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升腾,当得第一缕日光映入汴京,将这座前年古城映亮之时,城中太守府一方静谧小院之中,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指捻玉持,微阖双目,立于庭院之中...许久不曾移动,甚至令趁着成日早起觅食的虫儿,都只是察觉此人不过是假山石雕而已。
扇动翅膀,虫儿欲登上‘石雕’好去寻觅一番,岂料飞动片刻,即将登临一瞬,那‘石雕’竟然动了,似是因日光照耀,亦或是察觉到庭院之中的些许声响。
“老严,回来就好...”手中玉持,捻动之势也随之停下,微阖双目,终是睁开,平静之声悠悠传出,竟连飞动虫儿,都不曾惊扰,依旧扇动翅膀,落于此人衣摆之上。
随此人声落,已有一道身影,悄然跃入静谧小院之中,亦于这开口之人一般,虽是施展轻功而入,但却未曾惊扰他衣摆之上的飞虫...要说虫儿,警惕最高,风吹草动便会逃离,但随君臣二人,面三五步之遥站定,却依旧趴于衣摆之上,一动不动,此等景象,甚是诡异。
来人未曾答话,只是默默俯首,向着立于庭院之中的中年人单膝跪下。
虽未开口,似已无声之中言出千言万语,面色平淡的帝王,眼眸之中平静如一汪死水,望着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老人,手中玉持又开始捻动起来。
由慢至快,就连此前衣摆之上的飞虫似也察觉到了华服帝王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气势,想要振翅高飞,却为时已晚。
“嘭——”一声暗响,陡然迸出,衣服摆之上的虫儿才将脱离衣摆些许,却被无形之中强横之力,生生震散,仿佛被晨日撕裂的黑暗一般,化作一缕烟尘兀自消散...
再观单膝跪地之臣,即便他已是宗师武境,却也不敢有丝毫异动,依旧单膝跪于君王身前,任由自己长髯已快及地。
君臣二人依旧不曾开口,直至片刻之后,捻动玉持的指尖再度停下,长跪之人心中才暗暗松了口气,正以为自己这般,已是消去了几分对方怀疑之时,却听他再开口来。
“老严...平身吧...”
虽是寥寥数言,但对严若海来说,却能察觉到这平静之下的汹涌暗凝,忙是将首俯得更深,凝声开口:“严若海有负圣恩,还请圣上责罚!”
此前不曾开口,好让圣上看清自己伤势,待圣上怒火稍去,方才开口请罪,乃是臣子本分,严若海虽是武人,但浸淫官场多年,亦懂得揣测圣心,此时请罪,不止是恰到好处,也可给这位疑心愈重的圣上可查验自己伤势之机。
果然,严若海之言一出,那双始终不曾移动的华贵云靴立时候启步,慢踱三五步来,直临近自己麾下最为得力的护军宗师,方才止步...将玉持套回腕间,亲自躬身,伸出手来,搭在严若海臂弯之上...
“你与朕,君臣相伴多年,莫说此次刺杀不成...”圣上扶住宗师臂弯一瞬,似已察觉些许,眸中红芒一闪而消,口中语气依旧平淡。
严若海能真切感受到来自这位帝王掌心涌来的真气,只在扶住自己起身一瞬,已将自己伤势探明,深知此时越是做作,反受怀疑更重,于是就欲顺势起身,岂料听得圣上平缓语势的后半句时,虎目之中立显惊慌,忙再跪而下。
“便是老严你弃朕而去...朕也不会怪你...”圣上以平淡语气说出的话,更似利刃,穿透眼前之人。
“圣上明鉴,若海之心,天地可鉴...”严若海显出几分惶恐,已不再是单膝,而改双膝跪地,额尖已触华贵云靴,靴面之上。
瞧得他再跪而下,圣上竟未再扶,而是抽回手来,负于身后,语气顿转:“老严随朕南征北战,无论单骑闯阵,还是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皆翻手可得...为何今日,却失了手...”
严若海稍抬额来,而后再叩云靴之上,言辞恳切道:“启禀圣上,他身旁那人,的确难缠,竟连我都...”
