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梁舵主将虎头在鞭上卷来荡去,原本打算在手下面前展示一番神刀绝技之后,再行削去孩子右耳,万不曾料到还会有人涉险来救,待他看清楚来人,更是怒不可遏,厉声道:“高升,你好大的胆子,今日之事果然是你在捣鬼!哼,敢在本舵手下虎口夺食,很好很好,我便遂你所愿,与你见个真章。”
高升怀抱虎头,并不畏惧,大声道:“你杀去那妇人也就罢了,可这娃子连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全,你却三番两次玩弄于他,我老高偏就看不过眼。”语声一顿,又道:“高某对本会忠义之心,惟天可表,又何来捣鬼说辞?一派胡言!”
梁舵主阴森森道:“你不服气是不是?我且告诉你缘由。二先生今晨颁下严令,命我分舵务必向西追赶那辆马车,我们眼见得有了线索,却被你的‘紫葵漫天’将我等诱来此地。嘿嘿,高升,你与那贱人串通一气,谎话连篇延误时间,当我不知道吗?”
高升怒目圆睁,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神刀梁不去找寻那两名少年,却在此胡说八道,好,你我这便回总堂去解说明白。”
梁舵主仰天打个哈哈,道:“好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升,我且问你,昨日夜里你活转来后,为何不立刻向二先生报讯?今日晨里擒住了两位少年,又因何不即刻发出那‘紫葵漫天’?你投靠敌人,编造诈死谎言,实则乃为耽搁时间,我梁某……”
“住口!”高升再也听不下去,身子一跃蹦起老高,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今日所做一切皆无愧于本会,姓梁的,你休得造谣!”
梁舵主刷地将刀收入腰间,翻身跳下马来,盯着高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有楠木令在此,你高升还敢如此狂妄……”话说一半,忽扭转身子向西面拱了拱手,朗声道:“佟先生,在下今日里斩杀高升,实是你这舅子太不争气,梁某此举为公不为私,尚请先生原宥则个。”言罢,右手背负身后,只留左掌在前,冷冷道:“我就这只左手,若三招之内不能取你性命,便只废去你的武功,由得你回总堂去说项,来罢!”
高升的脸蓦地涨成猪肝之色,再不答话,回走几步将虎头放在林边,然后一跳而上,叫道:“诸位兄弟都在现场,我把话说到前头,今日老高是死是活都与佟先生无关!若我那姐姐问起,就告诉她高升昨日夜里已然战死,不必为我报仇。”
高升说罢,正待抢前动手,忽然,马上一名汉子伸手向西,道:“舵主,那边有人来。”众人循指看去,果见远处一个人影正向这边跑来。
梁舵主偏头看了两眼,晃晃脑袋道:“此人不会武功,不必理会。”话音刚落,隐隐听到来人的叫喊声:“娃他娘,娃他娘……”
梁舵主环顾左右,沉声道:“原来是娃他爸,把马让开,本舵要问他话。”就听那喊声越来越大,梁舵主看了两眼,又摇了摇头,笑道:“嘿嘿,一个农家汉子,嗓门倒是不小。”再望眼高升,挖苦道:“你等听听,这嗓音是不是与我们这望风大使有得一比?”众人皆附和大笑。
但见那人身形越来越近,果是一名普普通通、敦敦实实的农家汉子。虎头看见,“突”地自地上爬起,挥舞着小手,蹒跚着步子,边哭边喊:“爹爹,爹爹……”梁舵主瞥见,身子滴溜溜转个圈,绕过高升,鞭子一抖,孩子应声被他卷入鞭中。此际那高升方才反应过来,扑身便抢,被梁舵主一脚踢到膝间环跳穴,登时跪地不起。
便在此时,传来一声怒喝:“还我孩儿!”随后一柄碗口大的锄头迎面砸向梁舵主。梁舵主下身不动,上身侧扭,那锄头登时落空。他紧接着抬腿又是一脚,嘴里骂道:“与你婆娘做伴去。”将农家汉砰地踢出三丈开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妇人身上。
