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过了四十,就像是一道脑筋急转弯,又狡猾又复杂,搞不清答案时让人反复纠结,欲罢不能,然而即使得到解答,释怀的同时又会觉得答案有更多可能。
过了四十岁的莫北对天南来说像是一个莫比乌斯环,你努力攀爬,却永远爬不到尽头,一句话仿佛有无限的含义,一个眼神常常代表无限的可能。
最近的莫北,怎么说呢?很奇怪。也许因为天南心怀鬼胎,所以总是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被放在了显微镜下,任莫北检视观察,因此他的行为在天南看来也多了很多含义。
“你明天晚上要加班吗?”又一次,天南感觉到了莫北审视的视线,主动换了个话题。
“嗯?有事?”莫北倚在床上看书,听到天南的问题,拿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有些含糊。
“明天你生日,所以……”天南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想说得轻松些,又讪讪地闭了嘴。
莫北嘴角不易察觉的泛上了一丝笑容,轻启嘴角,似是叹息般地说道:“原来我就要四十岁了……”
天南知道他有些言犹未尽,调整下情绪,笑着打趣他:“怎么样?都说四十不惑,你现在有何感想啊?”
“我,不知道。”莫北摇了下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喃喃说道,“四十不惑这种说法,在我看来很可笑,不过又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把人体制化的说法,有些人过早苍老,有的人可以活得永远年轻,这是选择问题,而不是生理问题。在我们这种家庭,你得学会适应过早苍老,‘不惑’是必须的,过于天真才是异类。”
天南难得听莫北说话这么尖刻直白,有些事你了解,但永远不会去说破,以前莫北提到自己的家庭和生长环境,更多的是直白描述,很少过于主观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天南听到他的话,在吃惊的同时,又有些疑惑,不知道他难得改变思路又是否在暗示些什么。
“说得这么直接,我有些担心弟弟了,在我看来,他也没什么不同啊,仍然是那个似乎懂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
“是吗?”莫北有些不置可否,抬头看了天南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确定?”
“什么意思?”天南被莫北说得有些惊慌。
“唔……”莫北想了想,问天南,“你有多久没去注意弟弟了?除了关心他的身体健康,一日三餐以及学习情况,你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聊聊天,谈一谈孩子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小烦恼,真的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
天南低头想了会儿,摇了摇头,知道莫北说对了,自己的确很久没有真的去关心弟弟的成长,母子俩共享的时刻,除了早晚饭,以及早晚的接送,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在天南看来,弟弟心智成熟,适应环境的能力也很强,当自己还在磕磕绊绊适应婚后生活时,他仍然是游刃有余地处理学习和交往,没什么值得自己操心的,于是心安理得享受着孩子好养活的生活。
大概是天南沉默太久,莫北打断她的思考,继续说道:“闭嘴、观察和学习,这是我成长过程的处世哲学,可能弟弟因为心智早熟,很早就学会不问为什么,但近来,我发现他的这一特征越来越明显,你看,在这种环境下长大,问为什么只会显得愚蠢,你得学会‘不惑’,即使真的搞不懂,也得有自己的一套解答。你还得早早学会察言观色,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切行为都要得体,如果胆敢挑战这种规则,最终只会让人嘲笑。”
天南摇着头,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明白,在我看来,弟弟没什么不同,他一直以来都这么独立,有些改变也只是随着成长环境的改变做出的调整,这很正常。”
“正常,大概吧。”莫北自嘲一笑,“这是我们这种家庭的正常,可当我告诉你弟弟已经学会伪装,在不同的人面前戴上不同的面具,你会吃惊吗?”
“伪装?”
“对,伪装。在你面前,他似乎还是那个爱毒舌,酷酷的装大人的小孩;在我面前,他是成熟的,爱探讨问题的儿子;在妈妈面前,他是听话懂事的孙子;在外人面前,他是我,是妈妈,是我们这种家庭出来的每一个孩子,是一个符号化的存在,而他只有五周岁,还没上小学,可悲吗?不,这是现实,他一方面享受这种精英家庭和文化带来的益处,另一方面就得学会长大,忘记童年。你以为弟弟很成熟,现在,这才是真正的成熟。”
天南的表情有些僵硬,想做出一个笑容,可是努力了半天只是扯了下嘴角:“你只是在夸大其词,这有可能只是长大的另一个副作用。”
“如果你愿意这么想的话……”
天南有些适应不了莫北突然的愤世情怀,转移话题问他:“你明晚有时间吗?”
