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历贰肆叁年十月初五。
岳峰峰头,某处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夙半箫捏着九竹箫吹着某曲不知名的小调,呜呜然如断桥枯水。
“箫!”不远处传来一声略带急促的呼唤,夙半箫放下搁在唇边的九竹箫,侧脸看向那边。
不出所料,来的人是涉。
“听到声音我就知道你在这。”涉跑得有些急,半弯着身子喘了口气才说道,“真不知道你这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呜呜作响的东西,明明只是个八岁不到的小不点。”
他每次都会这么说,夙半箫甚至能倒背如流。
涉好玩的去揉夙半箫的发,却被躲了过去。涉收回手,一边说:“也不知道你吹的什么曲子,像我这种不懂音律的人都觉得很难受,皮都起白疙瘩了。”
夙半箫抿嘴,默默地将九竹箫别在腰带上,右手轻轻握着那柄箫。
可今天涉的谈兴似乎特别的高,口无遮拦地道:“要不是你这么怪怪的,别人哪里会远远地躲着你。我也没觉得你有多可怕嘛。”
夙半箫握着九竹箫的手一紧,颇为无奈地说:“你也见过了,我出生那时候……”
涉颇为不耐烦地打断他:“四岁时候的事,现在哪里记得,你们还总是说。”
涉不记得了,但夙半箫还记得,尽管那是他刚出生时候的事。但他记得,他记得出生以来每一刻发生的事。
那时的那场火不知何时而起。于是喜事成丧……
夙半箫出生于一场烈火。或许不该这么说,应该说夙半箫带来了一场大火。火焰是从他身上燃烧出来的,可他感受不到火的温度。他觉得冷,冷风飒飒的冷。
他睁眼那刻所见的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跳动的火焰带起焦黑的残烬,搅动的空气都变得扭曲。
随即他眼前一黑,似乎有人抱住了他,额头上落下一个略微冰冷的触觉。在火海将其吞噬之前,他看到了一个女人虚弱而苍白的笑颜。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女人便消失于火海之中。
不过夙半箫仍旧能感受到女人的存在,一种将散未散的存在,然后在女人消失的地方传来一道苦涩的声音:“我舍不得你……”
那个女人没有离开,夙半箫知道她变成了一叶文。一叶文者,死前夙愿之凝结,有声无形。夙半箫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也可以说,只有他听得到。
“我不想为难你……”女人又说道,“可我还是想对你诉求。”
“我希望你此后不必为宿命所负累,希望你此后无所忧虑,无所悲戚,希望你此后……”女人的声音突然断了,像是生生被自己截断的。
“不愿你负累,却又负累着你。是我不该……”女人消失了,至少夙半箫再听不到她的声音。
他知道女人所说的“负累”是什么。他为一叶文而生,一辈子无法拒绝一叶文的诉求,将一生耗尽于此。因而他生来不同,能听万物之声,被一叶文称为万耳。
那场火一直燃烧到子夜,没有人能熄灭它,也没有人能存活于那火舌之下。
当那片烧红了半边天的火焰逐渐熄灭,冰冷如水的月光打在夙半箫身上的时候,有人突然大叫起来:“魔鬼!遗弃之日出生的魔鬼!”
夙半箫出生那日为天元历贰叁陆年二月廿九。二月廿九,凡四年得一日,多余得如同被时间遗弃,故名遗弃之日。
随后他呛了一声,哭了出来。
他的父亲夙书行从废墟里把他抱了出来,莫名叹了口气,还是接受了他……
每次回想起那时候发生的事,他就心里发苦。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只有一眼之缘的母亲。何况因为那件事,这里的所有人都对他心存厌恶与畏惧,涉是唯一一个愿靠近他的人。只是他们之间,也没有好到像朋友。
涉突然想起了正事,异常兴奋地跟夙半箫说:“箫,你知不知道笙爷要当家了?明明你们俩一个半箫一个半笙,名字这么相像,性格怎么就差那么远?”
“他原先又不是这个名。”夙半箫嘟囔道。
“不管是不是,总之笙爷今天开始就是当家的人,我们这些人自然在他之下,可你也不例外,把你那副臭脾气给我塞回肚子里。”涉对夙半箫训斥道,同时带着一脸的崇拜,“笙爷明明大不了我几岁,还是个外来人,可今天就开始当家了。长大后,我也好想成为他那样的厉害的人。”
夙半箫却情绪不高,闷闷地说:“恩,他是很厉害,你替我向他贺喜吧。”
“难道你不去吗?”涉皱眉,“今天难得一场大宴,还是给笙爷办的。箫你不是和笙爷关系很好吗,怎么就不去?”
“关系很好?”夙半箫唇齿间溢出一缕嗤笑。
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留下了一句:“不去了。”
涉听得糊涂,站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
岳峰直插云霄,峰头为云雾所笼罩,山间雾霭又自成一气,白茫茫如垂天之云。夙半箫从云气中走出,眉眼如画,好似带着一身的仙气。
只是那之后,涉再也没见过夙半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