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之大者 十六回历寒暑男儿初长成

    忽忽又是数日,由于食物难寻,沈五岳的病势复趋沉重;李黑儿更是饿得头晕眼花,连玩笑的心情都不再有。

    这日晚间,黑蛋炖碗野菜强迫沈五岳吃掉后,蹲在一旁,望着他虚弱的身体,内里又是焦急又是奇怪:“前些天我病之将死,最后都挺了过来,他服了这多的草药,却为何不见疗效?难不成是我的配方出了问题?”沈五岳躺在崖沿,心中则另有想法:“他受我拖累,变得面黄肌瘦、人鬼难分,明日无论如何也要绝食!嗯,就是如此,他……他若坚持,我便嚼舌自尽!”在晚风的吹拂下,两人相互牵挂、各存心事,就这样慢慢地睡了过去。

    常言道“肚饥无好觉。”天刚蒙蒙亮,李黑儿便被饿醒。他叹口气,睁开双目正要盘算下今天的吃食,忽听东面传来一阵蟋蟋嗦嗦的声音,偏头一看,不禁大喜过望。就见三丈外靠近崖壁处,有只腰满体圆的旱獭正围着一块石头不停绕圈,他揉揉眼睛,暗道:“有这等好事!姥姥的,不会是小爷饿花了眼吧?”当下聚精会神,不敢稍作惊动。

    那的确是只旱獭,长两尺余,体形精悍,身披棕黄短毛,四肢黝黑且长有利爪,不时微张的小嘴间,露出四颗尖利的牙齿。此际,它像是发现了什么,匍匐着身体,两只前爪以惊人的频率,顺着石沿不住向下抓刨,不大工夫便掘出一眼地洞,随后听它欢嘶一声,多半个身子埋入其内。

    李黑儿隐觉不妙,还未及细想,那旱獭呼地倒跃出洞穴,嘴里噙着一物,赫然便是他埋藏多日的羊皮画卷。黑蛋见状大惊,一屁股坐起便要行动,就在此时,南侧悬崖“哇呜、哇呜”响起两声怪叫,紧接着跃下一只一尺多长的小动物,闪电也似扑向旱獭。那旱獭无论个头、身长都比来者大出近倍,然则面对敌手却显得恐惧异常,根本不做抵挡,叼着卷册扭身便往崖壁攀去。

    李黑儿厉叱一声,五指紧握松棍,霍地站起身子,欲待冲击,倏听身后沈五岳吃力道:“那……那是火眼麒麟,凶猛无比,绝对不可……轻举妄动!”黑蛋心中一懔,忙止住脚步,定睛望去。

    但见那小家伙周身覆盖着瓦状的鳞片,头颅像猫,嘴巴似鼠,一对眼珠红得似可滴出血来,这刻,正吞吐着细长血红的舌头,狸猫般往来纵跃,紧辍旱獭不放。

    两个一撵一逃,瞬那之间,沿着东侧崖壁爬至二十余丈高处,蓦地里,就见那旱獭莫名其妙打了个趔趄,一头自半山腰栽了下来,火眼麒麟愣地愣,随之疾扑而下。旱獭坠地后,勉强挣扎了两下,随后便绷紧了四肢,眼见已是不活。那麒麟从其嘴里咬出书卷,兴奋地仰天哇哇大叫了几声,然后探出长舌头一页一页舔噬起来。它专挑卷内红色物什下口,只见吃得津津有味,片刻即舔完了暴露在外的所有颜色。之后它微闭双目,舌头缩回口腔又来回品咂了会儿,犹自意犹未尽,又埋头寻找起隐藏在羊皮底下的红色颜料。

    黑蛋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喃喃道:“这卷内毒素猛烈至极,因何对它毫无影响?奇怪呀奇怪!”沈五岳低声道:“你再仔细看看它的眼睛。”

    黑蛋盯住瞧了会儿,身子禁不住猛一哆嗦,忙将目光投往别处,颤声道:“这……这家伙定是通灵之物,否则它的眼神……怎会这般邪恶可怖?!”沈五岳缓缓道:“没错,由于它长期吞食剧毒之物,已然变的百毒不侵。”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也突然颤抖起来:“你……你瞧它嘴边的胡须,啊!我……我长了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苍老的麒麟!”

