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冷肃的枯木小道因为浩荡的行军队列而变得喧嚣,在岔道口的冷风里,三皇子缓缓抬臂停下了队伍。
“奉了父亲的旨意,还有别的事要办。将军先回。”朔宁王转向晏将军,露出少有的笃定“路上耽误这半月是为了诱乌桓的骑兵,将军回宫如此呈报就是,其余旁的,交给我。”
“好!”晏将军满口应承,继而皱起眉“你去哪儿?就这么几个人跟着不安全。我让晏缈。”
朔宁王微微偏头示意无妨“早些回罢,父亲等着给将军接风。”
“是。”将军提着缰绳对三皇子揖手“臣在洛阳等着殿下。”而后扬鞭带着晏缈和部下快速离去。
听着将士们奔出齐整的哒哒步伐已然消失,木心示意银信一齐下马,二人提着包袱靠近朔宁王的坐骑,辞行之言还未开口,长剑脱鞘之声随着战马嘶鸣在耳边骤响,随即便是顾北的厉声断喝“有埋伏!”
话音刚落,忽而漫天长箭雨点似的簌簌扎进队伍中,朔宁王一行仅剩不出三十护卫,一时大乱。木心紧紧护住银信,在失措马匹的奔走里一面躲闪,一面寻求逃生。
针卷!银信焦急返身去拾,那银针对医家来说可是傍身饭碗。木心扭头,却见一凶神恶煞的蒙面人早早在包袱边高举砍刀候着,似是待她伸手便一刀铡下。
苏木心见势不妙,朝回拽紧其腕,借力飞身,一记侧踢踹在那人腋下。那厮身体壮硕,意料之外被蹬出几步。木心趁机俯身拾起包裹拉起银信,顾不得方位朝远处狂奔而去。
那厮起身后气急败坏,挽弓远射一发不中,重捡了刀便怒吼着追了上去。
“姐姐他追来了。”银信涨红了脸“我去把他引开。”
“不行!”木心环顾,跑是不可能跑赢的,“上山路走!”医者惯常采药,最是熟稔山路攀爬,二人一前一后快速钻进山坳。
那蒙面人见他们顽抗,似是铁了心要她二人性命,亦是带着两人追了进去。
“你们有毛病呀?”银信一边粗喘着攀一级石阶一面不可思议朝后嚷着“你们刺客不是论爵立功吗?追我们作甚?”
只见得眼中凶光却未有应答,直到将他二人逼去崖山死角。木心无奈蹭着额前汗珠,一臂平举护在银信面前,一手将怀里傍身钱端出,可眼前逼近的三人偏偏油盐不进,齐齐举起手中冷刃。
“下面是个深潭。”银信小心朝身后瞥去一眼低声。
“胡闹。”木心转着眼珠朝下观察一番,嗓子眼挤出几缕气息“落在浅滩冰面上,摔不死你。”
“那那那我能用这个了吗?”银信备好许久似亮出手里的药瓶,带出狡猾的得意“你可不许罚我。”
木心陡然正色,收了招式严厉“我教你落药是为了让你毒死人家的?”她蹙眉垂目“听话,屏息、收臂、运功,压腿,闭眼!”
话才出口,那三人持刀奔上,木心回手推掌,浑厚的推力将目瞪口呆的银信稳稳震出断崖外几丈远,越过了岩石层层的浅滩,跌进深潭最深之处。
苏木心再回首,方才严厉面色和仁爱目光荡然无存,漠然的冷意攀附。那三个贼人见他气场全变,相觑一阵,怒吼着挥刀劈来。
苏银信从水中探头,手忙脚乱数着挂在身上的包袱,顾不得刺骨寒意,换口气努力摆动麻木四肢游去岸上。刚刚踩着冰渣和软泥,远处的顾北南弦一前一后迎上前来。
“你跳下来的时候叫那么大声!我们当然是来救你们。”南弦对着银信疑惑妙目忿忿“你们胆子真是不小。”
“我姐姐呢?”银信抖着包袱,急的跳脚,“我姐姐没有下来?”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忆,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拍着额头:是啊,她推我一把我才能落进潭水深处。她自己呢?想到此处,银信再等不及,拔腿就朝山上奔去。
顾北银信见状,带着剩余在岸上的护卫亦跟了上去。银信从来聪颖,顿步回身警惕“你们主儿呢?”