“我猜,我的助理大概把我明天一整天的行程都取消了吧。”
“所以……”
“当然是有时间,当你有一个热衷于把你每一个生日办成社交宴会的妈妈,你就得适应生日当天的随叫随到,所以,是的,我明晚有时间,如果妈妈没有准备什么惊喜派对的话。”莫北说完耸了耸肩膀,似笑似叹。
天南想,大概今年莫北不会享受到罗女士爱的生日晚宴了,在他刺激了罗女士一翻之后。想起去年莫北过生日时的绚烂浮华,再对比今年的凄凉冷清,天南有些小小同情,瞄了他一眼,默默吐槽:如果你想要热闹的生日派对,最好做个乖儿子,不要惹怒自己的妈妈。
罗女士大概真的被莫北气到了,最近变得极端情绪化,连天南都被台风尾扫到,要知道罗女士的面具总是一成不变的,一直以来她对天南采取的措施只是克制得体,难得见她板着脸把情绪发泄到自己身上,怎么说呢?在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有些受宠若惊。
一如既往,莫爸爸包容着罗女士的小脾气,嘘寒问暖外,在一次次莫北与罗女士的不欢而散中坚决处于中立,当然,当战火扑灭后,和儿子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挽着罗女士的胳膊出门散步或是去后院赏花。
以前,天南总是会习惯性地忽略莫爸爸的存在,毕竟当一个人致力于把自己当成一抹影子时,你能怎么做?只能配合他,也把他当作不存在。
如今,在知道真相后,天南总是会不自觉地观察他,感到很奇怪,以前自己怎么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父子俩外貌没一点相似之处?他浓眉,国字脸,眼睛习惯低垂,因为长久的沉寂生活而远离烟火气息,看到他,你不会觉得他曾经在权势欲望中浮沉,有的就只是仿佛看透世事般的寂寥。
莫北,如果你仔细观察他,和罗女士也只有三四分相似,但母子两人神似度极高的眼眸带来的冲击太大,看着这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你第一反应,这一定是一家人,从而忽视了其他的不同。
这样一双眸子,放到罗女士的脸上,你看到的是妩媚风情的诱|惑,充满神秘感;而放到莫北脸上,你一眼望去,很容易就会陷入深潭,再也拔不出来,一个男人,在天南看来,不需要太多装备,只要有莫北的眼睛,望着你,眼神深邃悠远,似漫不经心,又似含意无穷,你能怎么办?只有投降。
此刻,当莫北用那双俘获过天南的眼睛看着她,天南默默在心里叹息一声,梦游似的走过去,轻轻抚摸他的脸庞、胸膛,听他泛起愉悦轻快的笑声,认命般投入他的怀抱,谁能相信这个男人,再过一会儿就要四十岁了,真要命!
凌晨两点,在半梦半醒之间,天南回顾着过往的生活,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不可否认,她很快乐,有时也会觉得幸福,可为什么内心的死灵还是不肯平静,总是在自己觉得有些幸福平静时不断撕扯自己?
轻轻起身,披上外衣,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然后又一次悄悄来弟弟的房间,看着他熟睡的小脸,听到他有韵律的呼吸,内心重新变得平静。
弟弟变了?学会伪装了?天南才不在乎,这个世界,谁都得学会长大,早与晚的问题,没什么不同。他还是自己喜欢闹别扭的小儿子,有时可爱,有时可气,母子两人分享着同一种经历,这种烙印长久留存于心里,外人永远都无法触碰,连莫北都不能。
有时,天南看着弟弟,会觉得两人有着革|命情谊,母子两人都是突然从自己平安喜乐的小世界惊醒,接受痛苦的雕刻磨砺,磕磕绊绊拥抱新的生活,努力埋葬过去。
弟弟翻了个身,手边的书滑下床,天南小心捡起,轻轻合上,放到书桌上,最后一次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了声:“晚安,哥哥。”然后,合上门出去。
第二天,罗女士早早出门上班,除了弟弟享受到了她迷人的微笑,家里其他人只能习惯她的冷脸。莫北作为始作俑者,没有任何表示,罗女士不想理他,他干脆连叫妈妈都省了,看来今年别想有惊喜派对了。
莫北出门前和天南核对了下时间,两人约好在45街那边见面,来一次只有两人的生日约会,弟弟因为晚上要上绘画课,只能遗憾缺席。
晚上六点四十五分,天南收拾好自己,画了个精致的妆容,穿了件深蓝色低胸裙,配上米白色薄丝巾,提前十五分钟,出现在熔岩画廊门前。
莫北早已经到了,看到天南的打扮,挑了挑眉,嘴角泛起笑纹,拥着天南边走边调侃:“看来你真的决定要来次正式的约会了。”
“我得把你欠我的补回来,莫北,说真的,难道你没意识到我们从来没有约会过?”