梁舵主这两下弹腿,用的全部是右脚,汉子被蹬出老远后,他左手鞭子犹自缠卷着虎头,伫立的左腿则始终不动——对付闲杂人物,他姓梁的果是一派高手风范……围观人群之中,那献媚邀欢的自是大有人在,顿时轰然介叫起好来。
梁舵主心里终于舒坦了些,再出一脚将那高升也踹个跟头,狞笑道:“本舵让你先多活个一时半刻。”说完迈步朝那庄稼汉子行去。
农家汉子一跤跌倒,就觉身子底下软绵绵的,待看清是自己的女人,瞬时颠怒欲狂,再听孩儿的哭声已至近前,想都不想,便即合身扑去。
梁舵主冷笑一声,故伎重演,右脚“蓬”地正中汉子胸口,岂知那农家汉已被激起野性,非但未再倒地,喉间反而发出阵阵嘶吼,死死地抱住梁舵主右腿,张口就咬……蓦地里,一道白光闪过,那低吼之声犹在耳际,已见一蓬鲜血连着半个头颅冲天而起——便在这当口,梁舵主鞭上的虎头倏然睁大了双眼,逼视着缓缓倒地的爹爹,不再啼哭。
与此同时,伏在坑洞的高吟就觉左手剧烈疼痛,只见李黑儿已然把他手上的肉咬穿,两排牙齿将要碰到了骨头。高吟心下暗叹一声,不敢再让他看,双手使劲,将黑蛋拖入洞内,然后小心翼翼遮盖好翻板。那翻板之上长满杂草,非是刻意找寻,任谁也不会想到下面还藏有坑穴。
梁舵主挥刀斩去农家汉子半边脑袋之后,鲜血溅地满身,他正待擦拭,内里忽感不妥,似乎哪里出了纰漏……便在此时,高升突然在旁仰天大笑起来。
梁舵主走上前,森然道:“你定是活的不耐烦了,本舵这就成全于你。”说罢,踢开高升穴道,冷声道:“三招之约尚自作数,你动手吧。”
高升猛可里止住笑声,牙间咬地吱吱作响,恨恨道:“梁舵主果是刀功了得,不负那神刀梁之美誉,我高某怎是对手?你快快举刀将我砍了,好带上这娃子找二先生录口供。嘿嘿,高升若皱半下眉头,便是那狗娘养的!”
他这番话似是说穿了梁舵主的心事,那神刀梁略一沉吟,道:“看不出你心机倒深,不过却是枉费苦心,这娃子的口供你不是早就录过了么?”一扫左右,大声道:“诸位兄弟,你们可都在场,我说的对也不对?”众人轰然应诺:“对!”他又探下头来,凝注着高升的眼睛,微笑道:“口供我既已晓得,本舵现下便可杀了你和这娃子,然后回转总堂去邀功请赏。啧啧啧,只可惜你这张疙瘩脸咱们再也瞧不见了。”
高升喋喋一笑,阴鸷鸷道:“高明,高明。梁舵主,这‘紫葵漫天’乃我会最紧急之讯号,等闲不敢发出,想来不只你一个分舵能够瞧的见吧?”他见梁舵主犹自面带微笑蹲在地上,声调突然向上一拔,尖声道:“姓梁的,你也一定不晓得‘西去拒敌,唯我咸阳’是什么意思罢?!”
这后一句话才真正起了效用,那梁舵主听后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左手鞭上虎头“蓬”地掉落在地,他似乎都没有感觉……孩子也是奇怪,这般重重跌落于地却是不再哭泣,只大睁着双眼躺在泥里。
还未等梁舵主开口讲话,旁边一人忽然策马过来,沉声道:“高使者,这句话你从何知晓?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高升抱住右腿膝盖朝后一仰,躺在地上,笑道:“左先生,我高某已是快死之人,这句话嘛,嘿嘿,老高忽然间忘记从何处听来的了。”
梁舵主盯着高升,气的周身上下瑟瑟发抖,片刻,他“呼”地举起手中弯刀,那左先生急忙飞身下马,托住他右臂,摇头道:“舵主,不能逞一时之气,此人目下万万杀不得!”梁舵主圆瞪双目,鼻间粗气连连,脑里像是在做激烈斗争……过的半晌,就见他颓然低头,将刀往腰里一插,退往旁边,背负双手不再说话。
那左先生蹲下身体,伸指向高升膝腕内侧重重弹了一下,柔声道:“高使者,委屈你了,现下穴道已解,咱们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说。”
高升翻身跃起,先将虎头抱进怀里,然后嘿嘿笑道:“既是自家兄弟,我老高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嘴巴呶呶孩子,话锋一转道:“这娃娃已然破相,现下兄弟想收养于他,不知左先生可否给在下一个薄面?”