    李黑儿大着胆子又望了两眼,奇道:“我咋看不出,咦?你年龄比我大不多少,怎么知道的这样多?”沈五岳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少主……”语声一顿,诧道:“咦?这卷中竟然画中有画!”黑蛋嘻嘻一笑,得意道:“对小爷来说,这可不是秘密,它……”待要吹嘘一番,忽然想到什么,又咽了回去。

    那火眼麒麟舌头上显然生有倒刺,原本紧密粘合的一层薄羊皮,到了它嘴下变得如若无物,轻而易举地便一张张扯去。它望着大片红艳艳的美味,一双红彤彤的眸子蓦变得极赋神采!只见它略一犹豫,然后居然像人类一样,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舔食起来。

    李黑儿回头望望沈五岳,结结巴巴道:“你……你是否听见?它……它……”沈五岳咬牙道:“我听得很清楚,它在吸气!”说至此,他竭尽全力坐直身子,捡起一块岩石,气喘吁吁道:“刻下……火眼麒麟的注意力还在画卷上,待它吃完毒物后,我们……就危险了。李黑儿,咱们患难一场,我死前能交上你这个朋友,心里……心里很是欢喜。你快走罢!”

    李黑儿脸往下一沉,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黑爷岂是卖友求……那个之辈?”他骂到半途忽觉用辞欠妥,便用“那个”来代替。

    沈五岳刚要说话,黑蛋斜他一眼,抢先又道:“何况这鬼地方无处可逃,老子……”沈五岳打断他,沉声道:“你找根松木从河里淌走。唉,你不知道,这麒麟业已成精,周身毒性实在是非同小可,我掷石引它来咬,你便可借机……”

    李黑儿突然激动道:“别再废话!快看快看,这家伙怎的啦?”

    只见火眼麒麟仰起头颅,眯缝着眼睛,“呃”的打个饱嗝后,身体猛可里左右摇摆起来。

    沈五岳急道:“这畜生每当吃饱了肚子,便容不得周边有活物存在,现下它很可能要发难攻击,你赶紧逃呀,不然就来不及了!”话音刚落,火眼麒麟身形一转,果然踉踉跄跄朝两人行来。

    黑蛋矮下身子,慌张道:“快爬到我背上,咱们一起走。”沈五岳气愤道:“你真是个傻蛋,这家伙奔行如风,兼且极之凶残,它……”语声倏地一顿,奇道:“咦?它怎么停下来了。”

    李黑儿扭头望去,就见火眼麒麟在距离他俩丈许处止住了脚步。它像是遭遇某种不测,眉宇间隐隐现出一团雾气,使得原本异彩慑人的眼神蓦显迷惘。只听它喉间先是呻吟连连,紧接着发出一连串凄厉尖锐的嚎叫,随后双目紧闭、四肢大仰,扑通一声跌倒于地,与之前的旱獭一般,开始不停抽搐。

    黑蛋欢呼道:“哈哈,撑不住了吧?小爷还以为你真的成了精,给我拿命来!”趋前两步,举起松棍搂头便打。沈五岳见状大惊,摇摇晃晃站起,阻止道:“不可妄动!它……”已是来不及,李黑儿用尽全力的一棒正中其脑顶心。

    火眼麒麟挨了一棍后,口中“噗”地呲出一道血箭,眼睛猛然张开,眼神又恢复从前,血红的目光仿若有形之物,死死盯住李黑儿,一瞬不瞬。黑蛋就觉脑际一阵恍惚,手一松,木棍掉在了地上。那麒麟似是就在等这一刻,呼地腾身跃起,嘴巴张得快要掩住其脸,冲着他喉咙处咬去。

    就在这要命时刻,一块岩石砰地击中它的眼睛,火眼麒麟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从半空中摔下。它在地上滚了几滚,然后斜眼瞄了一下敌人,后爪猛蹬地面,居然一跃而过黑蛋头顶,自上往下,嗖地扑向沈五岳。

