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志才府中。
前院至后院,都有人不断走动忙碌,外出去请人传信者毫无断绝,行色也多是埋头匆匆,彼此间不曾有交谈。
在内医官数人,都是面露难色。
甚至有军中将官在此,已将此事告知了主公,但曹操人在东郡濮阳巡察军情,要赶回来仍需一日左右。
眼下,曹操和郭谊都不在,平日里关系甚密者无非便是这两人耳,除此之外,那就是当初举荐了戏志才的荀彧了。
看到荀彧出现在中庭,所有人仿佛才找到主心骨一般,医官们连忙上前打礼,口中急切道:“荀君,祭酒之病因风寒起,乃是体虚所致,现在喝下药汤后不见好,身体燥热,火旺不下,现在仍旧还需等待。”
“我等,已经去准备药材,有几味药方可试,但能否熬过来,还得要看他自己了,荀君可速速进去,祭酒弥留之际,要见荀君,此病非是疫,乃体虚所致,荀君可进与之相谈,但切记不能太过亲近病体。”
荀彧听闻大概,便已明白了当下状况,体虚之事已经说过志才许久,但他一则忙碌于公务,二则是寻常并无节制。
饮酒、美色皆不惧,享乐过多而苦难早来。
才至于此,现在病重暂且还没有生命之虑,但担心继续恶化难以医治,所以才叫他来。
这么一想,荀彧稍稍放下心来。
当然,也腹诽了几句,这话说得,我还亲近病体说得我们好似
不过他还是对医官拱手感谢,“多谢几位,还望尽力施救。”
“当然,当然,”那老者勉强微笑,还以一礼,“只是,如今药方几次若都无效,还是要多请名医,荀君在兖州地位尊崇,可请大公子去寻些医者最好。”
“老朽等,定当全力,不过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知道。”
荀彧点点头,旋即快速走进了屋舍内。
他听闻过的许多这些事例已经太多了,每年冬日时的风寒、疫病等,都要带走不少文人武将,此乃是无可避免的事。
但所治之法不算太多,一旦难以根治,日后还会有病根落下,汤药只是辅助,真正凭借的还是本身的体质。
荀彧刚走进来,踩在木质地板上时,就已经听见了急促的咳嗽声,连喘息都不顺畅,仿佛有浊声杂物。
他快走几步,见到侍从正在扶起戏志才喝药,方才走到内堂,道:“志才,我来了。”
“来得好,”戏志才勉强的回应了一句,挥手让四下都撤退出去,又招手让荀彧到近前。
等人都退去,荀彧在床榻一侧坐下,扶戏志才靠在了榻头墙上,他才松快的长舒一口气。
“之前,孟誉总说我迟早要完,却没听从,没想到今年冬日真遭此灾,早知不饮这么多酒了。”
荀彧看了看床榻周围,还有不少酒坛子在,当即面色一寒,眉头紧皱,“不是说不喝,这些是谁人喝的?”
戏志才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背,轻声道:“医者说我,时日或许无多,全凭体质耳,我既已如此,何不趁此时机快意洒脱,又待何时?”
“我既知体质无康健,唯有快意心头方为上佳之妙,即便是去了,倒也无愧于来世一遭,文若,今日叫你来乃是交托后事。”
“郭孟誉,心中泰然,无争大志,此唯为民计耳,此与我多年夙愿相和,你当与之交好,千万不要因其门第出身,思绪跳脱而疏远。”
“其第二事,我且问你,若是有朝一日主公夺得天下,伱会如何进言,劝他置于何地?!”
戏志才猛然抓紧了荀彧的手背,此事需得问及清楚,他在弥留之际想到了此等隐患,心中好奇忧虑,疑团丛生。
说实话,若是当年还在东郡起家,力求壮大时,根本不会思考这些问题,那时候要纯真一些,只想搞钱搞人而已。
现在不一样了。
三州之地,雄争天下之姿。
兵甲数十万,粮草足备。
此为立争之本,他们这些谋臣、武将数年苦心经营,终于挣到了足够的本钱,可以去图争中原腹地,夺得天下大统,这些后事平日里当然可以不想。
但是戏志才知道自己快死了,想要一个答案罢了。
荀彧陷入了沉默。
但戏志才还是一直紧握其手,道:“平天下者,非我主不可!汝知其雄才伟略,不可再妄动心思。”
“当初,君以颍川士人之便,弃袁绍而奔东郡,便是看准其人有平定乱世之才,那我问你!是否曾心想过,乃是这位盘踞东郡,居于鲍相之下的太守人手短缺,只需加以掌控,方可助你恢复汉廷!?”