“哦?堂堂的游龙宗师,竟会败于他手...对了,朕好像说过,你只需佯攻引离便好,刺杀之事,不用劳烦于你吧?”不待严若海说完,圣上已是开口打断,望着足下叩首之臣,听不出语中喜怒如何。
“来了!”严若海昨夜与唐九交手之时,便已猜到有今晨之问,早备下应对之法的他,当即依照此前早已定下之计开口禀来。
“臣始终牢记圣上旨意,要牢牢拖住此人,好让旁人下手,但没先到,此人甚是机敏,被他发觉...臣为了尽力拖延,只得与其交手,如真要说武境高低,臣与那人身旁护卫旗鼓相当,如真是以命相搏,也在伯仲之间...”
“所以...你一时不察,被他所伤...那他也安然折返了?”接过严若海未尽禀报之言,圣上平静问道。
“是...也不是...臣确实一时不察,被他所伤,但他也未曾安然折返...他中了臣一掌游龙,才将退去...臣本想追去,助忠齐公公一同下手,可想到圣上旨意,便想着先行复命,再言其他不迟。”严若海言尽之时,再行叩首。
静待片刻,时间仿佛停滞,严若海不敢施以内力,控住呼吸、心跳,只任由心脉跃动,好令身前圣上可尽数探得...此赢得圣心之法果然奏效,片刻之后,跪地的齐云护军宗师,终是再等到那只搀扶的手掌。
不似先前,暗凝试探,此番已能感受到九五掌中之力托扶手臂,严若海亦不推辞,当即借力,躬身而起...
待起身来,方听圣上再开口来:“这么说来,那人也中你一掌...”
“不错,虽当时臣已中剑,但那掌足有臣五成功力,即便不能重伤于他,想来他也绝不会好过...”严若海似仍怀愧疚,俯首禀道。
“既是如此...想来就算他折返而归,也不是忠齐对手。”圣上语调,虽是平缓,但其中暗凝的愉悦,却被身旁严若海敏锐捕捉。
不敢透出丝毫波澜,严若海只是俯首称是,心中暗道终是脱困之时,却闻轻声响动传来...
要说这太守府中,守卫森严,能不惊动守卫直抵此方静谧小院的,除却那人,还会有谁。
来人正是得了旨意,行刺杀之事的佝偻老狗,此刻他浑身焦黑,除却要害处,几已不见丝毫衣衫,周身皆伤几已不见完好皮肉,唯有几处微翻的伤口,显出鲜红血肉,方能瞧出来人是谁。
忠齐现身一瞬,静谧院中君臣二人,神色各异,九五依旧平淡如常,身旁严若海面色已是骤变,不过好在常年伴驾,几是一瞬,也已恢复如初。
平静如水,但暗涌却翻,九五眼角继续皱纹,缓缓堆砌,面上似是笑容,但眸中却凝冷意,忠齐此状,刺杀成功与否,已是显而易见...
懂圣心的,可不止严若海,若论伴驾,忠齐这么多年来,可谓侍奉左右,落定身形之时,一如严若海般,不曾开口,只俯首而跪,一言不发。
瞧着自己身旁两大亲信之人,如此模样,圣上眼角弯得更深,打量片刻,平静开口。
“平身吧...老严,你先行养伤,待伤好了,再来见驾...”
严若海暗道不好,如这老狗如自己一般,只是受伤而归,还则罢了,如今他这番重伤模样,自己在圣上心中...想至此,不由暗骂眼前老狗实在诡诈,明明是他提出要放那公子一条生路,此刻却是如此重伤。
来不及思忖,并未遵旨而退,反是跪地叩首:“禀圣上,臣严若海请旨,再去取那公子性命,若不得手,不回见驾...”
“哦?老严为何倒显急切...”圣上饶有兴致望向跪地请旨的宗师,意味深长道。
比起忠齐,严若海到底还是不如他沉得住气,或许是知晓自己在圣上适才那句话出口之时,已失了圣心,现在挽回,或有一线机会,否则当自己踏出此院门后,不仅无法借此事化去自己那义子之危,就连严氏上下,也会被自己带入危局之中。
“此事不成,罪责在我,如我能入林助得一臂之...”说出自己心中之言,企图挽回圣心的严若海,话未说完,却听得眼前九五,仰天而笑。
那是掌控一切的笑声,是看穿一切之笑,许是笑得尽兴,已不顾身前还跪着自己最得力的臣子与近侍,九五兀自回身,负手而行,不知是在说与两人,还是说给那隔空对弈的棋手。
“这一手借花献佛,使得秒啊...只此一手,无愧那无双之名...”
