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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芩的想xiàng 里,吴昌珉少爷之所以受惊病倒,无外乎是庞天石借用他的身体小惩了他一下,或者通过他的身体亲自向吴夫人对话。
然而事实却是,当吴昌珉少爷心烦气躁地踹向路边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乞丐时,庞天石立刻附上身,硬生生地收回那条踹出去的腿,使那具身体呈现出前后极度不一致的和蔼微xiào ,僵硬地扶起地上的乞丐,并奉献出全身的财产。
以至于那乞丐受宠若惊至战战兢兢,接过财产时呈现出某种半身不遂的状态。
当吴昌珉少爷趾高气昂用鼻孔睥睨那些前来求他的穷亲戚时,不耐烦的声音就会突然卡壳,下一刻,换上某种让人汗毛直竖的柔和嗓音,温文尔雅地给出对方想要的帮助。
当吴昌珉少爷哈欠连天地要把手中的书抛出去时,正在扩张嘴巴就会突然定格,然hòu 慢慢收拢,收拢至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程度,正襟危坐在书桌旁,机械地苦读通宵。
简而言之,在缺席了十几年之后,庞天石先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竟然萌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教子”热情。
当然也会和吴夫人对话,不过对话时断没有以往那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无赖油滑的样子,而是极其谦谨、极其优雅地吴夫人聊了一会儿家常后,文质彬彬地告诉她:“那个人说的是真的,我们结果了吴大富,一起离开吧。”
吴夫人震惊了,瞪他的样子犹如见鬼。
周身伺候的小厮对少爷这种分裂的状态既惊异又迷茫又无所适从,在知道了他松山寺中邪事件后,就只剩下纯粹的敬畏了。
而吴昌珉少爷却是真正的苦逼,一个壳子里面装一个瓤正好,忽然之间多了一个瓤,还悍然地和他抢夺身体的控制权,那种感觉,就像被一个超级大胖子坐在屁股底下,头晕目眩,胸闷窒息,偏偏还非常清醒。清楚知道“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当真是除了恐怖还是恐怖,除了惊惧还是惊惧,无怪乎会受惊病倒。
可这样的“附体”对庞天石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除了会增加自身罪孽,还对灵体是一种无言的损耗。
若说他对当年自己的枉死无法释怀,却又不见他找正主报仇;若说他留恋妻子,可这么多年过去,隔着生死天堑,妻子成了别人的内人,儿子忘了他的存在,再多的留恋也该磨没了。如果他只是想让吴夫人了解当年的真相,现在真相已经说明,他也该心无挂碍去轮回了,可他还做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不肯走,夏芩觉得,她突然不明白这个水鬼君是怎么想的了。
施过针,开过药,吴昌珉少爷已由横着抽抽变成了竖着行走,吴夫人满心感激之余拉着定逸师傅好一顿倾诉,定逸师傅耐心地听着,慈祥和蔼,时而低声开解两句,引得吴夫人又是一阵鼻涕泪乱流。
夏芩视线抽搐,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该夫人所展现的年龄特征,所谓美人不老云云,真是让人无法想xiàng 。
竖起来的吴少爷迫不及待地调出最风流最潇sǎ 的姿态转向慧心,意图勾搭,可还未等他靠近,慧心已经微微皱着眉低下头,小声说自己还在烧水,匆匆离开了。
吴少爷失神片刻,目光瞟向夏芩,瞟了一眼,又瞟一眼,脸上自动堆起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移过去,刚要开口,夏芩却连一个眼神也未施舍给他,径自朝慧静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吴昌珉:“……”
备受冷落的吴少爷把目光迟疑地调向在场剩下的唯一的雌性,慧静抱臂冷笑,森冷如刀,吴少爷心肝儿一颤,连忙招来小厮扶着,弱柳扶风地挪走了。
夏芩刚来到前院,便遇到去而复回的慧心,慧心告诉她:“门外有个人说要拜会师傅,他说他叫吴大富。”
夏芩眼皮一跳,匆忙嘱咐了慧心两句,转身便往师傅的住处跑。
吴大富!庞天石口中的杀人凶手吴大富!
夏芩的心急得几乎要跳出来,匆匆赶到师傅处,在她耳旁低语两句,定逸师傅平静地微xiào 着,面上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从容地对面前的吴夫人道:“令夫吴大官人来了,想是不放心你们,亲自来接的。”
吴夫人脸上显出一丝奇怪的紧张,神情僵硬,佯嗔道:“刚回家也不知道歇歇,跑来跑去做什么?”
定逸师傅只是微xiào 。
三人来到前院,夏芩登时觉得两只眼珠子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面前的男人身量不高,但被肥厚的脂肪撑得长宽高几乎等同,往院子里那么一堆,立刻显出规模巨大的一坨,让原本还算宽阔的院子,顷刻间袖珍逼仄起来。
她不禁为寺里的山门忧虑了一把。
规模庞大的男人先和定逸师傅见了礼,然hòu 询问了吴昌珉少爷的情况,接着对吴夫人道:“如果不是昌儿出了事,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瞒下去?”
