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市井小巷,最是贫穷混杂,地痞无赖者,下流无礼者,阴险小人,粗鄙妇人皆有,贫穷挣扎者更甚。
有一女在此降生,名为赤乌,父亲是三考落榜的失志中年,蜗居在市井小巷中以苦力做生活之本,赤乌生来调皮顽劣,不比这市井之中的女娃娃一般或柔弱或娴静或蛮横粗鄙,天生一股正气凛然,见不得以大欺小,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者,碰到行卑劣手段以谋其利者更是视若仇敌。
赤乌长到六岁,父亲教她做人辩事。
“乌儿,我且问你,若你遇到别人争斗,你怎么做”破落的屋内,赤永端坐在桌前,向面前的幼童问道,他面色黝黑,眉目中一抹愁苦抹不去,今日外面下雨,抗包的活是做不了了,只能在家里教养小女儿。
赤乌一脸郑重“自然是保护势弱者。”
“为何不问事非对错”赤永又问,见对面站着的幼童无言以对,他只得又道“万事只看表面,不辩是非黑白,又岂是正人君子所为,世间可怜人的可恨之处比比皆是,岂能因为他人势弱便为恶人做屏障,遇到这种事情还是问清缘由吧,昨日你遇到李灵儿骂哭冯青就将李灵儿暴打,你可问了是非对错?”
幼童摇头道“不曾”
赤永刚要说话就被一人打断“昨日赔了李家一只鸡此事才做罢,今后还是休要多管闲事的好。”原来是母亲周倾君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清粥走过来,放在桌子上,赤永一边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收到一旁的椅子上,一边说道“不要听你母亲的,昨日是冯青偷了李灵儿母亲的遗物才闹出此事,也是罪有应得,待雨停了你去向灵儿道歉,此事就算罢了,下次再碰到这种事情要记得问清是非,这就是我要教你的辩事了”。
“不算罢了,冯青竟然做出偷盗这等下作的事情,实在该打”
赤乌不管不顾冲出家门,也不撑伞,小小的身子在雨中奔跑,院落又小,只是一个眨眼,她就出了大门,母亲在忙找雨伞,嘴里说着“怎么生了个丫头这个脾气,长此以往,该如何是好,这许是跑到冯家打冯青去了”
赤永无奈喝了一口粥,看着周倾君着急找伞却怎么都找不到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说道“别找了,再预备只鸡给冯家送去吧。”
周倾君作罢,也无心饮食,一股忧愁涌上心来“别人家的女儿家或沉静或刁蛮,我还从未见过她这种孩子嫉恶如仇,做事就凭自己看不看得惯,天不怕地不怕,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赤永,你说她长大岂不是得成为一个悍妇?!”
“不见得,乌儿虽然冲动,却不是蛮不讲理,长大是否会成为一方人物也未可知。”
“三考落榜,你竟还没认清人生,清粥小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就算再自负也得在这市井中过一辈子了,何必心存太大的期望,以至现在日日挣扎。”周倾君自嫁赤永以来,从一开始盼望他一举种榜,到后来盼望他做生意能兴隆昌盛,到最后的居破院,喝清粥,卖苦力,与市井人家没有半分区别,她的心逐渐静下去,不去期望遥远的未来,因为眼下就十分困难,朝不保夕,食不果腹,连给女儿添件新衣都有些捉襟见肘,女儿时时闯祸,赤永又总做些她眼里的青天白日梦,想到这些,周倾君有些苦恼。
说到这里,赤永无言以对,闷头将碗里的粥喝了个干净,以此弥补他对自己一事无成的抱憾。
日到中午,雨已经停了,赤乌淋湿的衣服还没有干透,额头细细的发丝贴在脸上,她兴奋的跑进来,告诉她的母亲“母亲,我已经向灵儿姐姐道了歉,她果然是个好人,原谅了我,还答应明日带我去北风园看那里的学子习武。”
没想到母亲把脸板起来,说道“那冯青呢。”
“我想打她,可我若打她就和那些以大欺小的蛮童没有分别了,我只是拉着她一同向灵儿姐道歉。”