    沈五岳牙关紧锁,脚底拿桩站稳,右掌掌心向外,鼓足余力,迎面击出。岂知火眼麒麟并不与他硬抗,它在距离对手三尺处突然喷出一团血雾,这才张开血口,合身扑下。

    沈五岳颅内猛地眩晕,勉力挥出一掌,双腿一软,就要跌倒;身体堪堪落至一半,电光石火间,掌心蓦地碰到一条软绵滑腻的东西,五指一曲,急忙紧紧握住。

    那麒麟似被抓住了疼处,发出阵阵哀吼,锋利的前爪扑哧一声刺进沈五岳右小臂。沈五岳吃痛之下,臂膀不由往回一缩,火眼麒麟顿时伏在了他的脸上。沈五岳心脏猛地缩紧,大叫一声:“兄弟,咱们来日再见!”张开嘴巴,死死咬住麒麟的脖颈……突然,一股酸涩辛苦的液体急速流至齿边,沈五岳心中一喜,恶狠狠想:“五爷人之将死,这就喝光你的血,看你再行猖狂!”随即大口大口吞下。

    这一切说来繁复,实则弹指间便已发生。李黑儿立在丈外,只看见大团浓浓的血雾,在其笼罩下,一人喘着粗气,一物在不住哀鸣。他拾起松棍,怒喝道:“畜生,老子与你拼了!”言罢疾冲而上。

    血雾密集,他到的近前仔细一看,只见沈五岳俯在火眼麒麟颈间,双目圆睁,浑身是血,手中紧紧握着那条鲜红的长舌头,正在死命啃噬对方。李黑儿大惊失色,举棒欲打,忽然嗅及一股酸溜溜的气味,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两晃,随之跌倒在地,晕了过去。

    待他醒转,已是正午时分,扭头望去,只见沈五岳与火眼麒麟都是一动不动。他心里一慌,急忙翻身爬起,用木棍捣了捣麒麟,见它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猛力一挑,却发现这家伙身体干瘪,变得轻飘飘的,早已死去多时。

    黑蛋扔去松棍,摇摇沈五岳,唤道:“快醒醒,那畜生已经完蛋啦!”沈五岳双目紧闭,周身上下毫无动静。黑蛋探手试下鼻息,竟是呼吸全无,赶忙掐人中、刺百会,折腾了几有半个时辰,依旧肌理僵硬,生机全无。

    李黑儿仰天大吼三声,然后蓬地踢他一脚,低头骂道:“你奶奶的沈混蛋,口中称兄道弟,却撇下老子一人独死,呜呜……你走的这般痛快,是何道理?!”他心中晓得沈五岳是为了保全他,而牺牲了自己,禁不住悲从心头起,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番伤悲,使得他原本虚弱的身体再受打击,昏昏沉沉过去不知多久,终于勉力站起。他喝了点水,干嚼了几棵野菜,决定给沈五岳找个葬身之处,寻来看去,发现只有北面崖壁间的缝隙可供选择,于是磕磕拌拌将沈五岳塞进去;又砍来几枝绿松将他覆盖,方才气喘嘘嘘道:“沈兄,小弟……体弱无力,今日无能为你掘墓,待出的崖谷,定要想法将你运离此地,找个……上好的安生所在。”说至此,他深深地行了个礼,然后大声道:“沈五岳,你就好生歇息吧。”起身看眼羊皮画卷,飞起一脚,将它踢至老远,破口骂道:“若非你这狗屁玩意,岂会令我少了兄弟?滚一边去罢,害人的东西!”行到东侧崖下,挑棵碗口粗细的松树,开始砍伐。

    等他把松树伐倒,拖至河边,已是黄昏时分。李黑儿不敢夜间漂流,便蜷在河畔睡了一宿。次日凌晨,他又来到沈五岳栖身之处,默默陪伴足有个多时辰,突然对天大哭三声,转身而去,更不回头。

    来到河边,将松干推进水里,黑蛋正要伏身于上,峡谷内陡然响起一声惊天厉啸,紧接着轰隆隆竟然出现爆炸之音,随后数块碎石从崖缝内疾飞而出,溅的河水劈啪作响。

    李黑儿一愣,回转身子,欲待去瞧个明白,但听一人高声叫道:“李黑儿,你在哪里?”来音清朗无比,似能穿云裂石,不是别人,正是那已然全身僵死的沈五岳。

    小黑蛋又惊又喜,拔腿便往谷内跑,刚迈出两步,就见沈五岳单腿着地,像个大青蛙一般,“扑嗵、扑嗵”每一跳跃均在两丈开外,如飞掠至。

    李黑儿猛地收住脚步,瞠目结舌道:“这……这……”早被沈五岳探出右臂揽入怀里,哽咽道:“兄弟,哥哥两世为人,不曾想还能再见到你,我……我真的好开心。”黑蛋鼻头一酸,流泪道:“是啊,你这混蛋说走就走,忒也不讲义气,老子真想……哎呦,你弄疼我啦,臭小子!都快饿死了,哪来的力气?”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望他,突然惊呼失声:“哎呀,你怎么似是变了个人?瞧去有点不大对劲。”

