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锵镇定心神,到处找了一遍,再次确定没人,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吐出一口长气,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当时与那男子讨价还价时候她长袖善舞,使出毕生谈判心法,压得男子招架不住。但等那男子消失,姜锵一想到刚才谈的是生与死,最终结果将取决于该男子的诚信,她一时无力了。最终结果只有天晓得了,一个月后她被马一脚踢至魂飞魄散,会不会真的再穿越一次,然后活到六十岁时还能再穿越两次,这种事,玄。既无白纸黑字做凭证,也无权威机构做中间人,只凭她与那男子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谁知道那男子最终会不会执行。
她用好不容易穿越得来的生命,履行一个毫无公信力的口头协议,姜锵太不傻,她当即想到拒绝。反正,当时还没等她答应,那男子就吓得逃遁,她完全可以有理由不执行口头协议。
但是,渐渐地,姜锵在初夏轻轻的凉风中镇定下来:她之前思考问题的逻辑完全是建立在无神论基础上。而刚才那男子完全颠覆了她一辈子坚信的无神论,那就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要不然那男子不可能通晓她的来历,不可能知道她暗中设立的孤儿收容机构,当然也不可能如风一般地消失。而若那男子真的是神,那么,姜锵想到,她得使用另一种逻辑来清理刚才与那男子的一席对话了。
也就是使用神一样的逻辑。
此话虽然好笑,姜锵现在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她即使再修炼成精,也挡不住见到神仙,而且神仙见面就安排她生死所带来的震撼。
姜锵又是凌乱了一会儿,才定下心来继续斟酌。
神仙决定下来的事,便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就像那另一个时空姜总在公司里做出的决定。但如果当事人是个相当出色的优秀员工,历来有极佳的风评,那么处理起来,上峰就不能任性了,不得不顾忌社会舆论,以及容忍优秀员工提出的有限要求。这正是姜锵眼下所受的待遇。
姜锵也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谢主隆恩,然后不得不接受。
平静下来,姜锵也想到,其实她在主推数学物理化学教育的时候,也曾担心过破坏这个世界的科学发展进程,令这个世界的科学发展犹如无根之木地忽然生长,确实很逆天。但她更担心的是根基不牢,以后会不会出现逆反。她没想到的是神仙出手阻止。也确实,唯有让她彻底消失,才能最合理地阻止这科学□□的疯狂。而老天肯让她选择如何退出,何时退出,以及对她做很不错的弥补,真的是老天开眼,她前世积德了。
姜锵摸摸心口,虽无奈,可也只能平心静气地,甚至颇有些感恩地接受了。毕竟她前世与今世做慈善的时候并未去想老天的回报,只求自己心安理得。如今老天有回报,那么算是意外之喜。
至于能否被马蹄踢飞之后再度睁开眼睛,只能听天由命。姜锵此时相信她应该可以睁开眼睛,再活三世。要不然神仙没必要多此一举过来与她商量。
然后,她需要处理后事。
反正是一年零几个月后可以回来,而且宫新成这个知道她身世的人也应该能接受她的回来,姜锵并没有生离死别的感觉,大不了当成出差一年多。这个世界没有无线电通讯,交通也不发达,出门赶考什么一去也是一年左右,这个,真没啥。
姜锵所要考虑的只有一条,她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安排好各种事宜,保证她离开的一年多点儿时间里,她手底下的那些事业发展顺利,不困扰宫新成。以及……隐隐约约向宫新成透个风。
方案确定,姜锵便没事人似的了,她毕竟修为足够,遇事不乱。
如此看来,曲先生走了也好,这老兄已经将力学掌握得七七八八,到时候会深究她被马踢飞的来龙去脉,会撞破神仙的计划。
姜锵收拾出两大箱东西,走出闻蕉阁。天气很舒服,姜锵步行慢慢往凤仪宫走,当作散步,一路思考这一个月要做的安排。宫人也早都习惯皇后爱运动,不愿喧哗,因此都安静地喝道,没人发出声响。
她们一行正好与去临青宫的宫维一行相遇,自然是宫维一行避让在一边,等皇后一行先过去。但跟姜锵半年多,已经颇懂主子心理的红儿看到了宫维,偷偷提醒了姜锵。姜锵便看了过去,果然见到躺在肩輿上的宫维。也不知是怎的,宫维一行的灯光非常明亮,因此宫维浑身衣服破烂,沾满血腥的样子非常明显地落在所有人眼里。
姜锵一见宫维这样子,便清楚了晋王府的现状。她也没装什么大惊小怪,站在原地看着宫维淡淡地道:“混得惨了点儿。”
宫维冷冷地道:“不正合了你们的意?”