华服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没小院厢房阴影之中,跪地的两人还不知该如何应对,但不消片刻,笑声毕时,九五之声已然恢复如常,从容之声再传。
“老严...忠齐,你二人都退下吧,各自养伤,待恢复了身子,再来见驾不迟...”
此番圣意,比起先前只让严若海退下之时,虽稍有不同,但却让严若海与忠齐二人皆已明了,今日之劫,两人都能安然而退了。
待得屋中声音落下,跪于屋外的两人这才暗暗相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敌意,随即齐齐起身,面向厢房,缓缓退去...待得屋外两人退出远离片刻,厢房之中,方才传出轻微碎裂之声。
恰有日光透过窗棂,映入屋内,方见房中之景,昨日对弈纹坪之上,黑白二子交错,唯独此前凝光落子之处,已被一枚黑子所替,不同先前,黑子已是深深没入纹坪之中,适才轻微碎裂之声正来自于此。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岂能轻易化解开来,此时早已退出小院的两人岂知,那双闪烁红芒双目,正于厢房之中,阴冷凝视,不过当晨日之光彻底映入厢房之时,那双邪恶双瞳,已然消失不见...
晨日既升,汴京城中百姓亦是早起营生,行色匆匆,即为眼下,也为将来,小贩们推着车不停赶路,想趁着时辰尚早,能抢得好摊位来,独轮木车之上已装满今日欲卖出果蔬,正当兴冲冲低头赶路之时,却觉车前一顿,立时重心难稳。
“哎哟...”小贩不是习武之人,失重而倒,新鲜果蔬顿时翻落在地,就小贩本人,也被独轮木车压倒,伤了腿脚。
此等场景,也属寻常,故而周遭行人,不曾因此驻足,而那小贩,也是淳朴之人,并未因此相讹,只是微叹一声,今日倒霉,而后忍痛起身,伸手去捡散落于地的果蔬等物,只想着待会更要加快步伐,方能抢到好摊位来。
但当小贩一瘸一拐,弯腰捡取地上果蔬之时,却有一只手掌递至面前,指尖还攥着一物,非是果蔬,而是一锭明晃晃的银子。
顺着捻着银锭的掌心,向上望去,只见一人正定定瞧着自己,此人披头散发,但却并不腌臜,反倒是一身宽袍长衫,玉带束腰,显得随意至极,此刻被散发稍遮的双目,却带着继续笑意相望。
虽是笑着,可他的眼神之中,却透着继续寒意,小贩售卖果蔬,也算是见过些人,只此一眼,就觉心底生寒,哪敢再望他手中银子,连忙避开目光,口中不住道歉:“对...对不住客官,是...是小人推车赶路,太过鲁莽...”
散发之人,却不在意,稍敛眼中笑意,目光微移,望向身后,随行几人,立时领会散发之人心意,忙各自散开,将小贩散落果蔬一一捡起...
人多自然快,不消片刻,散落果蔬已被散发随行几人,尽数捡来,随着独轮木车扶起,虽是摔烂了几颗,倒也没什么损失。
时至此,散发之人方才开口:“小兄弟莫怕,我等不是恶徒,而是有一事想要请教,这锭银子,是我等赔你摔烂的果子钱,亦是问路之资,莫要推辞。”
小贩听得此言,终是放下心来,不过淳朴的他,却不肯受意外之财,推辞开口:“客官想问什么,只管问便是,这银子太多,且我这几个果子也不值这许多银钱...”
散发之人,似也不想于这小贩多言,不待他推辞言尽,便一把扯过小贩,将银锭塞其怀中,随即从怀中取出一物,开口问道。
“你可知这汴京城中,是何人家,用的此物?”一笔阁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