    沈五岳低头看看自己,疑惑道:“是吗?我只觉浑身燥热,力气比前大了许多,难不成还有别的变化?”李黑儿喃喃道:“你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眼睛……”说到这里,他冷不丁打个哆嗦,方才结结巴巴道:“眼神……眼神与那麒麟倒有三分相象,哪里……似个久病之人。”

    沈五岳面颊肌肉倏地抽了几抽,松开臂膀大声道:“你在说甚!那畜生五爷恨不得生啖其肉,怎可将我与它相比?”见李黑儿面露不快,忙将语气放得缓和些,歉声道:“兄弟,哥哥本不该用这种口气与你讲话,然则咱们终于死里逃生,该当高兴才是,不要再说这些无聊的言语行不?”抬头望望四周,转口道:“这河水湍急,你我重伤在身,咱们将养几日再走如何?对了,适才我试过,发觉内力已完全恢复,哈哈,以后这打猎的活计哥哥全包了。”边说边摸摸肚子,皱眉道:“嗯,现下依旧饿得紧,这就找些吃的去。兄弟,想吃些什么?快说。”

    黑蛋偏头避开他的眼睛,没好气道:“想吃什么?嘿嘿,牛皮不小,有李黑爷爷在此,这周边还能存有活物吗?姥姥的,不信你去找找看,若地上还剩有半只蚂蚁,我跟你姓。”

    沈五岳微微一笑,并不与他争辩,从脚下捡起一片岩石,身体蓦地腾空而起,跃往河边那一尺宽的小道,一蹦一跳朝上游行去。

    黑蛋慌道:“你要找死呀!快回……”再也接不下去,只见数天前还畏若险途的平滑窄道,而今沈五岳仅用一条左腿便稳稳走过,并且势头快捷,倏忽间即行出十余丈。

    李黑儿只觉头皮发麻,自言自语道:“这沈混蛋只不过在阴间溜达了一圈,怎的便成了精?啊,是了是了,他忽然变作如此模样,定与昨日伏在脸上的妖怪有关。”转身看看谷里,又想:“还有,他明明眼神不对,却有意避过这个话题,又是为什么呢?”眼珠转地两转,突然似有所悟,扭头向峡谷跑去。

    到的谷内,就见沈五岳“陈尸”一日夜的崖缝外沿,居然又被加宽了两尺见方,显是他刚才醒转后的杰作,黑蛋不由咂舌道:“岩层如此坚硬,他竟能生生裂个大口子,妈的,这份硬功几可与龙五叔有的一比!”再瞅眼死去的火眼麒麟,上前用小刀戳戳,然后仔细看看锋刃,禁不住点头道:“刀尖上几乎没有血渍,这畜生的血肯定被沈小子喝了个精光,可他为何没被毒死呢?嘿嘿,怕是与那图册有关!”

    他赶紧将羊皮画卷寻回,一页页拨开翻看。只见薄羊皮下的红色颜料已是荡然无存,图案均变作了深灰色,而且每页都书有密密麻麻的文字。那画中人物虽然还是和尚,但大家都穿起了衣服,做着各种古怪的姿势。不过奇怪的是,和尚们面上表情竟无一相同——或微笑、或肃穆;或谦和、或自傲;或威武、或懦弱;或喜不自胜、或惊惶哀恐;或怒形于色、或嬉皮笑脸……翻至此页,小黑蛋登时对这个滑稽和尚产生了兴趣,正待细看,沈五岳的声音隐隐从河边传来:“李黑儿,快快生火,好吃的来啦。”

    黑蛋略一犹豫,忙将图册卷成细细的一束,用草绳扎好,塞入南侧崖壁一条缝隙,以碎石堵死,口中则不住嘟哝:“这姓沈的小子喝了恁多妖精血,不知会否化作怪物?嗯,先观察这小子几天,暂且不让他知道。”走回原处开始拾柴点火。

