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龙台的构造内部都是空的,有着众多螺旋形状的阶梯,循着承重柱盘旋而上。那个年代尚且没有电梯之类便利的玩意儿,即便是一国之君,也只能一步一步地从底层走上去。这可是二十多丈高的巨型楼台啊!光是每天这么上下一趟就很耗力气了,也怪不得沛国的刺客各个脚下生风,跑起来堪比的卢赤兔……但凡是来这里稍微工作半个月,保管你腿脚利索得和兔子一样。
巨人一样的高台矗立在眼前,三人的神色各自变化,别有生趣。
尹兆是一脸漠然,尹纤是满面惊愕,至于公孙季……则是带着那么一点点坏笑,好像就是特地在看其余二人为难的样子似的。
“这……”尹纤仰起脑袋,望着那近乎令人绝望的垂直高度,不禁周身一颤,僵硬地转过身来,嘴角微微抽动着,“那什么……我可不可以直接飞上去……”
“那可不行。”公孙季轻轻地拒绝了她,语气轻柔而温婉,虽然是拒绝别人,去也不让她感到被冒犯了,“这里毕竟还是祭造先祖的地方……纤儿,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按法理论,便是我的家人……还是对先祖对一些恭敬为好。”
他的请求本身是合情合理的——至少在那个年代如此。再加上公孙季的神情一直相当温和,这么一来二去,他所提出的要求本身却有了“不容拒绝”的力度,你会感觉……如果你拒绝了这个少年的要求,那么不管事实如何,错的那个一定会是你。
“……”尹纤稍微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中的“妻子”是什么意思,不禁有些愣神。或许直到现在,这个姑娘还对“成婚”这一既定事实没有多少概念,当初在终南山时,脑袋一兴奋,什么都没仔细问清楚。现在想想……成婚是不是就意味着,她的后半辈子都要呆在这个阴雨缭绕的地方,与一个今天才见过一面的男人长相厮守,再也没有什么会把他们分开,直到其中的一人先死亡为止?
仙人的寿命比凡人要长五倍左右,按照这个定律,先死的会是公孙季。
然后呢?她怎么办?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尹纤一下子陷入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循环中……她倒不是害怕了,只是突然一下,觉得事情好像完全超出了原来的预计,向着一个她无法掌握的方向奔去,而且还快的一塌糊涂,容不得她迟疑半刻。在古代,成婚几乎就是女孩子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而她竟然就在不知不觉中迎来了这一天!
公孙季真的爱自己吗?
不可能……除了神话里的男人,又有谁会爱上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呢?
尹纤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不出须臾,她便彻底明白了公孙季的图谋与想法既然不为爱,那必然别有所图。金钱他不缺,权力……他已经是沛国的权利巅峰了,娶一个尹族女子,似乎也并不能帮他在这方面得到什么。唯一剩下的解释,便只有政治联姻。
他想借这桩婚事,与尹族打好关系,日后狼狈为奸起来好有个伴儿。
原来所谓的婚约、誓言,不过都只是长期的谎话而已……真正捆绑人和人的,只剩下利益。
虽然尹纤早就迷迷糊糊地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但当她真的用逻辑思维将其推理出来时,难免还是心碎了一地——留在尹族,她得不到幸福;来到沛国,她未必就能如想象中一般幸福,最多只
是过过像白开水一样平淡的日子而已。人各有命,或许自己的命运,早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好……
……
“你在发什么呆啊?站了老半天,那位小兄弟已经上去了。”一旦尹纤回过其中的意味来,公孙季那好声好气的细语便显得颇有些造作恶心,“放心吧纤儿,这升龙台本是一处用以登高瞭望,以观敌情的据点,一般只有士兵会在里头跑上跑下。至于你嘛……只要上去过这一次,就再也不需要下来了。”
他这话,似是无心之言,有似是别有所指。
我一辈子都要被关在这儿,再也别想出去了,是吗?
尹纤的思绪逐渐阴暗下来,她瞥了一眼大山一样高的升龙台,现在看去,它像极了一个把守监狱的牢头,铁面无私,不得通融。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到底还是把敏感多变的心绪写在了脸上,抿了抿嘴,没再多说什么,随着公孙季一起走入了升龙台的底部。
————
同一时间,尹兆却已是运起轻功,一路小跑加飞檐走壁,眼看着快要窜到升龙台的顶部了。一路上倒也没有人拦他,看来这儿的情报传递系统还是相当完善的方才尹兆和公孙季是一起下的船,这就说明他是国君请来的客人,这个消息被一层层传递上去,最终送到各层的主管那儿,才造成尹兆现在一路绿灯的盛况。
从他这个角度望下去,海面显得宽阔多了,白色的海浪一层一层地冲打着雄伟的岩壁,不住地发出“哗哗”声。那种声音仿佛是从某个遥远的国度传来的,伴随着湿冷的海风,有种别样的爽快感。
“视野确实不错,不过这么个跑法,传递情报未免有些慢了。而且必须要靠跑的,就算养了那么一两个腿快的斥候,长此以往,对膝盖这块的磨损会非常厉害。凡是在这儿工作的人,短期内看似是获得了脚力的增长,但等老了之后,估计连步子都迈不开了……”尹兆抬了抬自己的双腿,纵然有着轻功和内力的加护,也不禁感到膝盖酸痛,如此推算……凡人的状况只会更糟糕!
