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蔡檬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个子小小的和林琅差不多,却带着极富压迫性的气场。
明明只有一件水洗白牛仔衬衫,一条黑色迷你裙搭一双铆钉绒面革凉鞋,简单大方的少女打扮。尤其她还把裙子稍微上提几公分,一双细腿愈显修长。化淡妆,肤色略深,看上去保养得当,但依然在皱眉时,被额头和眼角那一丛细纹泄露了年龄的秘密。
她一双眼睛猎鹰般锐利,逼迫林琅不敢抬头直视。
却在转向乔出的一刹,换上流水般的柔情。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声音带有修饰过的甜意,“小出,你怎么来了?也不事先和我打个招呼。”
乔出愤怒地瞪向她,吼道:“我还没蠢到打草惊蛇。上次你旁敲侧击地问林琅,我就觉得有问题。但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直接?”
他穿一双经典款,深色迷彩裤和黑t,圆寸头。蔡檬化了妆,和他站一块儿,更像是姐弟。两个人如出一辙的尖下巴,模样显嫩。
见他发怒,蔡檬一下忘了林琅,极力劝抚。
但是没用。
“走!”乔出恶狠狠地又瞪去几眼,拉过林琅不由分说地离开。
***
“还是几暮告诉我,我妈约你见面。我偷听了一会儿,实在是……”车外的街景泡在暴烈阳光下亮得发白,乔出调着车内冷气,迟疑地问,“她没对你怎么样吧?”
林琅木然地摇摇头,半晌才出声:“……我不知道她是你妈妈。”
他懊丧地一拍车门,“都怪我!她让我别告诉你,还打着了解我身边朋友的幌子把你问了一通!”
“她对我大概早就怀疑了。”林琅淡淡地说。
蔡檬当年念完初中就去工厂上班,和乔出父亲是工友。
那人嘴很甜,爱哄人,对她知冷知热百般好。那时的蔡檬还很年轻,又漂亮,就是不懂识人,头脑一发热爱他爱得要死要活,20岁就怀上了乔出。
可是孩子还没落地,丈夫就因为赌博欠下一大笔钱,趁夜仓惶逃命去了。
虽然他临走不忘和蔡檬办离婚,但家里还是被人洗劫一空。
婆婆深感对不起她,好几次想偷偷自尽,却没成功。蔡檬挺着大肚子劝慰她,好不容易说通了,把牙一咬,举家搬迁至藏污纳垢的九条巷。
生下乔出没多久,工厂催她回去上班。债主们也三天两头地上门,搅得人不得安宁。
她害怕一生都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不甘心就此沉沦,便狠心把儿子托付给婆婆,独自外出闯荡。
一开始做钟点工糊口。
蔡檬每天骑半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雇主家。那家人讲究,一筐衣服洗两遍,一百多平米的屋子里里外外连扫带拖,从天花板到卫生间地漏角角落落都要擦。从早上9点干到中午2点,一个小时5块钱,累得直不起腰。
别人一天去好几家,而她只干这一家就能顶别人一整天。
好在这家人心善,对她不错。女主人有朋友在演艺圈活动,某次上门见她那么漂亮,做钟点工可惜,便介绍她去剧组。
从此一脚踏入演艺圈。
可惜并不顺利。
她做人太简单,有人对她一点好,便感激得双倍奉还,谁知被骗了好几次。直到某天夜里在制片人的床.上醒过来,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音,才终于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
便渐渐学会与人周旋。
漂亮又会做人,这样的女演员没理由混不出来。可惜蔡檬才刚崭露头角,就受到别人的排挤和打压——那是同剧组的主演,怕被她盖过风头,处处为难她。
于是她生生从女二号沦落为做冷板凳的群演。
但她忍下去了。
那段日子每天收工后,她去影像店租影碟,专挑最惨的韩剧。一个人在旅店一边抽烟一边看,哭得不能自已。哭完接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被打倒,那些韩剧比她还惨,所以一定还有希望。
后来蔡檬真的挺过来了,演了一部家喻户晓的连续剧,一时间片约不断。
可惜因为一次坠马事故,颈椎受伤,脸也被划花。
她想自己真的没有做明星的命。
就在那个时候,傅疏琳找到她,意味深长地说:“前面堵住了可以换个方向,只有最绝望的人才一直用头往上撞。我现在给你一条路,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彼时的耀星刚成立经纪公司,正在逐步完善从影视制作到市场推广、院线发行的完整传媒体系。
于是蔡檬摇身一变,成为耀星旗下的经纪人。
风风雨雨这些年,她不是不惦念尚在岚川的儿子和婆婆,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直到乔出大学毕业那年,她才终于回去与他相见。
乔出起先很抗拒,不愿认她,便没有告诉林琅。
但蔡檬很有韧劲,靠着这几年不断地弥补与努力才渐渐修复了与儿子的关系,还给他开了一家酒吧。
林琅不想恶化他们母子之间的紧张关系,便一个劲地说自己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一连几天林琅看上去恍恍惚惚,工作上失误不断,“对不起”说到几乎麻木。所有人都看出来,她有心事。
这天傍晚,她饥肠辘辘地拎着一个大包,被繁华街头的喧嚣衬得莫名萧条。
明天约好拍片的模特半小时前打电话告诉她,因为种眼睫毛眼睛发炎了来不了;包里有染上口红的衣服,和被模特无意划花的鞋子需要她去商业步行街挨家挨户找人处理。
当挨了无数个白眼后问题依旧是问题,当喉咙也开始莫名发炎,当电脑上那份明天要交的文档字数仍然是零……林琅走到广场边,从流浪汉屁股下抢到一个座位,毫不犹豫地坐下去。
糟糕,真的要哭了。
“美女打扰啦,能采访一下你最近有哪个喜欢的明星吗?”