“同你一样。冲散了。”南弦底气不足又转而生出责怨“殿下定是去找你那个姐姐去了。”
苏木心在枯叶灌木中回神,四目逐渐各自聚焦又互相对视。方才自己与那三人缠斗险些滑坠而下,朔宁王犹如天兵神将拉住了自己,偏偏让自己瞥见他身后垂死挣扎的贼人短匕高举。情急之下,自己竟将他一道拉下从崖石滚落。
好在灌木枯枝阻了二人的急速坠落,枯草败叶缓了剧烈碰击。木心急急翻身挣开他的保护,细细检查着他头部四肢。
一番察看才要松口气,可瞧着他身上残坏兵甲与头盔,又余悸不已。
“殿下为何会跟上山来?”木心蹙眉将他拉起“顾北南弦都去哪里了?”
朔宁王缓缓褪去甲胄护手,仅着常服。朝着坡底抬了抬下巴“整个山谷都是苏银信的鬼叫。”
见她直起身要去寻他们汇合,朔宁王环顾四周,悄声命她伏低身子,示意顶上传来的搜寻响动。
“究竟是什么人伏击殿下?”木心疑惑又警惕随着他一点点朝远处挪,转而又低沉喃喃“算了我不想知道。反正你们这些大人物,都是要历经这遭的。”
好容易离开了陡峭的坡体,甩掉了追兵的搜寻。朔宁王终于直起腰杆投来冷讽:“所有人都在御敌,你们却在逃跑?”
“何来逃跑之说?!”苏木心语气拉高,眼神却垂避“殿下军营之困已解,如今我和苏银信便不再是殿下的奴婢了。殿下与我协议在先,君子一言。”她转而将眼色望向他身后的壁崖“您随意弃甲,不会暴露行踪吗?”
那你还不跑快点!
朔宁王显然懒与她解释,带着冷意越走越远。木心气急败坏,也只能跟上:“我们去哪里找信儿?”
远离郊外,靠近城门,步入集市,朔宁王始终一言不发。苏木心亦步亦趋,从好言商讨,苦苦哀求,卑微请教,到厉色威胁甚至甩手撂挑。
愈下阴暗的天色、清冷街道,三三两两的小贩收着扁担好奇又可疑的打量着他的锦缎长袍和阴冷脸色。木心虽是心下怒火中烧,也实是不忍弃他一人。何况自己亦不知去哪里寻顾北南弦。
这偏远山地长期受部族纷争之扰,加之山匪打劫,城中人户稀少,住店更是难寻,好容易有一家准备闭门的客栈。
“客官。”掌柜的点头哈腰陪着歉意“小店几日前来了好些茶商,这不?被包圆儿了。”
木心扯出一块碎银,拉过掌柜笑道“掌柜的受累,咱们就打个尖儿,囫囵凑合一晚。”她把钱塞进他手心压低声响“我家公子脾气急,这一会子不歇息,上了劲儿,又该发浑了。”
“这”掌柜推着“平时便罢了,这几位都是给了大价钱的贵客,特意嘱咐了不见生人。更何况他们带了货带了人,我这真的没空地儿了。”
“您帮帮忙,您这边儿间啊,货房啊都成。您送口吃的送壶水,咱们歇了脚就走。”木心干干脆脆打开钱袋再取一块“饶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是您没见过咱们,咱们也没见过您。”
掌柜对着钱和木心狡黠眼色长吁短叹一阵,终于无奈接下“边间儿有个房堆了些腐了的旧器”
“多谢。”木心满口应着,“天冷,再带个炉子”说罢领着三皇子快步进了房里。
“殿下休息吧,我去外面守着。”见着他阴沉的脸,想来今日要见银信亦是不可能了。
“站住!”
意料之中的木心闷闷,深吸一气“殿下常年征战,绝非混沌浅薄之人。可殿下既懂人心,为何要胁迫我二人卷入朝中是非呢?”
“你既非罪臣家眷,又无生计所迫,还师从高人,一身医术。为了虚妄之名,潜入宫中,到底是谁伺机而动,搅弄风云?”他冷冷针锋“你心里不清楚?是本王胁迫你,还是你根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见她眉眼松动,朔宁王步步紧逼“你戳出真相,自然有人不会放过你。你师父江湖游历,远离朝堂是为何?你却偏要反其道而行,翻覆天地。现如今又惦记你师父自在逍遥?苏玉,你会不会太过天真了些?”
木心收敛神色,眼光缓缓“木心没有那么大的抱负,想要改天换地,逆流而行。何况,无论何种,能普度苍生,救济性命,延缓病痛都是可行之术。道袍加身还是吃斋念佛都无关紧要。”至此,木心忽然蹙起眉头,言语坚定“只是,诡道邪术,万万不该。”
朔宁王此时才更清晰的了然,这苏木心并非忌惮术士巫道抢夺医家的活路,而是不忿皇帝的长生之道。
“从前巫医时代,人命求生,皆凭命数。自巫、医分离,仁术初成,又有道法自然,五术当行。再来佛法无边,仁心术法,修渡可成。”木心眼色深邃,望向他“敢问殿下,当今寻常医士,做不得续命长久,便该死吗?”
