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璐呆到了未时,用了茶点,想着家里还有些小事不好久留,就约了下次一同去城郊踏春,冯雪琪送了她那个陈州绣鞠,又要送她别的东西,徐璐和她素来亲近随意,见有几串石头做的珠串做得以假乱真十分有趣,便挑了两串珠子,依依不舍道别。
冯雪琪也不舍她走,手拉手直送她到了侧门口,三太太得知,也赶过来叮嘱,平乐长公主府和徐国公府都是富贵锦绣窝,什么都不缺,三太太便让人包了些庄子上的新鲜果品到车上,算是聊表心意。
平乐不是个喜好显摆身份排场的人,徐璐此番过来,也只是坐了貌不出奇的青帷马车,只在车上按制做了徐国公府的标记,以便途中应对。
见徐璐带着薛妈妈等人各自上了车,三太太令两个冯家家卫骑马跟在徐家护卫之后,又反复嘱咐了小心谨慎,目送车马离去,这才携女儿往内院走。
“眼下还早,毛毛,你回房里睡一会吧。”三太太摸摸冯雪琪的头,春日午后的阳光慵懒和煦,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无端生了困意,别说是小孩子,就是大人都有些眼皮打架想躺一躺。
冯雪琪是有午后憩息的习惯,这会儿也觉得身上软绵绵发懒,但她这几年勤习不辍得益颇多,压下那困乏并不难,“娘亲,我不困。”
边说边爱娇地摇晃三太太的手,仰头看她,“我想和娘亲说说话。”
小姑娘梳着双螺髻缠着鸭黄发带,但因头发稍稍有些蓬松发卷,此刻在屋外被风一吹,便飞扬了好些柔软纤细的发丝出来,就像是春风里悄悄发芽生长的小草,偶尔温柔轻拂在圆圆白嫩的小脸上,虽然个头偏矮,身材也略略发圆,但如同许多与她同龄的小姑娘一样,那种天然的童真娇俏足以赛过一切。
三太太自己也日日午休,可是女儿那双又圆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恳切地望着自己,做母亲的便只剩下爱怜,“只说一刻钟,然后你便回房去午睡?”
只要松了口,哪里会真计较到一刻钟,冯雪琪赶紧点点头。
回和芳院的路上很安静,将军府里的花草不多,时不时能见到几只蝴蝶翩翩飞舞,却很少能听到这时节正该忙碌的嗡嗡蜂声,下人们也大多在房里打盹,即便是在外边做差事的,也下意识放轻了手脚。
母女两人一路上没有再多说话,就这样静静进了和芳院,到了房里,三太太方开口让丫头端两碗汤来。
“好了,你想跟娘亲说什么,这会儿可以说了。”
冯雪琪见她笑吟吟歪在坐榻上,也学着往旁边的大迎枕上靠了靠,脑子里飞快理了理头绪,“娘亲,为什么您和长公主过几日要去点福灯啊?”
三太太只当她是想跟自己赖一会儿才要跟着过来,不想她头一句话竟是问这个,禁不住好生看了她两眼,只见她小脸满是认真,“怎么?璐姐儿提起了这个?”
冯雪琪摇摇头,“不是,璐姐姐没说,是我自己觉得奇怪,您以前从来不去寺里的。”
三太太眉梢轻轻一挑,半逗半试探地笑望她,“这有甚奇怪的,我一时兴起,也是常有的事。”
冯雪琪还是摇头,“不是,我都听到了,长公主让璐姐姐带话,还有您后来和嬷嬷她们说话,都是说该到点福灯的日子了。”
听得很仔细,三太太的眼里闪过一缕赞赏和欣慰。
“娘亲,我听说过,福灯点在寺里,不是为了祈福就是为了悼亡……”
门口有细碎的说话声传来,是去端汤的丫头回来了,项姑姑不等三太太开口,立即快步走出去低声吩咐了几句,端了汤进来,外面重新安静下来。
冯雪琪乖觉地等到外头声音消失,这才一双圆溜溜黑白分明的眸子毫不避闪地直视她,“娘亲和长公主说的福灯,是为了姑姥姥点的吗?”