吴夫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圈先红了。
吴大富对定逸师傅道:“我想和您的弟子慧清说两句话,可以吗?”
定逸师傅双手合十:“当然。”然hòu 转向夏芩,“慧清。”
山门外春光明媚鸟语啾啾,清亮的溪水蜿蜒流过,如山腰环绕的一条薄薄的春绸。
吴大富拥塞在她的视野内,对她说:“你的事我听钱妈说起一点,说你能看得见鬼魂,那你能把庞天石招过来吗?”
夏芩:“哦,他已经来了,就在你面前。”
吴大富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起来,有一瞬间,夏芩怀疑他会不顾一切地拔脚逃走,但他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脸色如便秘。
庞天石嫌弃地打量着他,说道:“能把自己吃成这副德行,说他是猪,猪都跳脚。你问他,身上还有腰这种东西吗?”
夏芩:“……”
她面无表情地把这句话翻译过去,吴大富一愣,随即拍了拍自己中间的部分,自嘲道:“这么粗的一截,都顶别人好几个了,怎会没有?”
夏芩:“……”
吴大富缓缓松弛下来,说道:“这个时候还关心别人的相貌,看来真是庞兄没错。”他微微肃起面孔,正色,“我知道我对不起庞兄,他落水后没有把他的尸体捞出来入土为安,甚至还因为怨恨,因为想让莲莲死心,另找了一具尸体代替他下葬。但这么多年,我替他还清外债,替他赡养老人,替他养大儿子,再大的过失也应该抵消了。即使他仍然心有不满,那找我就是,为什么去惊扰莲莲,惊吓昌儿呢?昌儿也是他的儿子啊!”
夏芩蹙起眉头,庞天石像是受到某种震动,脸上现出刻骨的迷茫,喃喃道:“外债?”
夏芩如实传话过去,吴大富道:“当年他染上赌瘾,把家中的财产都赌光了,还四处借债,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做生意小有起色,他向我借五百两银子,五百两啊,几乎是我当时全部的身家。可他曾经不嫌我家贫,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还和我做朋友,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得。所以我还是借了。后来,他一直不提还银子的事,我催了几次,他推却不过,便说要谢我,请我上洛阳共赏牡丹。我们游览了很多地方,有好几次,我差点失足跌下山落下水,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直到后来,我们上了一条画舫,他趁我酒醉,想把我推下河,我才蓦然醒悟,原来,他竟然对我存了杀心。”
夏芩巨震。
吴大富道:“结果,在纠缠挣扎中,落下水的反而是他。当时,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但没有拉住。渐jiàn 地,我清醒过来,联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硬下心肠,什么也没再做。
事后,回到家中,我又是不安,又是不甘,便去了一趟庞兄的家。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迷上了赌博,家中已经被他输得家徒四壁了。我看着莲莲母子那落魄凄惨的样子,想要回五百两银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以前他们是多么体面呀,可那时简直连普通的村妇村童都不如。
后来,我时不时地接济他们,也照顾两位老人,再后,在老人的默许下,我们走到了一起。”
细细的啜泣声传来,是吴夫人,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吴夫人眼含着热泪,问他:“这些事,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吴大富苦笑一声,低低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徒惹你伤心。”
吴夫人埋入她的怀中,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心疼你。”
吴大富唇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抬手地抚着她的背。
庞天石怔怔地看着两人,目中是某种彻悟后的平静和伤怀,夏芩看着他,心中是难以言喻的震惊和复杂。
“原来如此,”他梦呓一般地喃喃道,“原来那些鬼魂说的是真的,经过生死剧变后,人的灵魂会变得残缺不全,忘记以前一些事情。”
他的身影愈发清晰,五官清朗,身材秀颀,如同得到某种净化。
“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滞留这里的原因了。”
我踏入歧途,伤害妻儿。我背叛朋友,妄动杀机。
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知道,即使往事不在,即使记忆扭曲,但在某个角落,我一直知道,是我的错。
所以我没有变成厉鬼,也不曾真正怨恨。
我滞留世间,只因为心怀愧疚,只想对你们说一句,对不起。
尽管我已经死去。
尽管你们并不在意。
夏芩眼中浮起泪花,她缓缓地向夫妻二人转述了庞天石的话。
吴夫人肝肠寸断,吴大富眼眶微湿:“我们都有错,可是你都已经去了,这些事还算什么事呢?”
庞天石微微点头,眼中露出释然的笑意。
夏芩伸出手,掌心是一朵纸符折成的小小的莲花:“现在你愿yì 超度了吗?”
庞天石点点头,柔声对她说:"谢谢你",而后含笑消失于那朵莲花中。
寺钟清凉,檀香静心,定逸师傅接过那朵莲花托在掌心,而后闭目念起了往生咒。
奇异的光亮从莲花中缓缓升起,渐jiàn 地笼罩了整个寺庙。在那个黄昏,滞留松山寺的人们都目睹了这样一幕让他们终生难忘的奇景:美丽的晚霞边,浮起一团柔和的光亮,光亮中,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微xiào 着向他们抱拳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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