听到这话,周倾君的脸稍微缓和了,拉着进屋,屋里已经放了热水,“自己脱衣服进去泡,否则又要生病,你父亲的工头又拖欠工钱,眼下可不能生病。”
六岁的赤乌哪里懂得生活的拮据,只是点点头。
次日她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和灵儿去北风园,她的意识里,能去北风园习武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再不济都是一家掌柜的孩子,他们衣着光鲜亮丽,言语大方得体,从不做她家这边男孩子欺负弱小偷盗财务的事情,她也得穿得好看点,莫要让人家看出来她是东市市井的人,让人家以为她也是同那些人一样刁蛮小气下作没有教养。
六岁的赤乌总是觉得,她住的地方实在污秽不堪。
可等她到了那才明白,她故作聪明的举动其实毫无用处,因为她们只是偷看,并不能同那些公子一样进去学习。
带他们去的是灵儿的兄长,十一岁,叫做李列,最爱舞刀弄剑,可惜家里贫穷,他父亲只能做一把木剑给他。他平日里就带着他的木剑,从北风园的墙缝里偷看里边的师傅教的武功,隔着一堵墙在外面练习,像是偷来的,又没有害怕的心理,他光明正大的练习一招一式,他觉得自己也是正经的学生,只是离师傅远了一些,但心里还是有一些窘迫,但很快被他崇敬武学的心给压了下去。
赤乌没有见过,趴在墙上仔仔细细的看,里面的师傅一招一式都凛凛生风,威武的很,学会了这些,就能把那不讲理刁难母亲的妇人打一顿,也能去报仇了,把那日打自己的孩子打一顿回来,若能习会这些岂不快哉?!
她问李列“我们为什么不进去学习。”
李列一阵难过,“你我家中都太穷了。”
灵儿被午后的骄阳晒的昏昏欲睡,嘟囔些“兄长快学了今天要学的吧,再晚一些我们回去天就晚了。”
赤乌也知道时间紧迫,瞧得墙上有一块砖松了,她跑过去,费力的把那块砖头拿出来,目光所及顿时开阔,豁然开朗,好似功成一般扬起砖头炫耀,李列朝她挑起大拇指,一边从洞中窥得招式,一边有模有样的学习,赤乌手中无物,撇了一根树枝挥舞,一张小脸认真的紧。
他们只顾温习刚才的招式,却没有在意有人已经发现了,是那园中的师傅,他不动声色,悄悄接近躲在园子后边树林习武的两人,此时灵儿悠悠转醒,发现了这位大人,惊叫了一声跑到自家兄长身后,李列张开双臂把两个小女娃护在身后“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偷窥…啊不,我们是有意的…”
那师傅啼笑皆非,见他分不清有意无意便跟他说道“不是有意看见那只要一眼便可收回,若是有意偷窥便成了偷摸之辈了”
李列脸上一红,窘迫此时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弱弱的辩解“不,我们不是偷摸”
“哈哈,小公子不要害怕,老实说便是了。”每日教那些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小公子习武实在厌恶的很,如今到觉得这三个孩子老实巴交的模样却十分欢喜。
“我们家中贫穷,并不能进来学习,又割舍不下热爱功夫的心,不得已只能偷看。”李列低下头,低低的说道。
那师傅鼻子一酸,想起自己幼年食不果腹的日子,摇头说“人万不可自轻自贱,你等明日过来吧,不必在外面偷看了,进来一同学习,我可以免费教你们,但有一点,所谓知耻而后勇,你们要真觉得自己不如别人,那就好好学,打败所有看不起你们的人”
李列和赤乌脸上一喜,忙跪下行拜师礼,“师傅,徒儿叫李列。”
“我叫赤乌”
那师傅思衬一会说道“赤乌?上古神鸟,名字倒有趣的紧,也望你人如其名,一飞冲天。”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擦黑,月亮悄悄冒了出来,小巷中已经有几户人家熄了灯火,相比白日的吵闹,夜晚安静的让人舒服的多。
赤乌道别了灵儿和李列,一阵小跑,迫不及待要把今天的所得拿出来和父母分享。
“父亲,北风园的师傅要收我们做徒弟,免费的!不要钱!”
“人家为何要收你,不图回报?”