平嬷嬷忍不住飞快抬眼扫了一下坐姿懒散却语出惊人的小姑娘。
冯雪琪的姑姥姥,三太太的姑母,可不就是三年前病重薨逝的裴太后!
三太太微微怔了须臾,眸光闪了闪,坐直身子凝视女儿,“怎会突然想起你姑姥姥来?”
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冯雪琪天生是个豁达宽厚的性子,不好强不多事,所以小姑子冯淑妃当初为了给哥嫂解围要将冯雪琪接进宫时,她考虑了一下并没有拒绝,甚至还说服了冯三爷,到如今冯雪琪一年有大多半时间在冯淑妃的昭阳殿,身为太后的侄孙女,亲姑姑又是淑妃,若唤作别人只怕早就张扬得天下皆知了,然而冯雪琪却一直低调乖巧得很,老老实实不多话不多走,就连宫里人想挑个刺儿都难。
裴太后是个好静的人,和她的父亲裴太师一模一样的性子,就像是血缘使然,裴侯爷稍微活泛一点,然而到了儿女这一代,三太太和裴世子还是更像姑姑和祖父,沉静谦和。家世虽可锦上添花,然而人生立世,多半还是靠的自己,这是裴太师对儿孙的训诫。何必张扬,家世就摆在那里,多说与少说,也并不会增益或减损。是故裴太后还在时,裴家沉默谨慎,现在裴太后薨了,裴家也依然一如既往。耳濡目染的三太太低嫁冯家,也很少摆侯府嫡女太后侄女的架势,甚至提都极少提及,言传身教,冯雪琪也是如此。
三太太一双杏眼极其轻微地眯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柔声道:“毛毛,你是不是在宫里听到什么话了?”
素来安然敦诚的女儿,会忽然提起了太后姑姥姥,让她怎能不疑心是有人在女儿耳边暗示唆使?
她语调声音和平常一样柔和,但冯雪琪怎会听不出她话音之中的担忧和警惕?就像她上年偶然在昭阳殿提到姑姥姥时,淑妃姑姑也是这样关切警惕的口气。
“宫里没有人跟我提起过姑姥姥。”
三太太敏锐地意味出了这句话的含义,不由蹙起眉头。
“是我自己要问的。”冯雪琪坦荡地迎视她,在自己的母亲跟前,依然是与以往没有丝毫分别的态度,有疑问便问,有话便说。
“娘亲,我想多知道一些姑姥姥的事。”
三太太沉默地注视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因为我总觉得宫里的人奇怪得很,姑姥姥走了快三年了,皇上每天都会去崇安宫上香,有几次还跟姑姑说起姑姥姥呢,可是其他人却很少提到姑姥姥,就连姑姑也是。”冯雪琪皱起两道小眉毛,诚恳而直接地向三太太求解,“娘亲,伍姑姑她们在勤政殿当差,我见过她们好多次,她们都是以前在崇安宫侍候姑姥姥的人,皇上现在时常带着她们进出,让她们随身侍候,可见皇上并不忌讳姑姥姥啊,既然皇上都不忌讳,为什么宫里边其他人却反而没有人会提起来呢,他们不是应该迎合皇上的吗?尤其是今年,除了姑姑,再也没有别人说起姑姥姥的事,就连太后两个字也很少说到,大家都好像约好了似的。”
话很直白,而且稍有些颠来倒去,然而却没有人追究这些词句组织上的瑕疵,屋里的其他人,都在以一种奇异的目光认真审视着眼前的小姑娘。
冯雪琪浑然不觉,只是期待母亲解答,“娘亲,你不觉得奇怪吗?”
