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称呼,老曲下意识地端正了身姿:
“夫人那边,现在处境尚可。毕竟已经事过多年了。
“秦老贼如今对岳相公的家人,看管的也不似当初严厉了。
“我现在送去的钱又比以前多,他们的日子就能更好过些了。”
宋老爹三人听了,脸上都露出一抹欣慰的神情来。
曲涧磊,原是神武后军中一名书记官。
神武后军,就是岳家军的正式称呼。
宋老爹,原是岳家军中的一名踏白军,即是轻骑兵,也是斥候。
而计老伯和苟叔,则是岳家军中最精锐的背嵬军中的一员。
岳将军死后,岳家军被打散,精锐主力成为南宋朝廷重组三衙禁军的主要兵源。
宋老爹伤了腿,他祖上又在临安有宅子,干脆选择了退伍。
曲先生三人也是一身伤病,又对朝廷心灰意冷,便跟着他一起退伍了。
因为有宋老爹帮衬,他这三位袍泽,便都在青石巷里扎稳了脚跟。
岳将军被害后,他的家人以继室李娃为首,全部被流放到了岭南。
当地官员为了讨好秦桧,故意苛待岳将军的家人,时常克扣他们的供给,
以致岳夫人一大家子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十分困苦。
曲涧磊通过他的关系,打听到岳夫人一家困境后,就和宋老爹、计老伯和老苟四人定下了一个规矩:
他们说书也好,开店也罢,赚的钱除了留下必须的生活费,全部集中起来,接济岳将军的家人。
其实这些钱托人捎过去后,大部分是要被看管岳将军家人的胥吏役卒们侵吞掉的。
但是他们拿了好处,多多少少会对岳将军的家人多一些关照。
这些年来,四个老军就是这样一直默默付出着。
曲先生吁了口气,对三人道:“岳相公的家人处境好过了,老宋家的闺女也快要嫁人了,这些都是喜事,咱们今儿个敞开怀喝上几杯如何?”
话刚说完,他就看了老苟叔一眼:“小苟子,今天对你,是破例。
“从明天开始,你少喝点吧,留着这条命,尽力活得久一些。
“说不定,咱们还有机会撑到岳相公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他慢慢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喃喃地道:“我就不信,这天,会一直被云遮着!”
宋老爹和计老伯、老苟叔,三个年过半百、满面风霜的老军,
也都抬眼望向了天空,似乎在期盼着光,期盼着希望。
四鼓将近,早市都快要开了的时候,宋老爹才从曲家走出来。
在他后边跟着计老伯和老苟叔,两個人勾肩搭背、鼻青脸肿。
今晚四人喝的酩酊大醉,喝到酣畅淋漓处,一向不对付的计老伯和老苟叔先是抱头痛哭,
哭完了他们便大打出手,拳拳到肉的那种,
宋老爹和曲先生只管继续喝酒,懒得理会,他们已经见惯不怪了。
这两个人之间有心结啊,曲先生和宋老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
这个结,还得从十四年前说起。
那是岳将军在前方统率的最后一次对金的重大战役。
在那之后的第二年,他就要奉诏回京,交出兵权,不久被害死了。
当时,完颜宗弼毁约南侵,岳将军决心大干一场。
他要集中麾下十二路大军共十一万人,趁金军突袭过速,战线拉长,把这支金军主力全部吃掉。
为此,他从八千踏白军和六千背嵬军中共抽调出三千人,绕至敌后,袭扰作战。
其目的,是以这支敌后武装,牵制开封和郑州方向的金军,以免他们南下为被困的金军解围。
踏白军这个兵种,既是轻骑兵,也是侦察兵,同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是工程兵。
“背嵬军”则装备最为精良,士兵的挑选标准也最为严苛,是岳将军的突击队、敢死队。
岳家军里,只有这两支队伍拥有较多的战马。
而敌后作战,对于机动性要求很高,所以才从这两支队伍抽调了人手。
这些游骑深入敌后,以北方义军为耳目,声东击西,指南打北,搅得金军焦头烂额。
当时,开封曾派出一支金军,要驰援郾城、颍昌一带被岳家军包围的金军。
岳家军的这三千游骑决定伏击这支金兵援军。
他们在一处一面是密林,一面是湖泊的地方,设下了埋伏,
派宋老爹、计老伯和老苟叔埋伏在最前面,
他们的任务是观察敌情,并在金军大队经过以后,火烧芦苇荡,示警的同时,阻止金军退路。
不曾想,南下的金军铁骑,惊动了半路歇息的逃难百姓,一些百姓慌不择路,竟然沿着大道南下。
金兵也不急着追赶,只是轻驰射箭,杀人取乐。
这时,埋伏在芦苇荡里的老计,竟在逃难的百姓之中,看到了他远嫁十多年的妹妹。
他明知道此时若冲出去,势必惊动敌军,使埋伏败露,
他也明知道若冲出去,人单力孤的也未必就能救下妹妹一家,
他更知道以岳家军严明的军纪,他纵然能活着回来也要被杀头,
可亲人就在眼前被金人屠杀,你叫他如何能忍?
老计当时两眼通红,发疯似地就要冲出芦苇荡,
这时候是老苟见势不妙,扑过去一把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一手箍着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老计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的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女,一个个地倒在他面前不过十余步的地方。
摇曳的芦苇,在他眼中都变成了血色。
这支金军,最终钻入包围圈,被全部歼灭了。
老计却找到小苟子,把他打得晕死过去。
小苟子本来帮他瞒下了当时的妄动,他这一打小苟子,抗命的事情也就被军中知道了。
他的押正官,就是那时候被撸下来的。
老计心里也清楚,小苟子并没有错。
可是只要一看到小苟子,他眼前就会浮现出妹妹一家一一惨死在他面前的情景。
这是心魔,一个解不开的结。
宋老爹行于前,老计和小苟子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行于后。
正是夜市结束,早市未开的短暂过渡期。
青石巷里一片静寂,除了他们三个,已经没有了行人。
远处,后市街上。
一道人影从一处屋脊上飞掠而过,穿屋过院,矫如灵狸。
路上还有一些行人,偶然听见动静,抬头看时,却只有夜空寂寥,群星闪烁,耳畔传来的,只有一抹衣袂飘风,并不见一个人影儿。
杨澈紧紧蹑在那人背后,起落腾挪,同前边那人一样身手敏捷。
眼见那人逃到后市街,杨澈心中暗喜。
这人拳脚功夫不够看的,轻身提纵术却挺高明,一时很难追及。
不如把他逼去青石巷里,那片儿地形他最熟悉,或可倚仗地利,将他擒住。
想到这里,杨澈突然提气加速,一个“燕子三抄水”,截向那人左前方。
那人果然不等他靠近,便迅速折向右前方,同时也加快了速度。
冲去的,正是青石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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