“自然是看我顺眼呗,母亲我饿啦”
“即使人家免费教你,你也不能不回报人家,明日带上一只鸡送给师傅吧,日后有所成就再备厚礼答谢师傅教育之恩,听到了吗”赤永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手中已经被翻阅了多次的书籍,头也不抬。
“今天一只鸡,明日一只鸡,家里的鸡就要被造完了,师傅既然愿意免费教你,想来是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周倾君进来,把手里的饭菜没好气的扔在桌子上。
赤永看书看得入迷,没有答话,赤乌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顾着狼吞虎咽,因此也没有答话。
周倾君想了想说“家里还有一小坛酒,带过去吧”
赤乌点头,依然大口吞咽着,一不小心噎到了,母亲忙给她顺气,赤永皱眉抬起头,说道“明日得去买一张桌子了”
“是,就你清高,读书不与琐事同桌”周倾君听得烦闷,见赤乌已经顺过气了,兀自转身回屋了。
饭饱思欲,赤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得想,明日该会发生些什么,师傅是否会夸自己聪颖,那些师兄们又是否愿意带着自己玩,到深夜时眼睛实在痛得厉害,她才只好闭眼睡觉。
第二天,天刚发白,赤乌刚要起床穿戴,发现床头一把小木剑躺在她身侧,一下就赶跑了她的困倦,欣喜若狂,抓起木剑仔细端详,竟然越看越喜欢。
天色亮时,赤乌顾不得吃早饭,一手持剑,一手拎着一小坛酒,满怀期待的去寻李列一同上路。
到了北风园,师傅收下酒,微微一笑领着他们去见师兄们。
“这是刚来的两个小兄弟,大家多照顾”
“李列见过众师兄。”李列对着对面的师兄们深鞠一礼。
“赤乌见过众师兄”赤乌有样学样,深鞠一礼,郑重的说道。
“看,他们拿着小木剑”看着自己身上佩戴的银柄铁剑,一个少年顿时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由傲气起来,嗤笑道。周围的小少年们也注意到这点,不少人开始哄笑。
李列窘迫的把木剑藏在身后,低下头,甚至不敢再抬头接受那些高人一等的目光洗礼,但即使不抬头,他仍然感到那些目光像钢针一样把他刺穿,他无处遁形。
赤乌刚刚得到这宝贝,怎容他人这样看不起,“我们若是带了宝剑定会伤了你们,持木剑也是为了你们好”
“好个大言不惭的丫头”那少年看她顶撞,更是不服气,“你可愿切磋一下”
赤乌回头看了看师傅,师傅笑而不答,只是旁观着这一场争斗。
“打就打”赤乌把心一横,对着那比她高上不少的小少年冲上去,挥舞木剑劈砍,那少年单手持剑隔挡,只两下便下了她的木剑,赤乌踉跄两下,努力稳住身子,不想那少年不饶人,竟举剑逼近,刀刃锋利,削下她一缕发丝。
李列见这少年一而再再而三欺负人,持着木剑一个狠挑,那少年措不及防,剑同那缕发丝一样掉落,一步上前,木剑已经抵在喉咙处。
赤乌捡起那把剑,举起手割断那少年的发丝,轻哼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
李列把剑移开,“想来你也十二三岁,赤乌才六岁,你这样欺负人,好不害臊”
那少年没打过人家,心里丢人的紧,也想刚刚的作为,实在令人不耻,竟然因为争一时意气就欺负女儿家,“游京知错,赤乌妹妹,日后我定会好好带你玩耍,你不要记恨我今日之错。”
“放心,我肚量比你大”赤乌得意的哼一声。
一场闹剧收场,李列从地上捡起木剑,趁着周围人不注意偷偷抓起那缕已经散落的发丝,慌乱的藏在袖中,若无其事的把剑还给她,同她站到方队里,认真学着招式,方队里的孩子都比赤乌大,她学的最吃力但也最认真,这让师傅心里实在高兴的紧。
春去秋来,过了五年,母亲又生下了孩子,是个男孩,叫赤达显,刚刚能走路,牙牙学语,每日赤乌从北风园归来都把那木剑拿给幼弟教他习武,只是小弟才会走路,那把剑对他来说是庞然大物,别说学习武功,就是听懂她的话都是困难,赤乌每每看他做不到就要骂他笨。
“笨蛋,让你往前刺,快刺啊,笨蛋”
“赤乌你给我滚回屋里习字,不要捉弄你弟弟了”赤永过来抱起被赤乌骂哭的稚子,斥骂道。
“父亲”
“快滚”
赤乌撇嘴,回到房间里,但并不安分,从小窗户跳了出去。
五年习武,身姿已经十分矫健,连那些师兄们已经不少都被她打败了去,那些与她同龄的师弟,更是无一是其对手。