戏志才有些激动,说到这的时候再次咳嗽,咳得是面红耳赤。
他叫荀彧来,就是为了听他一番话,想探一探,这位颍川名族的友人,是否对未来十分清晰,若是他的心都还在乱,必不能成事。
“这,”荀彧坐在榻上,面色凝重不断思索,叹了口气道:“非是你所说之因。”
“乃是讨董时,明公曾独追天子,遭致大败;初见时,明公曾倒履相迎,诉其心志;东郡得便时,举家创业,其心向万民,只为光复也;以及,无数次日夜深谈,明公待我如亲,承蒙其恩惠重矣。”
说到这,荀彧不免动容,起身踱步,负手而谈,感慨道:“为谋臣者,无不期盼此主,设一计得用,想一策得举,举一人则得青睐,如此夫复何求?!”
“我等虽身负才学,却也苦于世道艰难,无可施展之地,如今唯有重铸我汉之声威,才有我等立身之本,天下皆裂土,何为立足地?”
“说得好!”
戏志才眼圈极深,身体略有虚弱,但听见此话,却还是强撑着起身来。
荀彧缓缓走近,长叹道:“明公于我,宛若黑夜中的一缕皓月之光,为这漆黑世道,照了一条路。”
“如何肯背弃也”
戏志才已经坐在了窗边,盯着荀彧目光深沉,还是很激动的问道:“那若是!族中桎梏,往随之志,两难之时,如何决断呢?”
荀彧:“”
荀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是在问,当以后主公真的要走上那条路,而旧族、汉恩等顾为枷锁将他拷住的时候,要如何抉择。
他虽然没有回答,但是荀彧脸上一点都不迷茫。
已经重新回到了稳固成熟的模样,微笑着道:“自有决断,等天下一统,复见光明时,这些就已不是难题了。”
戏志才眼眸微微晃动,思索荀彧这话的意思,他有所猜测,但是不敢确信,不过最后,还是不再疑虑于此。
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了荀彧。
道:“既如此,你将他请出来,可抵我之位。”
“主公若是能来,我便去见他,若是不能来,且将此书信告知于他,并为我请此人出山。”
“至于孟誉他可托主公后事矣,为日后顶梁,万劝主公定要护好,不要令其中年早折!”
戏志才捏紧了拳头,眼中满是悔意。
特别是,说起中年早折时,眼神里全是自己的影子。
只叹,当初方略皆已达成,正是可大展身手与世间诸多英豪雄才,对弈比高之时,却不幸染上风寒疾病!
天妒也!!
可,得孟誉之后,又令他得见自己方略一一促成,如今三州之地为本,皆如当年所想。
也是天之临幸也!
又还有何奢求?!
“这书信是”
荀彧将书信放在手中,低头一观,其上所写送至之名,正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郭奉孝。
“奉孝,若是奉孝来,其才情之高,接取你的位置倒是无虑,还是等主公来时再将书信交给他吧。”
“呵呵呵”戏志才当即笑了起来,摆了摆手道:“好,且等等看”
这话说完,他似乎感觉劳累,于是稍稍长舒了几口气,又合身睡下了。
荀彧出来之后,合上了房门,出来就看到诸葛亮和几名医官在一起商讨着什么,走过去稍稍听清,发现在问病情。
“病发后,发热,头痛,脉反沉,而且伴随身体有疼痛。”
“小先生,你方才所说的桂枝汤,药量该当如何呢?”
“且,祭酒在最近,有饮酒之事,是否当忌口?”
诸葛亮顿时愣住,嘴角一撇,道:“那就不行了,酒客不能食桂枝汤也,当戒酒方可。”
“脉沉迟那是体内阳虚的表现,这药方用不了,但是可以用四逆汤回阳救逆。”
“那这四逆汤是”
这些医者也都十分好奇,这年轻人未及冠,居然对药理颇有了解,故而心中生出好感来,与他多聊了几句。
“以附子、干姜和甘草为主,再加阳性辅药,制为温汤服下,可以缓解此症,逆阳虚之症,其余的症状,还要再找药来治,很多药方,药材都名贵,价值不菲呀。”
荀彧听闻,当即走到诸葛亮身侧,颇为奇怪的问道:“你还懂医术?”