左先生扭头望望梁舵主,见他不答,犹豫了片刻,向高升笑道:“好罢,左某今日越权做个主,就由得你留下这娃子。”话音方落,面色马上又是一紧,重重道:“不过有一条,今日之事谁都不得再行提起,往后大家还是好兄弟,不知高使者意下如何?”说完伸出右手。
高升仰天大笑,探出右掌与左先生相互一击,大声道:“就是如此!我高某人这便随你等返回总堂,见了二先生,老高自会将那句话解说明白。”言罢,当先而行。他边走边低头看看手里的孩子,但见那虎头满面是血,却不啼哭,眼睛里则空空洞洞,似傻了一般。高升内里又觉凄楚又觉矛盾,暗忖:“我费尽心机将你救出,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甩甩脑袋,不敢再想,却是做不到:“你高升既已做下混帐之事,便把那王八蛋干到底好了,因何又忽然间想去做个好人?唉!孩子的家园因你而毁,孩子的父母因你而亡,待他长大以后……”想到这里,高升浑身猛一哆嗦,咚地敲下额头,强行令己止住念想。只见他穿过树林,渐渐去得远了。
左先生走至梁舵主身边,道:“舵主,这样办行否?”梁舵主盯着他看了会儿,鼻间重重哼了声,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子“呼”地弹向马背,喝道:“走!”那马撒开四蹄向官道方向奔去。
马上一众正待跟随,左先生忽道:“慢着。”仰起手中马鞭指向北方,肃声道:“瞧见那片山没有?吴奎,杨显声,你们这一组去仔细搜搜,若有情况,即刻发出信号。”“是!”几名大汉应声而去。
左先生又指指树林:“你们剩下几个,取出随身所带牛油浇进这片林子,快快把它给我烧了。”语声微顿,又道:“别忘了那夫妇两具尸体,也一并烧毁。”
众人骑在马上,绕着树林不停浇油点火,其时虽然才下过雨,可那牛油浇上之后,盏茶时分,树林便熊熊燃烧起来。看着林子越烧越旺,那左先生嘴角不禁露出一丝阴沉沉的笑意,就听他喃喃自语道:“你高升说的是真也好,假也罢,我左某人全都相信!嘿嘿,两个毛娃娃若当真在此,有了这把火,就是天王老子也活不了啦。”他又静静地等了一阵,见火势渐渐变小,确认林中的是无人,这才猛地夹下马腹,大声道:“兄弟们,可以走了。”众人发声喊,紧随而去。
此际,坑洞内黑蛋因悲伤过度,神智已然有些模糊不清;高吟则心里雪亮,听得要烧树林,着急万分,却是不敢出去。过的片刻,就觉周边愈来愈热,生似要将人活活烤熟一般。
他又坚持了会儿,渐渐地,头发眉毛都开始发烫卷曲,高吟实在忍受不住,正欲将木板掀起,心里忽然一动:“我下半shen为何凉飕飕的?啊,对了,下面都是雨水……”想到雨水,心中大喜,急忙抱着小黑蛋潜进水里,只露出鼻孔在外呼吸。
李黑儿经水一浸,像是清醒了许多,他抬起头从水里露出双目,两眼直勾勾盯着洞口——就见他眼角已然不再流血,可那双眼珠子里燃烧的焰火似乎比外面还要大,还要烈!
时间缓缓流去,那灼热之感也开始慢慢消退,高吟正暗暗高兴,忽然鼻间嗅到阵阵烟尘之气,心下登时大吃一惊:“这毒烟尤过烈火,我命休矣!”正自惶恐间,李黑儿“腾”地从水中跃起,闷声道:“快走!”这是他自农舍出事以后说的头两个字。
看到高吟还在水里愣神,小黑蛋急忙一把拽起他,两个人双掌齐出推向翻板,板子刚露出条缝,蓦地二人又同时收手。
黑蛋呲牙咧嘴道:“好烫!好烫!”高吟搓搓双手,不假思索道:“拼着手掌受创也得将它移开!”说着就要去推。李黑儿眼珠子转转,叫道:“等等。妈的,咱俩把手糊满湿泥不就烫不着了么?”高吟微觉诧异,瞥他一眼道:“对呀!我怎的没想到?”当下便即展开行动。
这坑里除去泥多、草多,再别无长物,眨眼之间两个已变的泥人也似,二人双目对视,不由得同时“扑哧”一乐。高吟见他欢喜,内里诧异又添几分,刚要讲话,小黑蛋诧声道:“咦,烟气怎么转得淡了?”说罢又使劲抽两下鼻子。高吟跟着吸几下,奇怪道:“外面火尚未熄灭,该是越来越浓才对呀?”李黑儿像是已经知道答案,撇撇嘴巴,奚落道:“区区一场小火便将高少侠烧成了榆木脑袋,你竖起耳朵听听?”