“而且,这儿连年阴雨,大大增加了老寒腿和关节炎症的可能。一到冬天,肯定是寒气刺骨,对人体的损伤不要太厉害……”尹兆扫了一眼那些立在升龙台外围把守的士兵们,居然还将身体的大部分皮肤裸露在外,仿佛是嫌高处的风不够摧残人似的,“难怪公孙季说沛国的军队不成气候,如此众多的隐疾,他们竟然都习以为常。也得亏是仗着天险,没人敢来轻易攻打沛国,他们才敢不把军队建设当回事儿……要是真的两军接壤,不出片刻,这些问题立马暴露出来!”
他就这么叽叽喳喳地分析了一通,鞭辟入里,可惜却没有人听。
尹兆当然不是诚心诚意地想为公孙季办事儿——他还没有蠢到被人用美人计一勾引就上当的地步。动脑分析沛国的局势状况,只是因为他不想让思绪空下来、闲下来,因为每次一闲下来,脑子里就会循环播放公孙季的那句带着笑的“纤儿,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不知怎么的,这轻轻的一句话,会引起尹兆心中强烈的愤慨、不满和嫉妒。这些个情感一旦燃烧起来,简直就像是蚂蚁爬到了皮肤里面,然后疯狂地撕咬着你的血管和神经一样,让人难以忍受、状若癫狂。你会因此而憎恨面前一切美好的事物。
几乎是逃跑一般
的,尹兆匆匆走完了最后一层阶梯,正大光明地走上了升龙台的最高一层。
即便是到了海拔更高的地方,阳光却依旧没有多刺眼,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尹兆方才一露头,便见那高台之上已经站好了一队人,离他那出口约莫有个几里远。
带头的是个看着还没有尹兆大的小姑娘,由于公孙季的关系,尹兆也分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女孩子……她梳着在当时很少见的丸子头,还插着一根翡翠制成的发髻。身形小巧,披着一身半透明的罗纱羽衣,看上去相当轻盈,仿佛点了一点脚就能飞起来一般。这位姑娘的长相与公孙季有七成相似,但因为还没长开,脸上尚且带着几分稚气。不知怎么的,尹兆第一眼看见她,心里就升腾起一种复杂的情感,好像是本能地预感到了什么事情一样……
这么说吧,这位姑娘,各方面都和三千年之后的应欢有点儿像。
少女身后,跟着一大堆身着轻甲,手持宝剑的军人。他们清一色地留着短发,只有一层薄薄的甲胄,而且还不是铁甲……尹兆粗略看了一眼,要是他的大刀还在,自己估计能在十个回合之内把这些人的防御措施全部毁掉。在长枪、大刀之类重武器面前,穿着露半身的皮甲简直就是找死……
“怎么是你先出来了啊?”见到尹兆大摇大摆地从出口里头钻出来,少女显然是有些吃惊的,“我哥呢?”
“令兄应该还在后头吧……”尹兆一口气爬了二十多丈高的楼台,倒也脸不红气不喘,显得极为镇定,“阁下想必就是公孙季的妹妹……”
“大胆狂徒!”尹兆话还没说完呢,站在那姑娘旁边一个头戴红缨、左眼上有条疤的侍卫便忽地大声呵斥,眼睛大张如裂枣,竟是将宝剑从鞘中拔了出来,直指向他,喝道,“何人给你的胆量?不过一介庶民,竟敢直呼新王名讳?!按照我沛国法典,理应诛斩,念你是别国来人,暂扣下死罪,还不快快谢恩?”
一时间,所有的侍卫纷纷拔出剑,雾气之中,一片寒锋闪烁。
“什么?不是,这……”自出生以来,尹兆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等规矩,望向那一群满面肃然的武士,不禁被气笑了,“名字取着不就是让人叫的吗?他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还名讳……再说了,我也不是他的家臣啊,我甚至都不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干嘛要对他毕恭毕敬的?”
“放肆!升龙台乃是公孙王家之物,岂容你这等小人在此信口开河、卖弄口舌?”那侍卫俨然是大怒,抄起宝剑,向前挺了一步。而他这么一动,剩下所有的侍卫便齐齐绕过那个小姑娘,像乌云一样展开来,隐隐将尹兆包围在其中。
像是在围剿某种大型的猎物。
“真是笑死我了……”尹兆见此,嘴角也没过一丝冷笑,袖中的两把参差剑趁势滑落,剑柄在手,一短一长的两道寒光划过,剑锋已然出鞘,虚指向地面,杀意盎然。
双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这样默默地对峙着,气氛一时间僵持不下。
……
“给我住手!”公孙季温和而又严厉的声音从出口那里传出来,一下子喝住了那些跃跃欲试的士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救了他们一命,“这位是从尹族来的贵客,难道……我就是教你们如此对待客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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