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赟和那位新晋的太子妃便在喜郎和喜娘的搀领下进了大堂。
他今天一袭绣金龙的红袍,玄纹云袖,腰间系着金丝滚边玉带,一头墨色长发用紫金冠高高束起。眉如墨画,目如秋波,雕刻似的五官多了些平日里没有的柔情,凉薄的唇边也隐隐含着笑意。这样的沐赟,连沐蘅都觉得少见。
这位林丞相的女儿,听闻名唤踏雪,性格温和可喜,颇识大体,喜读诗书,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如此看来,和沐赟倒也算登对了。
只见她穿着一身大红喜袍,袍子上绣着翱翔九天的凤并几朵祥云,与沐赟那喜袍是一对的。头戴点翠金凤冠,以金属丝网为胎,冠上有立体的龙凤等装饰物,镶嵌着各色宝石,拿一些珍珠在上点缀。两侧是较长的珠宝流苏珠串,凤冠的下部垂珠冠翅像两侧延伸。冠翅后头是漂亮的璎珞排穗,有一条飘带从领口至胸前一直绵延到下裙的是霞帔。
行至堂前与沐赟比肩而立,那等气韵看了也不免让人叹服,这也的确可以算作一对璧人了。人品样貌气度均是不凡,沐赟娶了她,许是天作之合,如此一想,沐蘅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
度了度时辰,该拜堂了,只听得那俍倌的声音响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稳稳地拜了三拜,姻缘簿上的名字便刻在一起了。看着他们,沐蘅扬起一抹笑,打心底祝愿他们白头到老。
“送入洞房─”新娘和新郎在喜娘的带领下进了新房,其余宾客由侍从领着分别去了前厅和后花园。新人的仪式结束了,其余人自然前去吃喜酒了。
宴间群臣觥筹交错,气氛炽烈时更是举杯齐贺。两边是筵席,中间铺着一条绒毯,不时有舞姬起舞助兴,丝竹之声,管弦之乐不绝于耳,热闹之极,却也寂寥之极。
沐蘅本身是不喜欢这种氛围的,她总会觉得冷清。便起身告了个罪,说去醒醒酒。心儿知她此时不太愿人跟着,也只是拉了个小太监陪她一起远远地呆着。
沐蘅四处走了走,望了望,先前还开得漂亮的那些花,好些都败了。她本不是容易伤情之人,却不知为何此刻觉得有些悲凉。
正是春夏交替之际,夜晚的风微凉,吹得枝叶沙沙作响。沐蘅抬头一看,自己竟走到望月亭来了,便想着看看月亮。今儿是初八,至多是个上弦月,虽没抱多大希望,但常言道:月有阴晴圆缺,许是另外一种风景。只是偏巧乌云蔽月,透过薄薄的云层只勉强见出些清幽的光。
这是皇宫里观赏月景最好的地方,如今,却连月亮的影子也摸不着。
这亭子的地势颇高,既然见不着月亮,便也学那古诗人好好地怀下远罢。
沐蘅凭着雕花的栏杆,四周的景色一览无遗。嘴角轻轻上扬,不曾想,入夜后看这些景,倒是别有一番趣致。
风吹得头上的步摇伶仃作响,银质的听来也清脆,只是这声音似乎破坏了这块地方的宁静。沐蘅想了想,还是抬手将它取下了。之前绾的云髻本就松散,此刻步摇一拿,便无束缚地倾泻而下,如瀑一般披在身后。
知道心儿一直跟在后面,沐蘅将步摇放在身后的桌子上,便转过身去。
果然,只一会儿功夫,心儿就把步摇取走了。
沐蘅双手倚在栏上,好似在看美景,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衣角随风微摆,寥寥夜色下,这抹身影显得有些清寂。
“心儿,我还想再呆会儿,你若是累了,先回去罢。”沐蘅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心儿喊她回宫,也没回头。
莫易闻言也不说话,拉开了一张石凳坐下,将手里托着的一个玉质的酒壶轻放在桌面上。桌上本设有一套青花瓷茶具,随手挑了两个杯子出来,自行斟了两杯。
沐蘅听到倒酒的声音,才觉着有些奇怪,心儿最不喜欢自己吃酒的。不由回头─果然是他。
望见她的样子有些呆愣出神,莫易轻笑,抬手招她过来,指了指面前的酒,“这个你定会喜欢。”
沐蘅想,他是邀我去品酒?看样子他并非在意那天的话,既是如此我若不去的话,倒显得不够大方。
坐下之后,端起一杯酒,远远地便闻到一股清淡的梨花香。
眼里有些惊喜和诧异:“这酒是用梨花酿的?”