高吟仔细听罢,心下一宽,恍然道:“原来外面起风啦。”黑蛋斜眼看他,面上尽皆洋洋得意之色:“再给你小子透露点儿,上面刮地是东南风,这坑洞幸好在最东头,要不咱哥俩早嗝屁啦!”
高吟既松弛下来,便也有了玩笑的心情,扭头看看黑蛋,笑骂道:“二叔说得没错,你这黑小子,当真是眼尖、耳刁外加嘴馋。”语声微顿,又道:“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适才诸多吓人举动怎的都不见啦?”高吟话方出口,便觉后悔,却是已然收转不回。
坑洞内瞬间安静下来,就见那李黑儿面色一黯,然则仅只片刻,他忽然又展颜一笑,淡淡道:“哭有何用,恨又有何用?这点我适才在水里已经想通了。哼!李黑儿目下不是人家对手,可我还不满十四岁,难道以后也不成么?”他口中说得轻松,可是不知为何,眼神却突然变得有些呆楞起来。
高吟悔念更甚,正欲把话岔开,就听黑蛋又喃喃道:“便是吃尽人间苦,受尽世间累,又有何妨?”话说至此,猛然抬起头,李黑儿目中倏变得极赋神采。他圆睁双眼,瞪视着高吟,一字一句道:“十年之内,我李黑儿定要学会那绝世武功!”
高吟平日里认识的小黑蛋,满是狡黠顽劣,何曾如此这般神采飞扬过,不自觉受他感染,重重点下头道:“对,我们定要成为天下有数高手!”一时间,两人目光热切碰撞,内里尽皆洋溢着万丈豪情,生似那天下高手之名已然笃定收入囊中……
过的会儿,黑蛋首先露出马脚,长长伸个懒腰道:“老子犯困啦,绝世高手要睡觉了。”说完斜倚住坑壁,口里兀自嘟哝:“里面比外边要来的安全,若爬出去打呼噜,高手指不定会变为肉泥……”呼呼睡去。
高吟兴致正高,心底深处无数豪言壮语呼之欲出。他深吸一口气,正待展开话题与黑蛋神侃一番,岂知对手根本不配合,登时意兴阑珊,倦意上涌。他见黑蛋挑了个积水最浅处,便也凑上前去,两个相倚相偎,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声脆响将李黑儿从睡梦中惊醒,随后身边传来“哇呀”的人声和“劈啪”的水声。盯睛望去,小黑蛋乐得差点背过气去,原来那高吟不知何时陷进了水里。刚笑的几声,顿觉不妙,黑蛋想都不想推开木板便跳了出去。高吟果然即刻跟上,挥舞着拳头,嘴里不停嚷:“你再笑!你再笑……”
外面繁星点点、星光灿烂,显是夜色已深。李黑儿跑的几步,蓦地停住不动,高吟后面撵来,抬手正要教训教训他,举至一半却是轻轻地落在了黑蛋的肩上,低声道:“黑儿,别再难过了,我们走吧。”
李黑儿手指着前方不远处,哽咽道:“晨里婶子还给我们烙着玉米面饼子,整治了一大盆酱黄瓜,一大盘素炒豌豆苗,一大碗青椒炒鸡蛋,虎头……虎头在与我玩耍,可现在……现在呢?!”说完踉跄几步,扑通跪在灰烬中,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婶子,叔叔,我到现在连你们姓啥叫啥都不知道,是我李黑儿害了你们呀!”
高吟日前才经历丧叔之痛,自是晓得那情绪是憋闷不来的,看黑蛋开始发泄,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当下跪在旁边,大声道:“我高吟日后倘若武功有成,定要为二位报此血海深仇!”
