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主,小心!”
沐蘅还未来得及瞥一眼,便感觉到一股外力硬生生将她从岸边推下河去。
动手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着了身嫣红的繁华宫装,外面罩着一层金线勾的薄纱,衣袂上绣着明魅的花纹,一头乌发梳得垂顺,隆起的发髻上簪了个流云步摇。五官饶是清秀,那双凤眼却教人看出些冷意。看着沐蘅落入河中,红唇满意上翘,移着步子准备离开。
“大公主,你!”心儿本是去拿鱼食的,怎知回来就看到沐蘅被她推进河中,想起平日里她不知暗中还使了多少绊子,奈何公主总不愿她管,只得红着眼狠狠瞪着眼前的女子。
沐华抬手摸了摸早上新纹的眉,唤来了自己的丫头,“绿萝,心儿照顾主子不利,依你看,应该怎么处置才好?”
“依奴婢说,应该拉过去打板子她才会长些记性!”
“我的人,谁敢动。”闻言,沐蘅慢慢浮出水面,被水洇湿的长发紧贴在衣服上,虽有些凌乱,却平添了几丝风韵。不施粉黛的面颊因了水的滋润,如同那出水的芙蓉,越发显得明丽,一袭白衣袅袅娉婷,映衬着荷塘里开得大好的莲花,倒是有一种相得益彰的美感。
沐蘅自落水便知是她推的,这宫里也就只有她敢这么明目张胆。虽是公主,这水性还是熟悉的,左不过就当自己吃个亏罢,怎知她竟还对心儿动了心思。
在水里的时候,发髻散了,白玉簪也不知去了哪里,流云似的乌发如水一般倾泻下来。沐蘅抬手绾了绾墨色长发,也不理会她,只是朝岸边招了招手,淡淡一笑,“心儿,过来扶我一把。”
心儿赶忙跑过去,把沐蘅从水里扶了出来。
稍微整理整理衣襟,沐蘅径直从她面前走过,一眼也没多看,准备回宫。
身后的女子瞪着眼睛看着她从水里出来,若无其事地绕过自己,见不得被这般无视,一怒便拽住了她。
“放手。”她的声音一向轻柔,可一出口却有种不容拒绝的魄力。
“呵,你让我放我便要放吗,凭什么?”
沐蘅闻言转身,怒极反笑,盈盈美目带着些许凉意,“沐华,我不追究你推我下水已是大度,如今你咄咄逼人又是何故?”
沐华睁大双眼,一惊,“你?”
沐蘅略微抬眼,“我怎地?你打量我不知道?我敬你是我姐姐,你怨我也罢恨我也罢,我可以装作看不见,可是我不计较不代表你可以随便动我身边的人,你自己衡量着办罢。”
“心儿,我们回宫。”
沐华身边的婢女见沐蘅走远了,意有所指,“大公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万一沐蘅去告状,以皇上对她的宠爱,我们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沐华冷冷地瞥了一眼,“怕什么,她不会的,再者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不觉想起了什么,沐华的眼神又一次变得狠厉,“这些是她该受的!”
沐蘅居住的风华殿里,几个侍女正伺候着她沐浴。
拨开层层帷幔,几个和心儿差不多大的小丫头极细心地往那热汤里撒着花瓣。此时的沐蘅静静地躺在那红木金漆的浴桶里,白皙纤长的手臂轻轻搁在桶的边缘任由她们擦拭。卷翘的眼帘不知何时沾了些水珠,正微微颤动着。热气裹挟着花香,整个寝殿都氤氲着一股朦胧的美感。
洗罢,一群侍女又忙着给她穿衣梳妆,沐蘅笑着摇了摇手,“罢了,你们还是出去吧,留心儿一个人伺候我便好。”
心儿本来还在为大公主的事烦恼,一听沐蘅的话,只得乖巧地到铜镜前替她梳理发髻,只是脸上还是有藏不住的愠色。
沐蘅见她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梳头发也心不在焉,知她苦恼什么。怕是还哭过,眼睛到现在都是通红的,不由叹了叹气,“当初把你带进宫,让你跟着我,本想好好照拂着,却不想还是委屈了你。”
心儿一颤,开口便带了哭腔,“公主莫不是要赶心儿走?”
