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面上总得有点东西才好看,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吧。上回放出去的那只凰是本仙几百年前画的了,现在又该画上什么好呢?
是夜,文昌举着笔,左思右想,漂亮的神兽往往不够彪悍,可样貌粗陋的神兽画上去又不大好看。他始终没有决定,正在踌躇,忽然门外出现了一抹熟悉的气息。他等了良久,那人始终没敲门,他感到她好像又要转身离去了,浅浅地皱起眉,连忙问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胡呦呦进来,乖乖地叫了声“仙君”,低着头双手交叠着,像有什么话难以启口。
文昌看她一眼,这副慢性子要在天庭上,还不急死本仙?幸而凡间岁月悠长,他又有些同情她,遂放宽了心,表情柔和下来,“什么事,你说吧。”
“仙君,呦呦已经把那本书背下来了。”胡呦呦紧张地说,她紧紧地闭上眼,怕一睁开看见屋里的人,就把刚记住的都全忘了。
“哦?”
胡呦呦总提不想修仙,行动起来却认真又勤奋,文昌难得地喜上眉梢,“那你背来听听。”
胡呦呦咿咿呀呀地背诵起来,个别词狐语里面没有,于是偶尔听她蹦出两句人话。
文昌看着她,只觉得好笑,然后心不在焉起来。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眉眼:的确和陆夫人很像,可呦呦的鼻梁高高的,看起来更为清隽,应该是随了陆将军的相貌吧。
他的视线慢慢下移,越过她一张一合的红唇,才发现她换了件新衣裳,一丝淡淡的花香从她身上飘出来,他微微闭眼悄悄嗅了一下,像是桂花和着蜜糖的香气。他又重新看着她的脸,发现她头顶的梳得有些杂乱,他知道她一直是个马虎的女子,新婚的那几个月,赵里仁常常替她梳头,更把她惯坏了。她的发髻墨色很深,是湿氲还没干透。
刚沐浴啊?文昌了然。正沉静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发现胡呦呦碌碌地盯着他。
“你看我做甚。”文昌凝眉责怪道,完全没有是他看她在先的觉悟,“继续背。”
“哦。”胡呦呦忙垂下脑袋,两个脸蛋烧得火辣辣的,她不禁觉得奇怪:怎么回事?以前和相公困觉的时候,都不见得这么紧张。
“苍生……苍生……”胡呦呦咬着下唇,“苍生”了许久,看样子是背不出来了。
“算了,才一天而已,背不出来无妨,你不要有急功近利的心态。”文昌转正身子,面朝桌山的白纸扇,有皱起了眉头。
“仙君,呦呦记得的!你相信呦呦,呦呦背的出来!方才呦呦在沐浴的时候,全篇都背下来了!”胡呦呦着急地解释。
“好好好,本仙相信你。”文昌像敷衍小孩一样,只顾构思图画。听胡呦呦在耳边,“呦呦呦”的叫得人心烦,他摆摆手说,“你先出去吧。”
胡呦呦原处站着不懂,文昌觉得奇怪抬起头看看她,“你怎么哭了?”他心肠顿时软了不少,可又无声地抱怨了一声:姑娘家的总爱哭鼻子,真麻烦。本仙为何要亲自收这么个徒弟?凭本仙和文曲兄的关系,原本让他代为师父也行啊。不行不行,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以我和胡呦呦曾经的关系,那岂不是让文曲占便宜?
他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父爱,极度慈祥地目光看着胡呦呦,贴心地递上一块手绢,“别哭。”
胡呦呦结果手帕,擦擦泪,看清楚那手帕是她原来赠他的,泪珠啪嗒啪嗒地落下,更收不住了。
文昌被她忽如其来的泪水,弄得手足无措,“你……本,本仙教你画画可好?我们画好吃的?”
胡呦呦摇摇脑袋。
“那,那本仙教你画小鸟?还是说你想学画大鸟?像那天那只金闪闪的‘凰’?”文昌望着胡呦呦,觉得自己一颗苍老的心,正在被她摧残着。
胡呦呦还是摇摇头,不过带着哭腔,抽抽搭搭地说,“都怪我,当初硬要相公去蕉绿城……其,其实我就是贪玩,想,想和相公一起去个漂亮的地方。阿杳说蕉绿城挨着蓬莱仙岛,很美很美,我就想去看看。如果不是我,我们就遇不到瞎子少尊,然后阿杳也不会被抓,娘,娘和相公都不会死……”
文昌终于明白了,这小妮子把所有罪过都归在她自己身上,所以很难过。
“呦呦你不能这么想,首先,你娘早去意已决,这是无法挽回的事,相信过些日子,你再成熟一些就能明白。其次,你相公,也就是本仙,并没弃你如敝履。本仙脱离肉身,更臻完美,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胡呦呦听了他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还是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仙君,我以后叫你夫君好吗?”