莫易放下手中的杯子,眼含笑意:“沐赟那殿里有许多梨花,如此败了实在可惜。便拾些起来,配以积雪化的水,用玉坛装着埋在树下。今日刚刚开封,时间虽然不长,可这效果却是不差的,想来时候长些会更好。而且这埋在玉坛里,又教这酒多了丝清冽香甜。既是梨花,必也不容易醉,这才带来让你尝尝。不知,你觉得如何?”
沐蘅抿了一口,立刻有一股甘甜在嘴里化开,醇香却又清冽,不多久唇齿之间都溢满了芬芳。
“的确不同于一般。这么好的酒可有名字了?”
“我暂且叫它梨花酿。”
“梨花酿?”,沐蘅反复咀嚼,点头道,“这名字也好,若是像那些琼浆玉液,未免落了俗套。本就是梨花酿造而成,叫这名字既清爽也好听。”
莫易笑而不语,往杯子里又添了些酒。
沐蘅只顾低头品酒,莫易也不开口说话,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闷。
一个是不愿开口,另一个则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若是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可怎么好?心儿在一旁看得有些着急。
此时天上的乌云移开了,把那一弯新月露了出来,周遭一下都亮堂了许多。
“这冷月倒是怡情,出来得趁巧。有美酒,美景,还有……,真不负了这好意境。”
有醇酒,还有佳人作陪,只是这话想来还是不要说出口,免得她又不自然。
只是沐蘅一听,便知他没说出来的是什么,还是免不了尴尬一把。
“你……”两个人突然同时开口,一出声又俱是一愣。眼看着又要沉入僵局,莫易问道:“你好好的怎么逛到这里来了。”
沐蘅执起酒杯,轻轻晃着里面剩下的酒,“席间喝多了,出来吹吹风。”
知她是托词,也不拆穿,揉了揉眉心,“这句话本是白问,你的性子应是不喜欢那些太过热闹的地方。”
“那你呢?你又为何出来?”
莫易想了想,笑道:“我这不是来给你送梨花酿来了吗?”
沐蘅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复而别开头,眼神里有些歉意,“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
莫易知道她在想什么,并未说些什么,只笑着摇了摇头。
沐蘅转身,神色淡漠如水,眼神只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复又投向远处,却更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一片空灵,“古人云‘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明月往往不能按自己心意而活的,那般痴心也只能是错付了。若是……若是就此放弃,或许还能遇见更好的。”
那个痴痴望着明月的人,不知你是否能懂。
莫易走两步到她面前,眼神澄明透亮,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已经来不及了,不管是那小姑娘还是那轮明月,在我心底都是扎了根的。只是你能告诉我,明月自己的心意是什么吗?”
沐蘅看着他的眼睛,漂亮的像琥珀,浅浅的笑意里却藏着深深的哀伤,里面闪着一丝希望与期冀,似乎一碰就要碎。可即使如此,还是固执地笑着,或许那笑是给自己看的吧。不知为什么,沐蘅心里竟有些隐隐的心疼。
自己的心意?这种感觉便是我的心意吗?
“莫易,从小我便知道父皇是很爱母后的,可他们爱的很辛苦,我虽未尝过情爱的滋味,可我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苦。”
“或许只是你觉得苦,他们反而觉得甜呢?”
沐蘅抬头怔怔地看着他,忽而又垂下了眸子,“其实你的心意我未必不懂,小时候的我也曾幻想过这些,可是后来便不敢想了。”
“历代公主总是逃不了指婚的命运,有几个是两情相悦而在一起的,我不能误了旁人。”
每次都是这么对自己说,渐渐地那方面的感觉似乎也沉睡了,可是现在,却发现它原来还是鲜活的。
莫易上前一步走进她,沐蘅想后退却被他适时地拉住了,知道自己也逃不开,轻叹一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莫易没说话却把她更近一步拉向自己,两个人几乎快贴在一起。
“若是那轮明月始终不为所动,我便放开她,此后也只远远地看着想着,放手做她自己的事;可哪怕她只起了一丝波澜,我这辈子也不愿放手。”
“沐蘅,我会等你,一直。”
沐蘅被他禁锢着,下巴就快要磕在他肩上,他的双手在自己身后紧紧围成一个圈。她知道若是自己让他松开手的话,他定会尊重自己,那些狠心话,她也不是说不出来。可是此刻,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抑或是不愿说,不愿他松手。
难不成,自己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陷进去了。她只道心里有一颗种子,她不愿让它发芽长大,可在她还未发觉之时,那颗种子就已长成大树了。只叹如今才发觉,只怕也是深深地扎了根,她又怎么舍得连根拔起呢?