朔宁王抬起一只眉,似是冷笑“无论佛法道济,抑或巫医神鬼,来了这人世,便该有人世的规矩。”
“人世的规矩?”木心惨白白的泛出一抹苦笑:“生老病死难道不是人世的规矩?”
“放肆!”
这声断喝似是意料之中却又突如其来,木心惊得肩膀微缩,低头沉默许久,抬眼荡漾出几分委屈“我能见见信儿吗?”
“她真的只是徒儿?”
“也是个可怜孩子。”木心收拾收拾情绪“还没药锄头高,就给爹卖掉。这丫头倔,白日赤足疾奔,夜里栖树而眠。我在树下挖菌子,三日粒米未进的信儿正好砸在我头上。”木心淡淡的笑道“我把她救醒,她就死咬着我不放,亦不肯说自己姓甚名谁。硬说他爹卖了她,不配给她起名字,要跟我姓,让我给起名儿。”
她无奈抚掌带出几分老成的仁爱笑意“我跟师父餐风露宿四海为家,带着小小的她哪里得行?偏这丫头倔的不同凡响,牵着我的衣角同吃同住硬是到了今日。名义是徒儿,却是我自己个儿养大的。病中恍惚,竟叫我娘亲,实是荒唐。往后便唤作姐姐。”
苏木心盯住他的凝神忽而顿悟些什么莞尔自语“苏木心低微,捡着什么都敢往家带,即便至今也不知她真姓,却是至亲。皇子尊贵,却比寻常人累出许多。木心再如何披沥赤诚,终究是个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
见他不再多言,木心心沉几许,告退之时,那沉缓的冰冷响在耳边“他们要去利州。”
“去利州?”木心惊异,那顺理成章的疑问已经挂上了唇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沉吟许久才艰难道“那何时可以回来?”
“我们同去。利州汇合。”他好笑看着苏木心的忧心“外头的刺客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这个局面,才是能保全自己最好的。”
“好!”木心急急应下,跪地“奴婢愿意护送殿下去利州。可到了利州,殿下务必把信儿安然无恙的还给我!”
朔宁王大步越过他独自进了内厢。再无动静。徒留苏木心一人无奈焦虑下依旧细细揣摩三皇子的立场偏颇,术法医道本就一家,如今分立对决。老三死里逃生数次,论不清是巫术还是医术的功劳,他信谁亦未有知。倘若都跟皇帝一般为求长生之术,无伤之法,那自己的命运恐怕更多了萧败。可再看眼前,朔宁王愿意善待医家,军营之中亦信了自己,此番归论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想来与医家是有恩结的。
念到此处,苏木心稍稍缓和底气,又回忆起他府中那假的“紫灵芝”。那些“假药”其实败坏了许多,想来他已窥见些许放弃服用。自己一路追寻的线索在这里崭露头角,此时一走了之实是不甘。正想着眼前忽而模糊起来。
另一头的苏银信滞留在山中撒泼似的狠命一通厮打。
“我可警告你们,别合伙算计我姐姐!”银信瞪着眼珠儿冲着那二人背影,钉子一般杵在山崖之上,抱着胳膊闷气。
“谁算计谁呀?”南弦不忿而上“从王府到军营你们搅出多少事端?!咱们爷还不知如何了呢?”南弦跺着脚“你走不走啊?”
“不走!”银信干脆坐在地上“我姐姐会来找我的。”
“你们先走吧。”南弦回走几步,对着顾北一行人“她好歹算咱们府上的,也不能不管随她自生自灭了不是?”
望着大部队远去几乎没了影子,南弦咽着口水口干舌燥“要不是你以前给我扎了伤,我才不管你呢!我说了那么多话,你听进去一句了没?这山里晚上有狼的,你不害怕啊?”
“你吓唬谁呢!”银信翻着白眼“我们医家跟山里的药一处长大的,山里的狼见了我,躲得比耗子还快!”
“小丫头行啊!”南弦恨恨点着头“我说呢,咱们爷说你姐妹两不像婢子,哪里是不像,简直非比寻常。”转念还是依旧耐心“你信我,你找姐姐,我们寻殿下,定会遇上的。你仔细思量,医者责任之心最是深重了,你姐姐报恩来的,这会殿下落难,她能袖手旁观吗?”她推着银信“走吧走吧,我跟你保证,你肯定会见着你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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