他说完后,李黑儿忽然止住哭声,抹去眼泪,“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呼”地站直身体,对高吟大声道:“我向你发誓,这是我李黑儿今生今世最后一次为叔婶啼哭!还有,叔婶一家子的仇与你无干,除非我死了,否则不许你插手!”接着,他又缓缓扫视一遍被烧毁的房屋、菜园和树林,方才张口——那声音透出有如成年人般的凝重:“婶子,叔叔,你们放心,无论我李黑儿日后能否学成武功,这等深仇都是一定要报的!”
高吟在旁,听其声观其形,不知怎的,突觉内里升起一股寒意——李黑儿那原本矮小瘦弱的身躯,现下看去,竟是猛可里变得强大了许多,同时,也冷酷了许多!
两位少年站在静谧的夜里,望着这已然灰飞烟灭的农家园子,蓦然之间似都有了心事,良久谁也不言语。终于,高吟打破沉默,他抬头看看天空,道:“月儿已至中天,怕是过二更了。黑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罢。”李黑儿咬住嘴唇道:“走?我们去往何处?”高吟稍作思忖,说道:“咱俩还是顺官道往东,回神龙山庄如何?”黑蛋吓了一跳,瞪着高吟:“你疯啦?那里太也危险!”高吟小声道:“危险我自晓得,可六叔不是常说,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吗?”
小黑蛋把脸凑的快挨到高吟鼻子,恶狠狠道:“那把大火已将山庄烧了个精光,再安全又有屁用?哼,你想回家就直说。”高吟嗫嚅道:“我就是想家了,就是想回去瞧瞧……”他说着说着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现在……现在人不人鬼不鬼,浑身上下这般污垢肮脏,却……却是连澡也洗不成,我……”
李黑儿见他马上便要落泪,心头一酸,猛张开双臂将高吟紧紧抱住,哽咽道:“才说过不哭不哭,现下你又来招惹我。”他牙关紧咬,坚持不让眼泪掉落下来,低声道:“高吟,从今日起,咱俩便都没了家,不过李黑蛋打小就流落江湖,与我在一起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的。”小黑蛋这句话不说也还罢了,高吟听到要他来保护,再也忍不住,张开嘴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黑蛋由他去哭,手在高吟背部轻轻拍抚,脑里则不停转着念头:“这三更半夜的,去哪里好呢?”
高吟渐渐止住哭声——他情绪得以宣泄,自然就恢复了正常,身子一扭挣脱开黑蛋:“离远点,离远点!就你那德行,还好意思说保护我?也不去照照镜子……”说到镜子,再瞧黑蛋脏兮兮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又乐了起来。
李黑儿见他高兴,心情登时转佳,伸出食指刮刮已分不清黑白的脸蛋,奚落道:“羞、羞、羞,扯鼻涕;初始哭,后来笑;两只眼睛放大泡!”看高吟挥拳要来打,黑蛋弯曲着身体咯咯直乐,却是不再躲逃。
高吟哪会真打,轻捶他两下道:“那你说说,我们现下能去何处?”黑蛋作沉吟状:“这去处嘛,某家早有分较,只不知高少侠是否有这个胆量?”高吟砰地又给他一拳:“快讲快讲,少给我卖关子。”小黑蛋左手捂住胸口,右手不停摇晃:“别打了,我说我说。”再清下嗓子方道:“我们一直向西面走,去找那个叫什么咸阳侯的,你看如何?”