“差不多。”姜锵点头承认,依然淡淡地道,“不过没了护卫队也好,从今后你反而可以满天下随意行走了,皇上与白家都得派得力暗卫跟着你保护你。你可是皇上的嫡亲弟弟,白家主的堂妹夫,你的眼珠子有个三长两短,丢的是他们两个的脸。你好生在宫里修养两天,回头只要能保证自己不受误伤就行了。”
宫维一愣,不错,今晚就是这样,他把身边护卫遣散后,宫新成与白适都出手了。对了,他们就是玩他,那么今后他索性让他们玩,裹挟着他们玩,变被动为主动,索性走到大街上去,走到最人多眼杂的地方去,让皇宫侍卫与白家暗卫应接不暇,手忙脚乱。想到这儿,宫维不禁脸上一抽一抽的,想笑,却不肯显露出来。
姜锵看得分明,没点破,但冷冷地道:“但让你活下去的身份不是皇上的嫡亲弟弟,就是白家主的嫡亲堂妹夫,唯独不是宫维。平日里看着你人五人六,但只要五十万两白银,你就让人试出惨不忍睹的底子。五十万悬赏面前,你有看到你的威望吗?你有看到朋友吗?你有看到你的实力吗?全都消失。宫维,你做人挺失败。挺聪明一个人,混到这地步,不该。好生反省吧。”
姜锵说完便走了。她今天有心事,没空嘲讽宫维,倒是实打实地给了宫维一顿敲打。
宫维怔怔地看着姜锵离开,没有回嘴。若说打蛇打七寸,皇后这一席话都打在他的七寸上。
宫维沉默着,被抬进临青宫。得到通知的白霭早迎候在门口,不过幸好孩子们都被白霭打发去睡觉了,只有白霭一人看见宫维的惨状。宫维想到自己有一半是因白霭丈夫的身份而得以活命,一时脸上悻悻的,假装伤得很重,没力气睁眼没力气说话。
白霭没点明,也是默默地与太医相配合,先将宫维浑身小伤口处理好。要说不怨白适,是不可能的。但想到白适给她的提示,白霭又有些心动。最起码她想把王府的那些妾侍都发落了。
太医花好长时间,才处理完宫维的伤口,离开时已更深露重。而宫维都无法穿上合适的衣服,免得牵到伤口。白霭只能遣走宫女,自己亲手替宫维盖上夹纱被。然后才问一句:“怎么是送来宫里?你皇兄在场?”
屋里只剩两人,宫维逃不过,只好回答:“我皇兄与你堂兄一起喝酒看本王挨揍,不要太开心。都不是东西。”
白霭这回是听了白适的话,没打算忍,也没婉转到听不出刺激,“不过实话实说,他们两个与你的交情,也只够他们为了各自的面子,留住你的性命。不过我原以为你皇兄不会出手,假装没看见。安远侯他们……”
“本王很渴,大概是失血过多,你拿些水来。”宫维有气无力地打断了白霭。那个安远侯,正是宫维平常走动最多的朋友,而当然,安远侯这次连冒一下头都不曾,只让家人送来问候信一封,里面有一首才华横溢地打气的诗。其他朋友也差不多如此,口惠而实不至。都被皇后说中。宫维不知多沮丧,怎能让白霭问下去。
白霭没问,但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她太了解宫维,立刻猜到实情。
宫维喝水才到一半,便呼噜声响起,他这几天早已身体透支,疲惫到了极限。一到安全环境,又有白霭相伴,便困意袭来,挡都挡不住。
白霭惊异地看着手中剩下的半杯水,心疼吗?有。但既然宫维安全了,没留下后遗症地回到她的身边,她便开始怨宫维的不争气。此刻,白适的提醒轰隆隆地窜上她的心头。不如,晋王府由她来当家吧。
那边宫新成也已回宫。姜锵走到凤仪宫,宫新成刚从盥洗室出来,一身干净。想到自己一个月后将被马蹄踢飞,毫无预兆地离开宫新成一年多,得害得宫新成起码痛苦好久,她忍不住上去抱住宫新成不放。只抱得宫新成浑身刺痛,低声讨饶,求她别刺激他,姜锵才放手。
但宫新成虽然觉得怪异,却没多问,还以为是曲先生离开,令姜锵心里不舍。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得很快,姜锵忙得几乎是夜以继日,有些时候是宫新成押着她睡觉休息。但她终于赶在最后第二天将所有事情做了交待,甚至连可供军队临时搭建的钢铁桥梁都研制出来并投入使用,喻胄所要的钢铁军舰的大致草案也拿了出来,让兵器司去完善。她起码可以安心离开两年。
这一天,宫新成见她不忙,就答应了白适的邀约,去白府做客。不过这次喻胄没到场,他赎职完毕,回去通天河口,来的是谢安和朱青。姜锵看到朱青兴奋地牵乌骓马到亭子边,不禁眼光一闪,往四周看了看,不知那个神出鬼没的神仙在不在,她如果此时走近乌骓,会不会被一脚踢飞。
这一次,五个人聊的话题是栽培下去的玉米与土豆,以及阳水现在迁移原住民需要的粮食供给。
姜锵听谢安与朱青对宫新成的态度都不错,就挪开注意力对白适道:“白兄上次去通天河源头,有没有听说那边活佛转世那回事?”