莫易见她许久不说话,却频频蹙着眉,心下泛起苦涩:想了许久,还是这个答案吗?
兀自挣扎了半晌,还是慢慢放开了她,只是面上的情绪依旧藏得很好,“见你想了许久也不愿说出来,我便替你做个答复吧。”
沐蘅看他松开了自己,便也趁势退出他的怀抱,不过却并不离开,反而定定地看着他。
莫易强忍心中情绪,勉强露出一丝笑,“你可是还在思考?若是在想怎么说才能教我不难受,那还是不要纠结了。”这时候任何话说出来,都教人疼。
沐蘅摇了摇头,目光清澈地望着他,“我在想,你是什么时候起的风,吹邹了我那一池春水。想了半天也不知其解,不如让你来告诉我。”
莫易闻言一怔,眼睛直直地望着她,深怕这只是自己所想,是不真实的。
快步走过去,想伸手,却又不敢,怕一碰这个梦就碎了,他还想做的久一会儿。
沐蘅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泛起一种酸涩的甜蜜,之前她不懂,现在她明白,这种感觉原来就是甜蜜了。
抿了抿唇,不着痕迹地握住他的手,眼里是真切的笑,“我若是梦幻泡影,怎么能握着你的手呢?莫易。”
莫易把她揽在怀里,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激动欣喜,但动作却很小心翼翼,“我说过的,你若是起了一丝波澜,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的。阿蘅,我不会放手了。”
沐蘅把头搁在他肩上,双手圈上他的腰间,闻着他发丝淡淡的香气,笑着点了点头,嗯,如今舍不得的怕是还有她自己。
心儿在一旁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公主终于迈出那一步了。正想着过去,被小林子一把拉回去了,“我们还是回宫去吧,有莫将军在,公主不会出事。再者说,他们刚刚才在一处,你怎地好意思在跟前晃悠,还不如回去烧香谢谢月老开眼呢。”
心儿脸一黑,只得跟着小林子回宫去了。
沐蘅和莫易又待了一会儿,也准备回去了。这次不等沐蘅说话,莫易便牵起她的手,“我送你回去。”
知道心儿八成走了,也不好说自己不好意思,便任由他牵着自己回去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却始终紧紧相扣着十指。指尖传来的温热一点一点进到心里,把自己浑身都包裹得暖暖的。偶尔相视一笑,却也只是静静地凝望。天上虽有乌云遮蔽,教人看不见星星月亮。但他们彼此眼中的笑意温情,胜得过天幕下所有美景。眼中一个不经意的笑,便让人错以为那里蓄着满天星辰,清明透亮。
这一光景,别人家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这是只属于他们的美好,是一直留在心底的珍贵。
把沐蘅送回宫,莫易便也出宫去了。他平素脸上总爱挂着笑,但那多半是隐藏情绪所做,但此刻却是真心实意的,幸福的笑。
宫中筵席已经撤了,原本灯火通明的殿宇也渐渐熄了光亮。
沐华也唯有趁着夜色才爱出来走一走。
“公主您看─”
沐华抬眼看去,只见绿萝手里拿着一只草编成的燕子。
想起自己宫中,已经堆了许多这样的小玩意儿,听说许多都是宫人捡到的,自己宫里的人断不会做这些东西。还是小时候母妃教过自己这个,如今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了,却不曾想,现在有人送这些来。
沐华不由蹙了蹙眉,会是谁呢?
按道理说,自己一个不得宠的公主,也不会有人来巴结自己,就算要巴结,也不会送这些孩子的玩意儿。
不过这些事儿倒是让沐华平日沉闷的眼眸多了些神色。
“公主,您听─”
沐华凝神听去,似乎听见衣袂飘飞之声,循着声音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红色的背影。
很漂亮的轻功,在夜间飞行也是来去自如,一袭红色的披风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难道每日送东西的是他?只是,他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