一路上翻墙越脊,踩踏花朵,时下是秋季,花朵都有了败落之势,行走间衣衫带起的风就将那些将要败落的花吹落地上,赤乌在一片花丛中行走,身后落花满地,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
穿过这花海,前面就是游京的家。
赤乌多次曾说,游京的母亲好生高雅,在这喧嚣的凡都城中找到一处如此僻静的地方做住所,房内琴棋书画,长笛玉萧,美人琵琶,古籍医书行政之道为人之道等等一应俱全。
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和她居住的地方,污水横流,鼠猫乱窜,争吵声叫卖声不绝于耳的小巷里,这里,仿佛是一片她向往的桃花源。
离的还远就看见游京房间的窗户灯火通明,想必他是在读书吧。
“终有一日你是要走到人前去的。”赤乌刚要敲门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顿了一下,他母亲不喜他和自己交往,还是明日再来吧,赤乌转身按原路回去了。里面的谈话仍然继续着。
“母亲”
“你可知你是皇族血脉”
“母亲说过多次了,孩儿知道”
“不仅要知道,要牢记于心,更要抓紧一切机会,再次站在你应该站的位置上”屋内的美妇用力的抓紧了面前的少年,眼神坚定,双手因为用力有些泛白。
而游京却提不起兴致,低头闷闷的答一声嗯。
“抬起头来,你是皇子,怎可如此低眉顺眼毫无皇族气概!你可知…”
游京变得不耐起来,母亲每隔一阵就要像这样教训他,“母亲,我们是庶民,何必编造这子虚乌有的事情呢!”
母亲这样已经多年,每每遭到这种皇族的教授游京从小时候的敬畏,到不以为意,如今他长大了,已经是十六七岁的翩翩少年了,他的认知早就发生了变化,再也忍受不了母亲日复一日的诉说一件他根本不知道的事实。
美妇突然哭了,眉头紧皱着,眼泪从眼眶中落下来,“游京你长大了,母亲快要疯了”她无力的松开抓住游京肩膀的手,颓然的坐在书桌旁,掀开额头上的头发,露出一条纵横在光洁额头上的疤痕。
游京吃了一惊。
“我知道你以为母亲疯了,我几乎也以为我是疯了,只有这条疤痕时刻提醒着我,我不能疯,我要将你带大,重回宫中。”美妇止了止泪水,郑重的说道“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听好”
闻言,游京双膝跪下,凝视面前的妇人。
“我名叫景俪,是前朝长公主,前朝覆灭的时候,我被你父皇带走,自此深受宠爱,可是你父皇多疑啊,经不起皇后的枕边风,诬陷我与前朝旧臣来往甚密,勾结朝廷将军谋划举兵复国”景俪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可是世事就是令人唏嘘,皇后令人伪造我与将军往来信件,信中内容直指复国之谋,你父皇信了,那将军被施以剐刑,我害怕啊,我心寒啊,我去求你父皇,申辩自己没有谋反,到底是念旧情,只是给我财物找人送我出宫,路途颠簸致人呕吐,寻了大夫才知道我已经怀了你,我心里高兴啊,有了你我就可留在皇上身边了,我刚打算要返程就被皇后劫下了”
“那一日天气阴沉沉的,我跪在地上给皇后擦鞋,我求她放我一条生路,只要留我性命我一辈子都不再回宫中,可是她冷冷的笑着,她说皇上赞你额头光洁饱满,额间画上一朵梅花真是好看的紧,今日怎么不见你画了,我为了保命生下你只好拔下簪子自毁容貌,上天保佑,你是个男孩”话到此处景俪已经不能自控,一腔的悲愤和不甘化成泪水奔涌出来,“所以我让你读书习武,懂政要学尽一切可学之才能,就是盼望你,有朝一日你带着母亲,踩着玉阶一步步走到最高,将这十几年的痛苦全部还给皇后那个贱妇!我儿你可懂得?”
“原来母亲如此艰辛,儿子羞愧,多年来竟以为母亲疯了,只是儿子该怎么做才能重回宫中”震惊过后游京迅速回归冷静,自小母亲对他严加管教,以为母亲只是望子成龙,却不曾想过还有此等秘事,当下便觉得无比不甘和羞愧。
“多事之秋,皇上自负又好战,多年来对周边列国皆有侵犯,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列国定会结盟对付
我央国”泪水已干,离站到人前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心神荡漾。“此时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只有身负军功才能有面见皇上的机会,再稍稍谋划,必能一击中的,让她与太子,永不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