白适立刻来了兴趣,“有听说。但言语不通,只知道个大概,看上去很神奇。”
姜锵道:“确实神奇,令人无法不想到冥冥中果然有个主宰者。活佛圆寂前会出现一些征兆或者亲口给出提示,指示转世灵童该往某个方位找。你想那块地方如此空旷,人迹罕至,遇到个活人都不易,可居然就能循着那提示的方向找到那个各项特征也都符合的人。当然找寻转世灵童的队伍经常需要寻找好久,一年两年三年的都有。所以那边的人很信活佛,认为他就是不死,即使有肉身死,可灵魂与思想依然传承。”
若是别人说起此事,白适可能会露出鄙夷,但这是姜锵说出来,这可信度就增加了许多。但白适还是道:“越是偏远地区,那种怪力乱神的事情越多。殷兄可有仔细研究此事?”
姜锵一脸肯定,“那事,不像是怪力乱神。不仅通天河源头有,其他地方也存在,只是世事纷扰,转世容易隐蔽得很好。犹如大隐隐于市。”
正在议论阳水粮草供给的三个人都忍不住扭头看姜锵与白适。朱青更是毫不犹豫地道:“如真有转世,我相信殷兄肯定就是当世存在的转世高人之一。总觉得你不寻常。”
“我们说的是高僧,高僧。”姜锵连忙一笑而过。
宫新成看着姜锵一笑,他了解姜锵的来历,心说她这与传世也没差多少了,来历也是怪诞得很。有这个人的来历摆在面前,他倒是相信高僧什么的转世。“如果你先转世,朕必定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到你,或者也转世与你在一起。”
姜锵一脸无奈,“那是人家得道高僧才有的特殊待遇。人家本身就是半仙,不一样。或者我这就开始修道?”
白适却在一边终于豁然开朗,皇后看着年纪轻轻,却是游历那么多地方,简直完全超越常规,难道因为皇后是转世高人这样的存在。若如此,倒是很解释得通了。或者,皇后今天忽然提起这个话题,便是在暗示她的来历。因此白适道:“殷兄在我们眼里,也几乎是半仙一样的存在了,是存在于俗世的一双看不见的手。”
姜锵只得无奈地笑道:“我不该提这个话题,我这是引火烧身。你们慢慢聊,我与乌骓交流感情去。”说完,果真拿着两只筷子走出亭子,去找乌骓马玩儿。“朱兄,别忘了后天带乌骓去教坊司表演,我都等一个月了。”
朱青扬声笑道:“你等着呗,保证不会让你失望。乌骓跳得可好了,连我的雅号都被人篡改了。”
“哎呀,知道,那叫诨号好吗。真等不及,我先敲筷子试试。乌骓,你可给点儿面子。”
“殷兄小心点儿,别考得太近。马总归是马。”谢安提醒了一句。
朱青表示不服,“乌骓不是寻常马,而且我把它牢牢系在柳树上,不相干。”
姜锵一笑,冲亭子里的人挥挥筷子,走近乌骓。心说这马后天就会被当作工具,帮她转世。很可能事后它的下场会比较悲剧,那真是对不起了。如此漂亮精灵的一匹马,姜锵一边心里觉得对不起,一边看着它黑黝黝的长腿犯怵,届时,它会如何踢她。最关键的是,她究竟会不会在一年多点儿之后穿越到合适的人身上。姜锵对着马一脸惊悚地看着,那马也感觉这个人不对劲,竖起背毛警惕地注视着姜锵。
此时,姜锵看到一个人影在乌骓身后闪现,那不正是闻蕉阁一遇的那神仙吗?姜锵惊恐地轻道:“我没准备好。”
亭子里的宫新成警惕地回头看一眼,他只看到姜锵,他以为姜锵在与乌骓对话,不禁一笑,她幼稚起来也挺好玩。
那神仙道:“随你。我过来看看这匹马,可你若想……不行,亭子里这几个都是功夫高手,而且都留意着你这边。”当然,神仙有办法不让亭子里的人看见他听见他说话。
姜锵不觉松一口气,她心里有些打退堂鼓了,她隐隐有些怕后天这件事。她想了想,决定没羞没臊地退回亭子,自觉承认,“夜里看乌骓,这么黑魆魆的大个儿,挺可怕的。”
宫新成先笑出声来,其他人也都忍俊不禁。在座哪个人会怕一匹马啊。可这个殷兄不是平时挺英明神武的吗,这会儿居然这么好玩,怕黑夜里的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