莫北想了下,笑着说道:“这得看你怎么看了,你要愿意,我也可以用烛光晚餐和轻音乐和你调|情,可是,我怎么觉得你更愿意直接跳过这些步骤,和我亲密|接触呢?”
“你知道你有些傲慢自大吗?”天南忍不住吐槽他。
“可你喜欢。”
天南被噎住,是啊,她喜欢。
天南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自|虐症,生活中你经常会遇见这样的男人,他可爱,待人真诚,易于相处,最重要的是,他尊重你,和他在一起,你会被捧得很高,高到你甚至会觉得没有真实感,可是这种简单的关系往往也会因为没有纠结感而轻易触礁。
莫北很复杂,他不会把你当成易碎的瓷器精心护养,想要与他共舞,你得学会放弃很多,忘记自己的步调,由他领舞。
“所以,你约会的第一步就是参加画廊的开业派对?我觉得这有些陈腔滥调,五年前这是个不错的约会项目,可你知道,现在附庸的人太多,你还选择这,就只能面对这种场景……”莫北指了指面前拥挤的人潮,示意天南看。
天南也叹了口气:“那怎么办?我订的是九点的餐位,还有两个小时要打发。”
“我能问你接下来的安排吗?”
“嗯,吃完饭逛会儿街,然后看一场午夜电影。”
“这就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是啊,怎么样?”
“有趣。”莫北轻笑着回应。
从莫北的表情来看,他要说的决不只是简单的“有趣”两个字,可天南不准备让自己沉溺于猜测他的想法,他是莫北,你得学会接受这点,他就是他。
“我们要不要离开这?”天南询问莫北的意见。
“既然你都安排好了,我们怎么也得在这待够两个小时,走吧,旅程开始。”
天南任莫北拉着自己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遇到认识的人停下来打声招呼,哪幅画前停留的人少,就看哪一幅画,今天的画展主题是人物油画,这并不深奥,你怎么理解都好。
来到下一幅画前,天南打量画中的裸|女,等莫北看完,好随时准备撤退,夫妻俩站在这类画作前,能说什么呢?男人欣赏女|体图或者a|片时喜欢呼朋引伴,女人也喜欢看,但大多会偷偷摸摸一个人看,别人问起,还会装模作样否认。如果这时只有天南一人,那倒是无所谓,她可以假装被这种艺术性的美吸引,并不觉得怎样,可是现在莫北在这,就只有尴尬。
天南看莫北看得有些入神,犹豫着要不要打断他,莫北大概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身,看到天南窘迫的表情,有些想笑,也笑了出来。
“笑什么?我是个女人,和男人一起看这种画会尴尬,这是本能,好不好,即使你是我老公。”天南翻了个白眼。
莫北没有接话,只是仔细看着画,和天南说道:“画这幅画的应该是个女人。”
“这怎么看出来的?”天南听完他的话,走过去细看画作下方的说明牌,作者是章天,谁知道是男是女。
“这很简单,不管别人怎么吹嘘女|裸|体画有艺术性,高雅有内涵,它本质上都是男性|欲|念的投射,只有在女性画家的笔下,女|体才是真正的动物性的肉|体,不含其它杂质。我留学时一度迷上了瓦拉东的绘画,老师告诉我只有女人才能画出真正不掺杂欲|念的女性|裸|体,我不相信,所以一有空闲时间,就跑去博物馆临摹瓦拉东的话,画了有上百幅,最终,我放弃了努力,屈从了男性本能,承认自己的失败。你看这幅画,完全是一种女性的视角,简洁纯粹。”
天南听了莫北的解释,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画,实在是不知道他怎么看出就是女人画的,也没有继续纠结,只是脑子里不自觉地想起了弟弟。
弟弟正式开始学习绘画技巧后,偶然间听说了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自觉自己堂堂一天才儿童,没道理别人能做到的事自己不能,发愤图强,苦练鸡蛋的画法,还总结出自己的一套规律,把鸡蛋想象成地球,有经纬度,那么一个经度纬度点,就有一个观察角度,差点没把自己搞疯。
想想莫北和他那几百幅女|体画,再想想弟弟和他的鸡蛋,天南又一次感叹历史惊人的相似性,想违心夸他们几句坚韧执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只能在肚子里默默品味这种喜感。
“我不知道你学过画画,你很喜欢?”