三太太心里有宽慰,也有心酸,头一次,她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像冯三爷一样拒绝小姑子的提议。
居移气,宫里的规矩和起居当然是天下顶顶好的,可是宫里隐藏的那些繁复深晦的人事也是最易熏染上身的。
“毛毛……”
正在纳闷素来有问必答的母亲为何沉默以对的冯雪琪立刻竖起耳朵专心聆听。
三太太无声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端皇后吧?”
先帝仁宗有两位皇后,元后端皇后亡故得早,仁宗立了继后,便是她的姑姥姥裴太后,这是公告天下的事,虽然三太太从未对冯雪琪提过,但冯雪琪还是从别处听过这些。
见她点头,三太太也不意外,“那你也知道端皇后是皇上生母的事情吧?”
冯雪琪依然点头,当今皇上的生母端皇后在生育五皇子时难产而亡,五皇子先托养在当时的柳淑妃宫里,两岁时柳淑妃卧病,先帝又将五皇子给了裴贵妃抚养,一直到长大成人受封太子,先帝禅位,五皇子以太子身份登基,尊生母养母同为太后,生母端皇后依旧沿用了谥号端,人称端太后,养母裴皇后虽也有谥号,但仁宗年间都以裴姓称呼这位继皇后惯了,成了太后便也继续称她裴太后。
裴太后对自己是皇帝养母的事情从未隐瞒,仁宗也没下过禁口令,皇帝的身世在他还是五皇子时就从来不是隐秘之事,这些年虽说少有人提起,然而宫里人来人往,这些事情几乎无人不知。
可是这些与众人绝口不提裴太后有甚关系?
要依冯雪琪自己的感觉,承平皇帝对裴太后比对生母敬重多了,裴太后病逝,皇帝严守了三年孝期不说,还每日都去崇安宫上香,反而是端太后薨了这么多年,皇帝年年都只是在忌日才去华阳殿敬香。有这些有目共睹的事,皇帝也没动静,为何下面的人就敢露出这些古怪来?
不是说居下者要体察上意吗,冯雪琪皱着一张小脸蛋,努力地回想仅有的几次见到皇帝时的场景。
三太太看她坐在那一个小人儿却要冥思苦想琢磨大人的事情,疼惜又好笑,“傻毛毛。”
冯雪琪苦恼地眼巴巴看她,“娘亲,我还是不明白。”
“不止是你,有很多人都不明白。”三太太含笑凝视她,“毛毛,你还小,原不该跟你说这些,只是你既问了,我自然不能敷衍你。”
“其实你说的那些古怪,归根究底,不过是因生养二字。”
生养二字?冯雪琪眨巴眨巴眼,宫中那些人的行为和这两字有何关联?
三太太见她依然不明所以,倒也不见怪,毕竟大多数的人一生中只有一位生育抚养自己的母亲,“端皇后的生育之苦,你姑姥姥的养育之恩,生恩养恩孰轻孰重,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在替皇上焦急衡量呢。”
“那他们不提姑姥姥,是怕姑姥姥的养恩比不过端太后的生恩吗?”一个为了生子难产身亡,一个视若己出悉心教养,端太后拼死生下了儿子,裴太后辛苦教出了皇帝,冯雪琪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替皇帝觉得为难,“可是这个要怎么比呀?端太后去得那么早,皇上自己都说连端太后长什么样都不晓得……”
“毛毛,”三太太正色打断她,“非礼勿听,皇上和你姑姑说话,你该回避才是。”
“是我有一次在姑姑旁边瞌睡的时候皇上过来说话……”冯雪琪嘟嘴辩解,“姑姑有说让青姑姑抱我回房间的,是皇上说没关系,我本来想自己起来,可是醒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说话了……”
三太太听到她不是有意,便不再多言,只叮嘱道:“你在昭阳殿里听到的话可不能随意说出去。”
这样的叮嘱时常提起,冯雪琪点点头,“娘亲,生恩养恩就一定要分个轻重吗?可是姑姥姥还在的时候为何没人提起这个呢?”