    过的片刻,沈五岳蹦蹦跳跳回转,手中拎着两只山鸡一只野兔,兴高采烈道:“瞧我带回什么来了?哈哈,你该改名叫沈黑儿啦。”黑蛋瞅见食物,眼中立刻放光,咽口唾沫道:“奶奶的,我李大厨师终于有了一显身手的机会!你来添柴,黑爷这就去河边给小的们开膛破肚。”抓起野味便走,绝口不提发誓一事,任沈五岳在后嚷嚷,只是不理。

    李黑儿来在河边,发现山鸡野兔皆被石子一击毙命,不禁暗暗称奇:“那小子饮完毒血后,不仅治好了病,武功好象也有长进,当真是便宜了他;看来牛粪村卜郎中所言不假,某些剧毒果然能够相互克制。啧啧啧,今日得能亲眼目睹,当真是妙不可言。”他性情开朗,当下虽觉羡慕,却并无丝毫嫉妒之意。

    其后旬月,两人日日里大快朵颐,快活不已。期间沈五岳曾问李黑儿图册下落,他推托说扔进了河里,沈五岳惦记着练功,就没在意;伤情略好后,他数次尝试从河边、崖壁寻找出路,但都无功而返。经过商量,两个最终决定养好伤后扎条木筏再走。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转眼便已立冬。沈五岳经过这段时日休养,臂腿伤势均已无碍,整个人越发精神奕奕、溢彩流光,丝毫不觉寒冷。李黑儿则有些忍受不了,加之右臂骨折处迟迟不见好,便生了提前离开的念头。

    这日晨里,黑蛋道:“我原想河水一旦结了冰,便不用费力去扎木船,现下想来真正可笑,嘿嘿,待到那时,哪天早起一不留神,你面前出现一条冰冻黑猴也未可知。这死老天,明日就得伐树做筏。”沈五岳笑答:“得令!兄弟。”于是出谷开始张罗。

    黑蛋看看身上所着衣裳,自语道:“他这些日子对我着实不错,把御寒衣物也都给了我,小爷是不是将那画卷取出给他看看?”行去南侧绝壁欲待取出,眼前倏浮现一双红彤彤的眸子,不由得打个冷战,忖:“我心中为何总觉不妥?啊,是了,最近他每每行功过后,眼珠就红得可怕,越来越像那只妖怪。”手又缩回,接着想:“依黑爷所料,这卷册内所载武功肯定是非同小可,他若看见……唉,还是再等等吧。”

    不几日,二人将木筏捆扎好,李黑儿四下望望,感慨道:“终可离开这天杀的鬼牢狱啦,咱们明早就走!”沈五岳瞧瞧黑蛋,眼中蓦地溢满深情,只见他略一踌躇,郑重道:“李黑儿,咱俩同生死共患难,我沈五岳今日有意与你搓土为香,结拜为异性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说罢目光愈加热烈。

    黑蛋上下打量他一番,怪声怪气道:“结拜兄弟?行呀。不过你是想当哥哥呢,还是想做弟弟,咱们得说说清楚。”沈五岳失笑道:“这倒奇了,我比你足足大有两岁,自然要做哥哥啦。”小黑蛋一蹦老高,哇的怪叫一声,嚷道:“美死你!瞧你笨的熊样,连做个破木筏也得我来指点,还想当哥?”沈五岳气道:“你……”黑蛋立刻打断他:“若认我做老大,咱们马上就结拜,否则没的商量。”沈五岳恨恨道:“不拜就不拜,希罕得很么?!”两个话不投机,就此不欢而散,各回各地歇下。


    睡至中夜,沈五岳忽然侧身爬起,摇摇李黑儿道:“快醒醒,河里来了条船。”黑蛋大喜,忙起身倾听。

    过的会儿,只听西北方向隐隐传来橹桨之声,随后一个年轻女子唱道:“石榴开花叶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轻。妹子青轻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烦心。”女孩的歌喉并不甚好,但嗓音绵甜松软,兼之曲子谱得极是悦耳动听,惹的两个独处多日的少年,一时间不禁有些痴醉,尽皆忘了说话。

    片刻,沈五岳回过神来,与李黑儿对望一眼,正要开口相唤,西南面突然又现歌声,这回却是一名男子,他唱道:“燕子飞高又飞低,两脚落地口衔泥。我两二个先讲过,贫穷落难莫分离。”此人嗓音低沉沙哑,吐词粗犷豪迈,与其说在歌唱不如说是在念辞,明显五音不全,然则沈李二人听后只觉热血沸腾,其音挟势似可直冲霄汉,另有一种气吞山河的味道在其中。