沐蘅轻轻握住她的手,朝她宽慰一笑,“自然不会,只是我与大公主的恩怨,让你受委屈了。”
心儿闻言撇了撇嘴,“那您好端端说这些话吓我,我只是看不过大公主每次那么肆无忌惮地欺负您,怕她又做出什么伤害公主的事。公主为什么不去告诉皇上呢,这样她怕是会收敛着点。”
沐蘅黯然摇了摇头,“我猜她怨我大都还是因为先前父皇对母后的宠爱连累了她的母妃,因着她的母妃她又成了个不得宠的公主。母后虽早已亡故,父皇把对母后的爱转移到我和皇兄身上,皇兄是太子,她自然不敢有什么动作,而我……我和她自小一处长大,她也了解我的性子,知我不会做些出格的事,便想着法子气我了。若是禀给父皇,只怕那怨恨又会上一层楼。只要她不做得过分,我也不愿去与她纠缠,不与她计较便是。只是,你们怕也得受些牵连。”
心儿听了连忙摇头,“公主这说的是什么话,心儿的命是您捡回来的,我只是看不惯大公主老是欺负您,您若是不愿与她一般见识,那我也听您的话,受着她好了,权当看不见这个人。”
沐蘅失笑着摇了摇头,“你啊,这性子终得改改,罢了,不说这些了,你还是快给我梳头吧。”
“遵命!”
次日,沐蘅早早地便起了身去向皇太后请安。
“皇祖母,阿蘅来看您了,您昨晚睡得可好?”
老太后穿了身绸质的宫装,上面绣着紫金凤纹,星星点点地缀着几朵牡丹花,雅而不俗,很符合身份,头上插着翠色的镂空簪子。虽然鬓已染霜风华不如当年,但眉眼间还是难掩高贵的气韵。一看见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不自觉就带了笑,“总算把你给盼来了,皇祖母都想死你了,今儿个怎么想起来看我啦,我还以为你不认识到我安宁殿的路了呢!”
老太后自先皇去世新皇帝登基便一直住在这安宁殿里,人老了,又经过许多人生浮沉,该争的也争了,该享受的也享受了,到了最后,才发现唯有子孙亲情是割舍不了的,便成天盼着见孙子孙女。
沐蘅故作思考,“皇祖母这是生阿蘅的气了?可阿蘅怎么记得自己前天刚来过呢?”
老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满心满眼地疼惜,“你啊,皇祖母这不是想你想得打紧,逗你开心嘛。”
沐蘅莞尔,“阿蘅就知道,皇祖母这么疼我,不舍得生我气的。”
祖孙二人有说有笑,没有皇家凤仪的拘谨,倒是多了平常百姓的温馨。
只是,如此的场景,在有些人眼里看来,却格外刺眼。
沐华带着些补品,站在外殿迟迟没有进去,斜飞的凤眼满是嫉妒与不甘。
她本也是听说老太后最近风体微恙,想着来看看,却不知看到如此情景。
哼,父皇宠你,皇祖母疼你,皇兄护着你这个妹妹,那些东西本该也是属于我一份,可你把它全夺走了!你的母后剥夺了我母妃全部的宠爱,如今你又夺走了我全部的东西,这笔账,合该你慢慢偿!
沐华身边的侍女不知是进还是不进,只看着她脸色越来越不好,不由得出声询问了一下,“公主,我们还要进去吗?”
沐华长袖一翻,“不用了,回宫。”我的心意人家怕是不稀罕,我又何苦当那笑话。
这厢老太后和沐蘅自是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还是拉着闲话聊聊家常。
“你母后去的早,这些年你也怕是受了不少委屈,沐华那孩子,唉~”老太后想起沐华,不由叹了口气,终是欲言又止。
“皇祖母,我无碍的,现在阿蘅不是生得好好的,再者,有你们的疼爱,宫中又有谁敢光明正大的欺辱我呢?至于沐华,毕竟我们是姐妹,想着也不会过分为难我,一些小打小闹我受着便是。到底亏欠了她。”
老太后心疼地捋着她的头发,“傻孩子,你这脾性倒和你母后一样,只是这是皇宫,你也该多替自己想想。”
“阿蘅知道,劳皇祖母挂心了。对了,皇祖母最近可有见过皇兄,他可都好几日没来找过我了。”
提起太子,老太后神色不由凝重起来,“赟儿怕是怨我和他父皇呐,连着几日都躲在东宫不出门,我也好几日见不到他人了。”
沐蘅峨眉轻蹙,“这是何故?”