文昌顿了顿,才觉得安慰的话说过了头,他连忙别开脸说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为什么?”胡呦呦见他这幅态度,又有些受伤。
“呦呦啊,其实你爹陆大将军一直反对将你嫁给我。”文昌装作一脸伤心的样子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成亲吗?”
胡呦呦娇羞地低下头。
“本仙说的是第一次。”文昌补充道。
胡呦呦头埋得更低了。
“本仙说的是第一次拜堂,宴请众桃仙那次。”文昌终于把话说清楚了,接着道:“那一次,我被官府以反贼的名义捉走,其实就是令尊大人从中作梗啊……”文昌一口气叹了老长,“哎……”
“我爹为什么不答应……”胡呦呦争大眼睛,撅着小嘴,在她心目中陆天霸“渣爹”的罪名更加坐实了。
“哎,人无完人,神仙也有瑕疵,可能有些事情本仙也没做到位吧。”文昌谦虚道。有些谦虚,其实是变向的骄傲……因为文昌心底确实不这样想:为什么?因为你爹倔驴子脾气啊。
胡呦呦从不吝啬夸奖,“仙君哪里的话,就是因为仙君太完美,高高在上,呦呦才觉得难过……呦呦配不上仙君的洁白无瑕。仙君不让叫‘夫君’那呦呦不叫便好……”
很多人都喜欢听好话,对于自恋的人尤是如此。文昌的笑容似一朵绽开的红莲,“如何把你也变得如本仙一样高尚,就是本仙目前最大的责任。所以你不须要妄自菲薄。虽然你身形是妖,但骨子里应该流淌着仙裔的血,将来如何谁都无法定论。另外,从今日起,我们对外就称师徒关系,这样对你的名声知道吗?”
“知道了。”胡呦呦答。文昌满意地点点头,心里却唏嘘道:啧啧,小姑娘就是好骗,名声这种东西,你还有吗?桃林里外不说,天上几位大神也知道,你早就是赵里仁的狐狸了。他正想着,又听胡呦呦软软糯糯的声音,小心斟酌道:“对内呢?”
“嘶……”文昌深吸一口气:这小妮子怎么这么难缠?
他想说“对内也一样”,可有怕太绝情又惹出胡呦呦的眼泪,勉勉强强道,“对内……随你罢了。”
胡呦呦激动地飚出几滴泪来,看得文昌头疼。
“那对外称师徒,直至何时呢?”她偏脑袋看着他。
那目光充满了期待,文昌就算没看着她也感受到那份期待,他说,“等得到令尊首肯为止。”
胡呦呦重重的点头,“一言为定!呦呦一定记着夫君的叮嘱,对外就叫你‘师父’。”
“你可以随宝砚,称本仙‘君上’。”文昌提点说。
“呦呦知道了。”胡呦呦再度点头,“可是……”
“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口气提完不好吗?”文昌瞟了她一眼。
“可是,我叫你‘夫君’你却不叫我‘娘子’!”胡呦呦嘟着嘴说。
“好好好,娘子说的对,为夫应该叫你娘子。”文昌竟然笑了笑,他觉得这会儿和呦呦你一句我一句的,有点像小孩子扮家家,所以十分好说话地答应了胡呦呦的要求。
“夫君。”胡呦呦得到文昌的应允,自然有信心蹬鼻子上脸,贴近文昌道,“相公前几日去魔界救呦呦辛苦了,呦呦给你捏捏。”
“嗯。”文昌念胡呦呦一片苦心,轻轻嗯了一声。
胡呦呦柔指搭上他的肩膀,他还没有什么感觉,可等胡呦呦用绣花一样绵绵的力道揉起来,他终于有了一点感觉,太痒了……他忍着痒,仍然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忍了许久,波澜不惊道,“再使点力气。”
“哦。”胡呦呦听话的,加了力。
“再用力一些。”文昌又说。
“哦。”胡呦呦还是平平地答,按他说的做。
“唔。”文昌忽然闷哼一声,吓了胡呦呦一跳,怕把文昌捏痛了。
那怎么可能!