    沈五岳轻轻摆手,俯在黑蛋耳边小声道:“此人内力惊人,咱们不可轻举妄动,再等等看。”黑蛋点点头,屏住呼吸继续倾听。

    这刻女子的船已然行至崖口,她又唱道:“大海中间一只梅,根稳不怕水来推。我们连双先请过,不怕旁人说是非。”这段女孩唱的虽然情意绵绵,其中却约略透出些委屈、埋怨之意,令得旁人顿生怜惜。

    那男子也来到近前,只听他不再歌唱,先是重重地咳嗽一声,又深深地叹口气,方才说道:“小眉,你来了。”声音略显苍老,却是个中年男子。

    男子言罢,就听橹桨在水里又划了几划,漾起些许轻波,终于停摆不动。沈五岳内里警戒更甚,担心黑蛋受不住寒冷而惊动两人,便潜运丹田之气,内息疾速绕转几匝,缓缓注入左臂;五指则悄悄张开,与他紧紧相握,助其镇定心神。

    河水在静夜里哗哗流淌,籍着冬日微微飘来的轻风,忽闻女子隐隐发出啜泣声,抽噎道:“小眉既已……心有所属,那……那是谁也挡不住的。”

    男子叹息道:“唉,傻孩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这是何苦呀!”

    小眉凄声道:“日日里相见,却不能说笑言语,当中酸楚大哥如何能理会的?你……你根本就不晓得,这才是妹妹最大的辛苦。”说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男子涩涩道:“小眉,我这不是来了么,还……还唱了你教的曲子。”话音刚落,女孩哭声倏止,紧接着河水劈啪一响,传来衣袂飘飞声,随后听那男子慌张道:“你……”刚吐出一个字,便被女子截住,轻声问道:“大哥适才是否平生第一次歌唱?”男子低低答应了下,便不再言语。女孩娇喘道:“殷哥真好,不过以后你只能唱给我一人听。你不知道,妹子日也想你夜也想你……殷哥,将我抱紧点好么?”竟是跃入了对方怀里。

    男子鼻间粗气连连,断断续续道:“你……这丫头,真是拿你……没办法。”

    小眉破涕笑道:“没办法么?你是假装的,当我不知。哼,连皇爷爷都赞大哥乃当世英雄,我一个小小女子岂在话下。”

    男子调整下呼吸,柔声道:“我们不能耽搁太久,否则你爹爹会着急的,小眉,你可要听话啊?”

    小眉不答,反而轻轻道:“殷哥,再把我搂紧点好吗?”男子吁口气,低低道:“好……好罢。”随即四下里一片寂静。

    过的会儿,小眉忽然浅声细语哼起歌来:“东邻有貌倾长城,实在深闺十六龄……”她这刻与梦中情郎相依相偎,心情不禁转好,只唱的两句,满腔的怨气顿时化作无限爱恋,音色显得更加娇媚:“蕙性芳心真敏惠,姣颜花貌最娉婷……”女子嗓音原就甜软,此际娓娓唱来,再辅以煽情词句挑逗,使得曲子愈发柔媚腻滑,直似要钻入每个人的骨缝中去。

    女孩才唱的一半,崖谷内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便觉不适——黑蛋情窦未开,尚自好点;那沈五岳长于江南繁华之地,今岁年满十六,早已谙的世事,当下就觉周身燥热瘙痒,如有群蚁滚爬……

    小眉的歌声依旧,又呢喃道:“孤灯不明思欲绝,依前春恨锁重楼……”唱到这里,她突然停住,腻声道:“殷哥哥,还剩最后两句,妹子想要你唱给我听,好么?”

    男子苦笑道:“你数日内唱了这多诗词,我哪里能够一一记住。小眉,我们赶紧回去吧?”女孩生气道:“梅驸马的记性朝内谁人不知?哼!你不愿唱,定是……定是不愿让妹妹开心。”见男子沉默不语,小眉撒声娇,又痴缠道:“殷哥,妹子求你啦,就唱两句行不?”