“大概是喜欢过的吧。”莫北回答。
晚餐是牛脸肉,牡蛎,脆皮猪肉卷,以及鲜虾芝士法棍,开了一瓶好酒,满满一桌,花了天南大几千,天南边吃边吐血:“这顿饭就算是礼物了啊,想要收其他礼物就只能刷你给的卡了。”
莫北点头,把自己空着的酒杯又重新续上:“同意。”见天南摇了摇头,不想添杯,把酒瓶放下。
天南眼看他很快把杯中酒喝光,又接着倒上一杯,担心他会喝醉,细心观察了他一会儿,表情动作正常,也就没说什么,低头继续消灭面前的食物。
“早知道分量这么足,我就不吃餐前面包了。”天南望着餐盘里没怎么动的芝士法棍,有些叹气。
“你先歇歇,消化一下,过一会儿再吃,要拖到看午夜场电影,时间还很充足。”
“我之前计算了下,晚餐大概要花两个小时,吃完后散步消化下,再去电影院。可是现在饭都吃了一半了,十点还不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失效了,看来我们第一次约会,化学反应不太理想啊。”天南皱眉哀叹。
“在我生日这天,我的老婆在抱怨和我的第一次约会度日如年,嗯,这倒是个新鲜的体验。”
天南听完莫北的总结有些忍俊不禁,晃了晃水杯,笑着逗他:“可你不得不承认这次约会很无聊啊,在画廊里熬到吃饭的时间,现在在餐厅熬到看电影的时间,我现在都想吃完饭赶紧回家洗洗睡了。”
“你把时间订得太死板了,约会你得学会随遇而安,顺其自然。”
“某人看来很有经验啊。”天南忍不住呛他。
莫北眯着眼睛看了天南一会儿,半晌,展眉一笑,不知怎的,笑容带着些小小的恶趣味:“哥虽已金盆洗手,但江湖还是流传着哥的传说。”
莫北突然改走邪魅狂霸路线,天南一瞬间有些适应不良,差点被水噎住,莫北语不惊人死不休,接着说道:“再说,和你约会,我没有什么动力,不管我表现得怎样,你今晚总归是会和我躺在一张床上。”
天南觉得莫北酒可能喝多了,过于自恋要不得,必须得打击打击:“好吧,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今晚要被你老婆扫地出门了。”
莫北白皙俊俏的小脸上做出一个哀怨的表情,可怜兮兮地看着天南,帅哥太占便宜了,对着这张脸,你想装生气都装不下去,天南无奈一笑,饶过了他。
鉴于莫北有醉酒的嫌疑,两人取消了午夜电影,打电话找家里司机来接,到家时已经快11点半,爸妈和孩子都睡了。
回到卧室,在床上发现一份礼物,拆开看,是弟弟画的《我的一家》,画面温馨富有童趣,很可爱但完全不是弟弟的风格,在天南看来,弟弟的《我的一家》应该是《美国哥特式》那幅名画的风格,压抑阴郁,这才是正常的,可是眼前这温和的笔触,绚烂的色彩是怎么回事?好吧,天南必须承认弟弟出问题了。
莫北看完儿子的画,有些沉默,天南回头打量了他一下,发现他正盯着床上的一个红包发呆,随手拿起来拆开一看,里面放了十张50元人民币,还有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莫北眼神有些幽深,轻声和天南解释:“是爸爸,每次过生日他都会给我包个红包,写一句勉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