“你皇兄如今年过弱冠,作为一个国家的储君,也是时候娶妻生子了。那天,我和皇帝正讨论着要为他选储妃,皇帝心中估计早有人选,只是那人选似又不合他的意。我也知赟儿如今年岁大了,心里怕也有喜欢的姑娘,只是,他毕竟是太子。他的婚事就是国家大事,马虎不得。我虽疼惜他,可也得顾着大局,帮着皇帝说了几句,这不,怕是他有了心结,连带着我和皇帝一起恼了。”
老太后叹了叹气,“生在帝王家,总是身不由己的。你和赟儿自小便好,你也帮着劝劝他,莫让他再怨我们了,皇祖母和你父皇也是没法子。”
沐蘅愣了会神,随即安慰道,“待我去看看,祖母也莫要过于忧心,想来皇兄日后会懂得。”
辞别了太后,沐蘅想了想还是拐道去了东宫。
太子殿下近来心情不大好,宫里也是一片愁云惨雾,连个站岗的侍卫眉头都是紧锁的。
大家见着沐蘅公主过来,知是来劝诫自家主子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些喜色。
沐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通报,之后又屏退了下人,径直去了书房。
轻轻推开木门,见他果然在,如释重负一笑,“皇兄。”
书案前的男子停笔抬头,见是她,俊美的脸上蕴了些笑意,“阿蘅,你来了。怎地今日想起来看皇兄了。”
见沐蘅有些犹犹豫豫,心中也了然,知她为何事而来,起身叹道,“你今日已去拜见过皇祖母了吧。”
“嗯,皇祖母几日不见你,想你得打紧,怕你出事,我便来替祖母探探风头。”
“是了,我确是好几日没去向祖母请安了,如此,待会我便备些补品去看看她老人家。”
沐蘅心下有些踌躇,皇兄必是已知道自己的来意,只是,这事该怎么开口呢?
迟疑了一会,还是开口询问道,“听皇祖母说,父皇要给你选储妃,可是有这档子事?”
沐赟轻挑剑眉,俊秀飘逸的眉眼此时多了些冷意和无奈,“选妃?只不过是让我娶我不爱的女子罢了。”
沐蘅闻言一怔,侧眼瞧去,皇兄不过才二十出头,却让人品出些苍凉的味道,不由心里一疼。
“皇兄,你可是后悔当这个太子了?”
沐赟微微闭眼,也不回答只是反问道,“那你呢,随母后回宫后你可曾后悔过。”
沐蘅偏着走开了一步,没有正面回答,那身纯白的身影此时略微有些萧索,“这皇宫再华美,也终究是个牢笼,而你我,身份虽看似尊贵,却也只不过是这牢笼里的鸟雀,从我们回宫那天开始,自由便不属于我们了。饶是身份再尊贵的人,也不得不被这皇城禁锢在此做些他并非心甘情愿的事。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从我们决定进宫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沐赟望着自己的妹妹,心里只觉歉疚,“阿蘅,你如今……是长大了,只是这些话不该你这个年龄说出来的,终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若非身处皇宫,十五六岁的花季,该是天真烂漫的好时光,如今却偏偏懂得了许多世态炎凉,这个身份到底害了你。
沐蘅回眸宽慰一笑,“无碍的,阿蘅还是以前的阿蘅,只是长大了,懂了些事而已,哥哥一直把阿蘅照顾得很好。”
沐赟轻轻把沐蘅揽进怀里,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父命难违,我既是太子,那命我受着。只是,这皇家的牺牲品有我一个就够了,哥哥绝不会让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从东宫出来,沐蘅心上一阵莫名的失落,一路低着头不说话。
心儿扯了扯她的袖子,担忧地问道,“公主您怎么了,怎地一出来就一直叹气,该不是生病了?”
沐蘅神思飘远,一时没听到,过了会才问道,“与我进宫,你可曾后悔过?”
心儿觉得奇怪,但还是认认真真想了才回答,“小时候的生活里,唯一觉着开心的事,就是和公主在一起玩闹,您待我这般好,我怎地会后悔。”
沐蘅微微闭眼,脑中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你自我进宫便跟着我,按你看来,你觉得我可曾后悔了?”
心儿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觉得公主变了很多,再也没从前那般开心了。”
从前,从前。不经意间回首,才发现竟已过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