    男子缠不过,妥协道:“好吧,不过唱完必须要走。人……人生及时须行乐,漫教花下数……风liu。”最后一个流字方毕,只听那女子慵懒道:“殷哥哥,妹子瞌睡得紧,想脱去裳子在你怀里好好歇息一觉。”随之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音,紧接着女孩嘤咛一声,开始不住呻吟。

    男子呼吸登时急促起来,艰难道:“小……小眉,我是你的长辈,断……不能如此……”

    那女子歌唱时,小黑蛋倒是颇觉心动,这刻闻的二人要脱衣睡觉,反觉索然无味,两只眼皮立马开始打架,昏昏欲睡……蓦地里,他的掌心涌入一股滚烫的热流,抬眼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值此天寒地冻之际,但见沈五岳豆大的汗粒布满额首,正自牙关紧锁,仿佛在倾尽全力与人比拼。

    黑蛋瞧的心里发毛,俯去耳边待要询问,几粒汗珠突然从沈五岳额头滑落至两人互握的手掌,发出“噗”的一声,这响音是如此的轻微,竟然被那男子觉察,他低声喝道:“是谁?”女子娇喘道:“殷哥,荒山……野岭的,哪里有……”男子打断道:“不对,我得去看看。”李黑儿听后暗暗叫苦,脚下略动,咔嚓一声又踩到一根松枝……

    那响声犹在耳际,一条黑瞳瞳的人影已自西面急驰而来。

    沈五岳脑中一醒,松开手掌,霍地迎上前去,口中叫道:“我去挡住他,你寻机出谷夺船。”

    话音刚落,黑影倏地立在七、八丈处,诧道:“咦?怎的是个少年。”

    沈五岳距他尚有丈余,见来人停下不动,便也就地站住,沉声道:“少年就不能外出了么?哼!我们在此露宿,该没有招惹到你罢。”

    那人轻吁一口气,背起双手,淡淡道:“原来如此。嗯,本人是有些冒失,扰了你等的睡眠。”语声顿地顿,上下打量沈五岳两眼,奇道:“然则你小小年龄,因何会宿此绝地?”

    小黑蛋托着右臂,原本摆了个弯腰撅臀的姿势,随时准备寻隙逃窜;这刻见来者说话和蔼,内里惊惶略去,便偷前几步,以看个仔细。就见那男子身着一袭长衫,体形魁梧挺拔,比沈五岳整整要高出两头,此际负手而立,虽是夜间,亦难掩其从容姿态。

    沈五岳稍一犹豫,然后挺起胸膛,傲然道:“小爷生就一副铁打身躯,这方圆百里的沟壑山岭哪没去过,区区一个峡谷又算的甚么。”

    男子瞥眼他身后的李黑儿,摇头道:“不对,你在说谎。此地之险,本人最是清楚,便是我也吃过不少苦头。呵呵,若非月前洪水暴涨,能否到此都还两说,何况那位身有残疾的少年?”说到这里,他跨前一步,与沈五岳迎面而立,低下头缓缓道:“你俩虽然蓬头垢面形同叫化,却是精神饱满颇具气质,告诉我,你们究竟何人?是如何来此的?又有何目的?”男子接连三问,越问越严厉,及至最后一问,已不复和蔼,露出咄咄逼人之态。

    沈五岳毫不畏惧,昂首直视其双目,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你能来的我便来不得吗?”

    男子微微一愕,变色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少年!你……”刚说一半,崖口那女子娇笑道:“他说得不错呀,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全是我家的。嘻嘻,不过本小姐今夜偏偏不让你如意,你待怎样?”香风袭处,一个淡色身影出现在崖谷。只见她袅袅行至那男子身后,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身,柔声道:“殷哥,别搭理他们,现在一刻千金,咱们赶紧回船上去,好么?”

    男子叹口气,耸起双肩似欲挣脱,又颇觉不忍,轻声道:“小眉,户外寒冷,别冻着了,快回舱里去。”

    女孩将他搂得更紧,撒娇道:“我不嘛,小眉要躺在殷哥怀里歇息。”

    男子张了张嘴,尚未发出声,小黑蛋突然扑哧一乐,施施然行上前来,边走边伸出小指刮脸:“羞呀羞,光天化……不对,黑灯瞎火之下居然还有此等厚脸皮的女娃。奶奶的,当真是少见哇少见,佩服啊佩服!”他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看那女子嗲哩嗲气,瞧着实在不顺眼,当下根本未去考虑后果,即冲口而出。

    男子听后,周身陡然散发出一股凛冽寒气,呵斥道:“小娃娃,不想要命了么?”话音方落,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色人影,鬼魅也似自他身后一闪而出,直扑李黑儿。