啊?
林琅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一个笑容甜美的女生递了一支微型麦克风过来。
她穿着运动上衣和格纹短裙,十分清凉的夏日装扮,身边跟着一台摄像机,一辆保姆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林琅身后。这架势,恐怕是某个电视节目的外景拍摄。
见她一脸愣怔,对方又笑着说:“不好意思占用你的时间了,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采访,把你大脑中想到的第一个明星说出来就好了。”
“哦,那应该是……阮默怀吧。”
他的名字刚从嘴里跳出来,连林琅自己都吓了一跳。稍后才反应,他就是个明星啊,这么说没问题。
而对方对她的回答似乎很满意,眉眼都笑开了,继续问:“那么你觉得他什么地方最打动你?”
“他啊……”林琅迅速切换粉丝模式,认真思索,“演的角色我都很喜欢,而且出镜时总是很严肃,会让人觉得他很认真。比起那种爱说爱笑,走亲切温和路线的明星,我反倒更喜欢他这样的。”
“真的吗?”外景主持一脸夸张地笑着,“要是你能亲眼见到他,确定不会被他冷酷的表情吓到?”
林琅若有所思地说:“那我大概会期待他笑一下。”
“所以你的心愿就是,想看他在你面前笑一下?”没等林琅进一步表态,主持人就抬起一只手,“那么……请你现在回头看看。”
她转过身——
头顶的天空像泡在盛满淡墨的砚里,夜色一点一点地入侵这座城市。四周的缤纷灯光渐次点亮,霓虹招牌诱人地闪烁。
然而这片晃眼的风景在慢慢地变虚。
只有他抿嘴微笑的样子愈发清晰,如春阳乍现,冰雪消融。
在连林琅自己都没有注意的时候,眼泪一下开了闸,猝不及防地滚落。她双手捂嘴,不可置信地看他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站在她面前。
那个主持人很满意她的反应,一边招呼摄影机给个特写,一边见缝插针地追问:“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有……”
可惜一开口,声音就被哭泣扯走了调子,整张脸皱成一团。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一定很难看,但她顾不上了。她想上前离他更近些,没想到刚迈出一步就因为脚下桩头不稳,差点摔倒,被主持人和阮默怀赶紧扶住。
这效果太好了,主持人乐得笑开花,连连感叹:“我们的阮阮真有魅力!”
林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喘匀了腾出空,才终于哼出一句:“你怎么才来啊……”
手和他牵得越紧,就越没信心。
好像身边的每个人都特别厉害,卯足力气披荆斩棘。
他比她懂得的多,承受的多,能不能稍微为她等一等,她虽然弱,但不会停。
阮默怀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激烈太多,止不住的心疼,却要极力克制不外露。
还要继续和主持人一唱一和。
林琅熬过最激动的时刻,渐渐回过味来,稍微收敛了情绪,不与他有过多眼神上的交流。还忙不迭地对主持人解释:“不好意思,因为我天天都能梦到他,总盼望着早点见到,就忍不住这么说。”
主持人非常理解,又安慰了一阵,结束了这次意外碰面。
林琅拎着包继续走。
没走几步,接到他的电话:“我还以为能给你个惊喜,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她已经差不多平复,意识到刚才的失态有些发窘,不知道说什么,索性随口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我今天是跟着电视台来录节目,事先找几暮打听了一下,问了问你的近况,她说你下午会经过这里,我就来碰碰运气。”
“所以……”所以他知道了?知道她最近过的很不好。
“林琅,还有一年,再熬过一年,我和耀星一解约我们就走。”
“……好。”真的好吗?走?能去哪?
“你多久回家?”
“不知道,处理完了再走吧……八、九点?”
“行,”阮默怀在线那头应着,“我会在刚才广场的那个位置等你,还是上次那辆车,你记得吧?”
“嗯。”
“那一会儿见。”
八点一过,沙澜的夜生活正式拉开。
广场位于重点商区,四周商场林立。元可坐在梁澈的车上,两个人一同去附近的超市采购。自从在林琅面前撕破脸,他们就搬到一起住了。
在路口等绿灯的时候,元可降下车窗,意兴阑珊地看向窗外。随后连连拍打梁澈的胳膊,直嚷:“哎哎,快看快看,那个人背影好熟!”
梁澈顺着她指去的方向看,不满地哼道:“熟什么啊,恐怕是你看上的哪个帅哥吧?”
元可懒得和他置气,连声催促他把车转过去,“那可不是一般的帅哥,看起来像阮默怀。”
“又是他?你能确定?”
“八.九不离十吧,再怎么说,我也面对面地采访过他,有印象的。而且……”她眯起眼睛,“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女人我没看清,不知道是谁呢……跟上去看看。”
绿灯亮起,梁澈右转靠过去。
阮默怀的车子也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