家虽远在金陵但也是知道的,薛姨妈如今一见,只觉此子眉如春黛,双目灵明,肌骨容色似女孩儿一般叫人可爱。
“姨妈好。”
薛姨妈回过神来,弯起笑眼,“哎,好孩子,好孩子。”
黛玉原本与宝玉一齐站在廊檐匾额下,那边宝钗才一进院,宝玉便看得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拉着黛玉走过去。
宝钗给贾母请过安,宝玉和黛玉也走过来与她说话,冬日里院中总不似屋里暖和,贾母又领着众人都进了荣庆堂正厅。
一屋子热热闹闹地,薛姨妈与王夫人、老太太多年未见,如今正有说不完的话,屋内一众兄弟姊妹们也都十分亲热。
直到外头贾赦命丫头来传话,“侯爷到了,老爷请宝二爷、环三爷、兰哥儿到荣禧堂去见见。”
薛姨妈对贾母笑道,“原说好今日一道来的,早起老圣人又叫他进宫去了,定是才回就来了。”
“这孩子好容易来京,难免宫里挂念,欢喜着多叫他几趟也是有的。”贾母命几个小厮一路送三个哥儿到荣禧堂去。
贾环跟贾宝玉带着六岁的贾兰,离了荣庆堂。
宝玉最不喜应酬世务,光是与那些为官之人说话也觉厌恶,但是老爷的话又不得不听,于是心中十分烦闷。
“环儿,等会子咱们见过薛大哥哥就找由头出来,还是紧快回老太太屋里好。”
贾环牵着贾兰的手,免得他不小心没看清台阶摔了跤,轻声道,“老爷吩咐了让去,若进了就出来岂不是不好,也显得不尊重。”
“都是自家亲戚,未必放在心上,你也太谨慎了些,只敷衍过老爷就行了。”今日宝钗和薛姨妈来了,老太太处都是女孩儿,正是他最喜欢的时候,宝玉便更不想到前堂去。
兰哥儿听贾宝玉这么说,只握着贾环的手晃了晃,没有说话。
荣禧堂是贾府二位老爷常用来会宾接客,宴请亲戚的地方。到了荣禧堂,穿过三间小厅进院到了正堂门口,随从的人就都留在了门外。
门边小厮掀开毡帘请三人一同进去,里头传话的又喊,“宝二爷、环三爷和兰哥儿到了。”
此刻屋内十分温暖,因着厅中宽阔正大,两边又隔了书房和三间暖阁,此刻爷们哥儿及清客幕僚等都聚在房内各处喝茶说话。
贾环还未见过贾珍与贾蓉,于是先去问好,乖乖叫了一声,“珍大哥哥。”
猛地一见他,贾珍昨夜残存的迷蒙酒意都醒了大半,“这、这是环哥儿罢,如今果真不一样了。”
贾蓉原以为只宝玉颜色难得,今见了贾环才知什么是最佳,便笑着从自己随身的錾银酒壶里给他俩各倒了一杯热酒,“来,这是侄儿孝敬叔叔的。”
“他两个才多大,你就哄来喝酒,让大老爷知道了可仔细着。”贾琏走过来将酒杯接了过去,揽着贾环三个往内间暖阁去,“人在里头呢。”
“琏二哥哥,侯爷人可好相处?”