“啊!”诸葛亮回过头来,微微执礼躬身,“略懂,略懂。”
“那你觉得,祭酒这病是否能有救?”
“反正都——”诸葛亮不假思索的回了半句,但很快正色道:“若是全力施救,当然能行,但前提是他得戒酒。”
“这酒客,对用药的影响很大,千万不可再饮酒,且食物要清淡,学生觉得祭酒还能抢救一下。”
荀彧撇了撇嘴,心里一阵感慨。
你分明就是想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反正都快死了,不如试验一番你的所谓药方。
不过,所言倒是也不差,若是医者全在,彼此商讨可行,或许还真有办法,也看志才的命了。
若是真能挺过这个冬日,倒是也不错。
下午,曹昂从军营赶回来,将境内所有名医都请来相治,且发出告示求医来问诊,一时动荡不少士人之心。
时下倒是也有人嫉妒不满,说大公子若是对每个人都如此关心着急,那么世间就能少些因病而死之人。
不过,如此说的,大多都遭人反驳唾骂,人家军中祭酒也是亲自带人平过不少灾害,且计定三州,大功之人。
为人洒脱恣意,有名士之风,如何能嚼舌根。
“此病,非致命耳!当以温汤为主,逐步调养,唯一便是要看是否可扛过这段时日。”
“去年闻此处寒灾、蝗灾皆有能人治理,那么今年东郡之中,其祭酒如此病重,竟要求医?!那我千山万水,游至于此,岂非是白来一趟?!”
“罢了,来都来了,且去一观!”
东郡南部某城之外,一人乘马车在城外告示看到了此示,而后命车夫快速驱车,前往鄄城去寻此事。
他这马车宽厚,在内有大氅齐备,且车上药箱极多,内部满是药箱,案牍上摆满书卷,此人面色慈和,胡须环嘴唇略有白须,双眸深沉且成熟,面部堂正,入车内既看书,丝毫不为车马摇晃所动。
此气度,一看便非是常人。
三日后。
戏志才的发热一直不下,但终究是不再恶化,而他本人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这时已经有不少医者都到了宅院处施救。
各展其能。
曹操与郭谊,皆是回来,但两人都束手无策,郭谊虽懂,但没治过人,他懂养生,却没有亲手救过人,被曹操说是纸上谈兵耳,死活不让他上。
毕竟手法不够,若是用药量有所差池,容易把人直接弄死。
虽然他胆子很大,几次要亲自去配药,但被荀彧、曹操、曹昂死命拦下了,拦得满头大汗。
直到一人直接进了府院,和荀彧表明来意,表明身份后,立刻成为主心骨,荀彧命在场医者,皆听从其言。
然后他与众医商议,再而后亲自唾骂了几位答不对问的庸医,将之喝出院落之外,驱赶而走分文不给。
而后,入内一观,观其面,听其病症,再有所决断后从自己的药箱内拿出药材制作汤药。
一下午之后,出来时候仿佛耗费了不少精力,脸色略有不适,已经是衣衫尽湿满头大汗。
但是却松了口气,露出微笑,对在外等待的荀彧道:“放心吧,祭酒的体质还不算太弱,只是前日饮酒,导致这几日又有家中,现在断酒后,日夜服汤药辅,应当就有好转了。”
荀彧顿时拱手,知晓已经已经度过最艰难的时候,方才他一直在和郭谊诉说此人的过往,已经曾有多少事迹,一直有方在外,治病救人无数,尤其擅长疑难寒症。
乃是医术大家。
郭谊此刻,到了近前来,对这长者拱手,道:“早早听闻,先生乃是仁心医者,乃是扁鹊在世也,今日祭酒能得先生出手,真是万幸。”
“呼!过誉了,兖州仁德之地,自当出手相救,不必挂怀,”老者摆了摆手,但是这番夸赞还是很受用,故而满面红润,略带欣慰的笑意。
“多谢了!”郭谊重重地的拱了拱手,“仲景先生!”
老者脸色一愣,当即失去了神采,有些茫然的道:“老朽华佗”
郭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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