前一句还罢,后一句实在是个傻问题,裴太后进宫三年就为贵妃代掌凤印,端皇后逝后她更是一路从皇后到太后,深受仁宗眷爱主理内廷几十年荣宠不衰,皇帝从小养在她身前,她自己又生有儿女,论皇恩论子嗣样样不缺,她在的时候,谁会那么不知趣地去提什么生恩养恩,三太太哑然失笑,“傻孩子,有些事情是要人死之后才能计较的,两恩之轻重连圣人都下不了断论,你以为凭那些人就能辨明白?”
“不过是一些自诩聪明的人觉得时机到了,想从谥号尊位名分次序上做盘算而已。”
冯雪琪眼睛一亮,“娘亲知道是哪些人?”
先还是问为什么,这会儿便问起是哪些人了,三太太戏谑地挑挑眉,“什么时候咱们家毛毛也成了打破沙盆要一问的性子了,改明儿我可要问问珍师傅,谁说我们毛毛手口皆懒问一句都难的,至少口上还是挺勤于解惑的嘛。”
珍师傅是三太太专门请来教授冯雪琪女红的,冯雪琪在家住时,这位珍师傅便会到家中来教她针线刺绣,是技艺高明教导耐心极会循循善诱的一人,只是迄今为止冯雪琪仍然做不出一个最简单的荷包,令做老师的十分无奈。
对于自己在女红上头毫无天赋一事,冯雪琪已经可以厚着脸皮不理会了,不过被自己母亲取笑,她还是没忍住羞恼,红着脸扑过去三太太怀里撒娇。
三太太被一个毛乎乎的小脑袋拱得靠到了榻上的小桌旁,午后的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暖烘烘的气息,冯雪琪歪在她怀里娇声道:“娘亲,快说嘛,那些自诩聪明的人是什么人啊?”
当然是最想要从中谋利的人,以太后尊号为口子,为更深远的企图做梯子……
但三太太忽然有些迟疑,要不要告诉女儿这么多呢。
这世上本就是知道得越多,烦恼就越多,那些叵测诡谲阴私不堪牵扯到贵族世家几辈恩怨的人事,古往今来牵连最广却又无法避免的皇储争斗,就算听一听都心惊胆战,毛毛今年才七岁,正是天真纯朴无忧无虑的时光,何苦早早添烦忧呢……
可是裴冯两家,注定又脱不开这团泥沼……
“娘亲,那些人里,是不是有郑家?”
她还在犹豫矛盾,竟不料女儿会忽然来这么一句,惊得三太太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扶起冯雪琪紧紧注视着她,肃然道:“毛毛,是不是有人和你说过什么?”
这句话问得一语中的,却由不得让她生疑。
作为皇帝生母端太后的母家,现在宫里又有位膝下抚了皇子的郑贤妃,郑家照理是该昭彰朝野炙手可热的,可是端太后过世得早,生前故后也没有裴皇后得宠,拼命产下的儿子也归在裴皇后膝下养大,在先帝一朝,说起太子母家,几乎人人第一想到的都是裴家,然而就是这样,郑家却不躁不怒,还事事处处维护裴家及裴皇后,可谓将忍之一字做到了登峰造极,就连与郑家不交好的人都要赞一声好修养。
就算是身有郑家血缘的皇帝登基至今,郑家也并没有张扬,朝上朝下依然谦逊和善,提及裴家和裴皇后也一如既往地满口称赞。
只是现在偶尔会额外说到对裴皇后的感恩道劳。
倘若不是自以为从中得了便宜,何来感激一说。
三太太就是因听到几次,又察出刘夫人的异样,这才警觉近两年来似有若无的两后尊号高低的苗头有郑家手笔在内。
但郑家即便有做,也是十分隐晦,还是孩童的冯雪琪连前因后果都未必清楚,如非有人示意,怎会联想到郑家?
幼主奸奴最是大忌,她一边等着女儿回答,一边已决定要与宫里的小姑子说说,须得好好留意清理女儿身边服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