“舒服。”文昌满意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鼻子里的花蜜香又浓了些。
胡呦呦就站在他身后,随着她手腕一下下地用力,几丝乌发撩拂着他的脸,他今日已是第二次,被她弄得心绪不宁了。这样的情况真是糟透了,他不禁难过:做人二十多年,定力不必以前了。
他睁开眼,仰视着她。
胡呦呦被他忽然的睁眼弄得心里小鹿乱撞,她回视着他的眼睛,却瞧见他眼底微微的怒意。
“把你头发扎好,不要乱搭着。”文昌的语气冷若冰霜。
胡呦呦委屈地站直身子,抬手解开发带,一瞬间青丝如瀑。这情形,让文昌觉得十分熟悉,带着淡淡的温暖。似乎曾经有无数个日子,她也是这样,临睡之前解开头发,光着脚跳到床上,钻进他的怀里。
记得以前,他还是赵里仁的时候,他曾劝呦呦道,“娘子的发式不需要每天拆,明日起来,稍微整理就好。”可呦呦却吐吐舌头,倔强地说:“不。”一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喜欢相公给我梳头的时候,从窗外照过来晨光。”他捏捏她的光滑稚嫩的脸庞,“是喜欢为夫,还是喜欢阳光啊?怎么这几天变得这么委婉了?跟谁学的?”
“阳光和相公,呦呦都喜欢。”她笑意荡漾着扑进他的怀里,“跟相公学的。”
回忆像她近身的香气,越靠近越清晰。
“你的香囊为何换了?”赵里仁指指胡呦呦的腰间,方才她衣袖挡着,他还没有注意到。现在她举起手绾头发,他就看见了。她把手举的高高的,一段雪白的小臂露出来。
她里面竟然什么也没穿?文昌眼里一汪死潭忽然波涛汹涌,到底提醒还是不提醒呢,他挣扎了一下,沉声道:“已经进入秋寒了,你姨娘没教你天冷要加衣裳吗?”
“哦。”胡呦呦单调地哦了一声,她因为被他嫌弃头发乱,还有点小小的生气。
文昌见她反应平平,竟然发觉自己有些失望:小屁孩儿,知不知道本仙是在关心你?
胡呦呦捯饬了一番,头发竟然比最初还要乱!
“还是乱。”文昌不禁鄙视道,这和天上每日衣着光鲜,梳戴整齐的仙女们简直没法比。他不禁埋怨,天庭居委会处理案子,让他吃了大亏。
胡呦呦目光殷切地看着他。他更加鄙视了,心里嘀咕道:傻丫头,这点小伎俩以为本仙看不出来么?故意弄乱头发,等着本尊亲自动手,是么?
他选择无视!
“你为何换香囊了?”文昌问。
胡呦呦见他对她的发型不理不问,重新为他揉捏肩膀,话语有些泄气,“驱魔粉用到瞎子少尊身上了,空香囊看着伤心,所以我把它收起来了,这个是一个桃仙送的。”
“一个桃仙?”文昌心里打鼓,男的女的?不过他没好意思问出声。只是师徒关系啰,没必要那么紧张嘛。不过,如果妨碍了这小妮子修仙,本仙君第一个将他扇飞。他虚开眼缝,瞧了眼桌上的扇子。
“夫君……”胡呦呦忽然开口道,“今天小孟公子也来了呢……”
“嗯。”文昌应了声,那小家伙显而易见是来吊唁过了,可提这个做甚?
“他问了你‘阿杳在哪儿’是吗?”胡呦呦说。
文昌顿时坐起来,一脸阴云,“你听见了?”
胡呦呦点头,“你说阿杳先一步回甘州老家了,可是相公……你知道‘甘州’只是桃爷爷的一个谎言,我和阿杳没有那样甘美的老家。你救了我出来,可她……她现在还在魔界吃苦。夫君,殷瞎子心狠手辣,我们不能不管阿杳……”
“你先出去吧,本仙要休息了。”文昌极不悦地说。
“神仙不是无情,可神仙并不是万能的。”他心底自我辩解道,“救了这个,又让本仙救那个。真以为本仙善文善武,天下无敌了吗?”
他向小孟撒谎,一个仙君向一个小孩子撒谎,多么无耻。可这样无耻又无能为力的他,竟然被她瞧见了,他有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