贾琏推了宝玉一把,轻笑道,“别这么生分,你薛家哥哥最温和不过了,是这边府里的人都比不了的。”
宝玉因只在内帷厮混,不思读书,是以每见贾政便要发怵,“还是快些见了,然后好回去的。”
贾环倒是很好奇薛玄为人,他也不像宝玉那么怕老爷,便对着贾琏道,“琏哥哥,你去吧,我们进了各自去见,你别费心了。”
“乖,比你宝哥哥还懂事。”贾琏说着边替他三人开了隔门。
暖阁书案前站着贾赦和贾政,旁边黄花梨万福玫瑰椅上坐着薛玄。
贾政一见他三人进来,便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对着薛玄道,“ 这是宝玉,环儿还有珠儿家的兰小子。”
几人对着薛玄行礼问好,也齐声叫了人。
贾环抬眼看薛玄,只觉此人玉质金相,如圭如璋,穿着一身朱湛扶光五爪坐龙蟒袍,愈发显得颀长如竹,风姿绝尘。
他的一双手从宽袖中展出,雪白清瘦却又骨节分明,隐隐能看到青筋,正虚虚捧着赤金手炉。
有这么冷么贾环这样想着,竟就这么明晃晃看入了神。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薛玄已经和宝玉说完了话,正含笑看着他 ,不知怎的忽觉有些脸热,贾环只好又笑了笑,“玄哥哥。”
“嗯环儿也长大了。”薛玄记得四五岁时随父上京,曾见过幼年的宝玉,彼时贾环还未出生,今日算是头一次见,没成想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发觉自己指尖痉挛似地跳了一下,于是敛下双眸,又朝着贾政道,“姨夫好福气,子孙个个都这么出众。”
贾政听了他这话,心下难得高兴,又谦道,“环儿兰儿听话,只宝玉可恶。”
薛玄轻睨了一眼宝玉,淡笑了下,“都还小呢,等大了自然好了。”
遂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政命几人回荣禧堂贾母跟前去。
宝玉自然求之不得,他早已待不住了。虽薛玄生得这副神仙样貌,但通身的一派精明谋算之气,且眸光深沉叫人捉摸不透,言语温和但彼此疏离,让他十分难以亲近。
三人依次退下,贾环走在最后。
“嗷汪呜”一只脚才跨过门槛,贾环忽听到个软粘粘的叫声,他被这声音勾得心痒痒,便没忍住回过头去看。
棉花云朵般一黑一白的两只幼犬从薛玄的袍角下钻了出来,横冲直撞地在地毯上滚作一团。
好小好可爱
“喜欢就过来瞧瞧。”薛玄弯腰将黑色那只伸手抱了起来,贾环看着那小东西被他一掌托起,短短的尾巴波浪似地摇来摇去,心内便更觉喜爱。
克制不住想摸的欲望,贾环复又走回了薛玄身边,“好小的崽儿,看着像未足月似的。”
两只都是土松,皆是圆润可爱,只毛色上不同。
贾环蹲下身去摸那只雪白的,触手温暖柔软,像新晒过的棉花似的。那狗崽又乖,直直袒出个毛肚皮给他揉。
贾赦和贾政在书案后看画,也不管他们两个说话。
“今早进宫,老圣人赏的。”薛玄把黑色那只放到贾环怀里,伸手勾了勾小家伙的下巴,“将近一个月大,正是爱觉的时候,方才来的时候在车里也睡着。”
难怪他们进来的时候不曾见到,屋内暖和,想必方才正躲在薛玄蟒袍下睡着呢。
黑豆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满心满眼地看着你,只叫人心都化了,“嗷呜”
薛玄看他喜欢,便道,“抱回去玩罢。”
“真的?”贾环眼睛一亮,这院子里平日甚少见到猫儿狗儿的,只偶尔能见着些叽叽喳喳的鹦鸟,“只是我还从未养过,不知怎么照料才好。”
“自然有知道的人,你又何必操心。”从薛玄这个角度看去,贾环正满心逗弄那幼犬,眼尾微挑含着笑意,情态动人。
他穿着一件藕香海棠排穗褂,系着五色百花銮绸,露在外头的一截脖颈白如雪瓷,却并未挂着项圈命锁之物。
方才看贾宝玉项上倒挂着个金螭璎珞,下面用彩绸兜着那块出生时含在口中的玉。
薛玄心内觉得好笑,嗤了一声,“真是不知所谓。”
“嗯?”贾环心思不在薛玄身上,一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那我抱哪一只去顽呢”
薛玄把手上拢着的赤金手炉放在旁边的花几上,“不过是小玩意儿,惹你喜欢是它们的福气,左右我也不得空,就都抱去吧。”
贾环正等着他这句话,因为这两只他都喜欢,叫他放下哪个都舍不得,“我定好好养着。”
许下承诺后,他便抱着一黑一白两只土松出了书房。
贾琏见他最后出来,不知耽误了什么,走上前来问道,“怎么才出来?”