高吟眼睛一亮,道:“嗯,这个主意倒不错。可咸阳侯应该在咸阳呀,我们不去东面,往西作甚?”李黑儿胸有成竹道:“你忘啦,那个痨病鬼临死前……”高吟打断他:“黑蛋,人家拼命救我们,不许胡说。”小黑蛋吐吐舌头:“好好好,不咒他。你回忆回忆,他让那个叫月儿的小娘皮记住句什么话?”高吟眼睛一亮,两掌交互一击,大声道:“西去拒敌,唯我咸阳!对,我们就去西面。”说完抬腿便要往官道方向走。
黑蛋一把拽住他,急声道:“绝不能走官道!”高吟奇道:“难不成走麦田?”李黑儿低头想了想,然后望着北边,缓缓说道:“北面这座山恰好是东西走向,我们顺着它走,既不会迷路,又……又能避开敌人。”说着说着,语气之中忽然透出几分迟疑。
高吟一眼便将他看穿,冷笑一声,道:“瞧见那山黑糊糊的,心里面害怕了是不是?”语声微顿,又揶揄道:“还是走官道吧,那儿比较安全,也很适合胆小鬼。”
黑蛋叫他说破心事,恼羞之下扭头就往北面跑,嘴里则大声嚷嚷:“谁胆小谁是王八蛋,有本事就跟我走!”高吟暗自偷乐,跟后追去。
李黑儿跑出二十余丈,蓦地又停下脚步。高吟差点撞上他,被哧地哧,刚要出声挖苦,就见黑蛋猛然掉转身子,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一言不发,面朝南“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扭身便走,再不回头。
他俩初时走得飞快,顿饭功夫,速度又渐渐慢了下来。高吟道:“路太难走,现下尚不及三更,我们走慢点。”黑蛋也不吭声,脚步却是缓了下来。
越向北边,路越难行,好在当空有轮明月相伴,照的坑洼积水处亮晶晶的,不致令两人失足掉进陷坑。
走着走着,高吟停下脚步道:“等等,我想起一事。”李黑儿扭头看他:“咋啦?”高吟道:“日里在坑洞时,我隐约听见那指挥放火者命令一队人马向北搜查,他们会不会还在山里?”
黑蛋顿时紧张,偏着脑袋想了想,忽然长舒口气,拍手道:“没关系,没关系。算来是午间的事,现下已然过去六、七个时辰,他们早走了。哈哈,那山里既然已被搜查过,反而更加安全。”高吟点点头:“嗯,说的不错。”迈步继续向北,边走边忖:“这黑娃比我尚小的一岁,考虑问题却是要周全许多,他从前都做了些什么?空闲时我得问问。”
两人不再说话,深一脚浅一脚不停向北。这山看似不远,然则两人直走至天色发亮,方才刚刚抵达山脚。
小黑蛋来到山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开始不停地张望……终于,让他瞧见一土坡,脚下登时来了劲,三步并作两步,“篷”地把自个撂在坡上,口中则叫苦不迭:“要死了,要死了,再走下去定要闹出人命啦。”
高吟上去跟着躺下,骂道:“扯淡,想偷懒就说。”四下看看,不觉纳闷道:“喂,放着那片青草地不去睡,因何要躺在这个龌龊地方?”黑蛋哧的一笑,得意道:“又傻了吧?你抬头瞧瞧天空就晓得啦。”
高吟仰首望去,只见东方火红的一片,不禁恍然大悟,笑骂道:“你小子倒会选地方,原来这儿背阳晒不着太阳,我们……”他还待要说,耳边忽然传来呼噜声,转头看去,敢情那黑蛋已然睡着了。高吟心道:“我们这两日两夜何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是该好好歇会儿了。”便也侧身睡去。
两人这一觉睡得可真叫酣畅,不知不觉已是日上三竿。高吟首先醒转,他挪挪身子,但见衣裳上面的泥垢剥剥下落,不禁感叹不已:“我高吟也有今天!唉,浑身上下如此不堪竟然还能睡得香喷喷的,当真是难得啊……”正自想间,忽听的右侧传来马蹄之声,那马来势好快,转瞬间声音便大了许多。
李黑儿突然打个激灵,“腾”地坐起身,刚准备讲话,高吟一掌将他按倒,爬在耳边轻轻道:“噤声!来不及躲了,是从北边山里出来的。”小黑蛋吓地哆嗦几下,赶紧把身子缩成一团,哪敢再动弹。
就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却是只有二匹。高吟头一低,急忙俯身将黑蛋搂得紧紧的……蓦地里,两骑似一阵风般从他俩身后不远处疾驰而过。两人紧绷的神经跟着松弛下来,方要松口气,就听有人“咦”的一声停下马来,随后传来沙哑的说话声:“马里丁哈,你看那是甚么玩意?是两只猴子么?”高吟两个听清说话口音,心下同时一惊:“是蒙古人!”
过的会儿,另一人答道:“不错,瞧去个头不小,又甚是肮脏,应该是两只马猴。嘻嘻,这晌午时分兀自扭缠在一起交配的马猴倒也少见。”
沙哑人道:“午间交配的也不是没有,然则这姿势却颇为古怪,老夫当年赴峨眉时亦未曾得见。嗯,你上前去给我仔细瞧瞧。”
“是!主人。”那唤作马里丁哈的应道,随即传来“得得”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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