“看,玄哥哥把两只狗儿给了我玩几日。”贾环跟抱宝贝似的给贾琏看,两只狗崽迷糊糊地憨态可掬,一个劲往他袖子里钻。
贾琏认出这是薛玄从宫里带出来的,笑道,“就你招人疼,那便抱回去好生照料吧。”
这样小的狗见多了生人难免害怕,贾环出了荣禧堂便将它们带回了甘棠院给赵姨娘,“母亲,你看。”
“哪来的狗崽子,呦,好生油滑的皮毛。”赵姨娘也未见过这般品相的土松,抱起来让人爱不释手,当即便让人去做了羊奶端来。
贾环还要回老太太那说话,便道,“宫里老圣人赏给薛玄的,他见我喜欢,便抱了给我养着。”
赵姨娘愣了一下,“没、没给宝玉?怎么给你了?不对、于理于情你与他也不该直呼其名,叫人听见了不好。”
“这儿又没旁人。”若不是怕被打嘴,他私下都想直呼贾政贾赦的名字。“宝玉和兰儿走得早没得见,不过就算见了他们也不一定喜欢。”
“哼宝玉没有的东西何时轮到你了?不过那永宁侯可是如今最得圣心的,你若是若是”
后面的话赵姨娘没说完贾环也知晓,他无谓道,“凭他是谁,天王老子也得不到我的殷勤。”
“呸,小兔崽子,才多大点狂成这样。”赵姨娘笑骂了一声,但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自己蹲下身去逗那两只小东西玩耍。
贾环回到荣庆堂的时候正遇上摆饭,贾母和王熙凤正要叫人去寻他,“老祖宗,我在这儿呢。”
“这小人儿,你宝哥哥和兰儿都回来了,就你不在,上哪儿顽去了?”贾母招手让他到身边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倒是没冷着。”
“玄哥哥给了两只土松叫我养两日,说是老圣人给的。本想抱来给老太太瞧,他又说狗儿怕生,我就抱回屋里了。”这话一出,厅中众人面色各异,又很快恢复原样。
宝钗和薛姨妈中间隔着几个人,却也对视上了一眼,但并未说什么。
王熙凤笑了笑,走过来揽着贾环的肩膀点他额头,“就你讨巧,你薛大哥哥为人最是大方,若是家里这些弟侄儿们有想要的,他就没有不给的。必是你多瞧了两眼,他就给了你了?”
贾环明白她的意思,顺着说道,“正是呢,玄哥哥说他这两日没空,正愁着小家伙没处放养。碰上我夸了两句,便给了我代为照料。”
“老圣人赐的狗儿金贵,让底下人好生伺候饭食。”
贾母说完又拍拍贾环的手,“你这孩子心实,他不过哄你两句,你就揽了这宗活计。”又点了点薛姨妈,嗔怪道,“你家孩子也就蟠儿老实些,玄儿是做生意做惯了的,三言两语谁也说不过他去。”
众人听了又笑起来,薛姨妈也忙笑着赔罪,“哎呦,回去我说说他,不乐意养我这老婆子来养便是,倒累着环儿。”
“那孩子长年走南闯北的,难为年下里能歇息,你还要说他。”贾母顺势要留薛姨妈和宝钗此间居住,“院子是老太爷旧年修养住的,最是清净雅致,也远离前堂,正合适你们娘俩。”
王夫人和邢夫人也出声留人,那边与宝钗坐在一处的兄弟姊妹们自不必说,也都希望她在府里常住才好,届时一起看书下棋也多个伴儿。
薛姨妈抵不住劝,便答应了下来。用过午饭,众人又在荣庆堂叙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
过了两日,薛姨妈与宝钗便住进了梨香院,直住到在京城过完年启程回金陵。
次年二月底薛家离京,贾环和宝玉与贾琏还去码头前送了送,“等年底了,咱们还有庆聚之日。”直看着薛姨妈和宝钗乘的船慢慢驶离岸边,几人才转身回府。
听说才过完年没几日的时候薛玄就起身往玉门关外去了,只嘱咐母亲妹妹慢慢收拾着,到时自会有人护送归家。
贾环也有好些天没见到薛玄了,知道他走了便揉着两只狗崽的毛脑袋,暗喜道,“薛玄不要你们咯只能跟着我咯明年才能见咯”
赵姨娘见他这样,又去捂狗耳朵,“成天的胡说,等再入了冬薛家人上京,指不定就给接走了,到时候看你哪哭去。”
“哼”贾环不理她,抱着狗儿上榻睡午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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