    沈五岳嘿的一声,张开双臂打横拦阻。女子身形微滞,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沈五岳头向旁一侧,五缕尖锐的指风刷地从面部一划而过,刺的脸颊生疼;他惊骇之下,退后半步,屈起右手食指,啪地弹向女子左肩井。女子肩膀回缩,白袖往上一扬,右掌中食两指骈起,疾速切向他胸口。沈五岳再退半步,左手五指曲起,运足气力蓬地弹中她手掌边沿。女子臂膀猛地朝上一荡,惨哼一声,倒踏着碎步,砰地倒进男子怀里。

    那男子甚是奇怪,女孩败退后,他犹自呆呆地站在原地,只是下意识揽住其腰,竟不去询问她的伤情。女子急怒攻心,咳嗽道:“梅殷,咳咳……你就是这样待我么?咳咳……你……你好狠的心啊!”

    李黑儿在旁,亦觉纳闷,却是缘于沈五岳。但见他与女子交完手后,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受了刺激,口里不住道:“这是截脉掌法,这是截脉掌法……”

    李黑儿紧走几步,伸手在沈五岳眼前晃晃,急声问道:“喂,老兄,还能看见我的指头吗?”沈五岳一把将他手掌拨开,阴沉道:“你最好给我离远点,五爷不想再看到你!”小黑蛋尴尬道:“你……”蓦见沈五岳双目竟似穿透了夜色,隐隐泛射出血红的光芒,忙挪开几步,心下不禁砰砰乱跳:“要出大乱子啦!妈的,他明明是大获全胜,为何怒气冲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便在此时,那男子长长地呼出口气,仿佛才从梦中醒来,又像是解开了某种心结。他垂头看眼女孩,探出左掌抵住其后背,愧疚道:“小眉,实在对不住!唉,你不晓得,此事关系重大,又来得突然,我一时不免有些走神……好啦,现下不准说话了,梅殷这便给你输气验伤。”说至此处,他偏过头,盯住沈五岳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使的乃沈门绝学!告诉我,你是否沈家收养的小五子?”

    沈五岳胸膛剧烈起伏,激动道:“正是。你呢?是不是名叫梅殷!”男子点头道:“不错。”沈五岳恨恨道:“是那当朝赫赫有名的大驸马梅殷么?”梅殷叹息道:“如今我大明满朝文武,只此一个梅殷。”沈五岳双目似要喷出火来,真气在体内开始急速流转,咬牙道:“这么说灭我全家满门的,便是以你为首了?!”

    梅殷沉重道:“如此说也不算错,你已年满十六岁了吧?唉,到的正月,便整整十一年了。是啊,那一幕人间惨剧,我至今依旧是历历在目。”沈五岳仰天大叫一声,厉嘶道:“爹爹、娘亲、兄弟姐妹们,今日我终于可以为你们报仇啦!”喊毕,他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人忽然显得冷静许多,冷冷道:“我再问最后一句,我家被斩人口究竟是九百一十三,还是一千九百一十三?”

    李黑儿听到这里,早已是目瞪口呆,内里对他充满同情:“真是可怜啊!怪不得相处的这些时日里,每当问及沈五岳家事、经历,他都会变得很不耐烦……唉,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又哪里对他说过什么真话?”

    梅殷稍作沉默,喃喃自语道:“人数已不重要了,至今株连被杀者何止万余。”说至此,他凝聚双目,仔细端详了一遍沈五岳,颔首道:“果然有左相的风骨。孩子,你终于长大成人,自今夜起便该找回胡姓,不可再姓沈了。”

    沈五岳切齿道:“不错,胡五岳今夜终可正名,然则我承下祖姓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言罢不待答话,脚下用劲,身子忽然平平冲出,双拳抱成一团,击往梅殷咽喉。

    梅殷似不愿与他交手,揽住女子滴溜溜转个圈,旋风般疾退数步。他看仍旧无法避开胡五岳拳势,便腾出左掌蓬地印向北侧崖壁,身体猛可里拔高丈许,双足在南北崖壁上蜻蜓点水般不停互换,往河边掠去。

    胡五岳喝道:“你还走的了么?”整个人倏然陀螺也似旋转起来,速度骤然加快,直取梅殷后腰命门。梅殷未料到他仍能如影随形,遂半转身躯,反手一掌拍下,拳掌相遇,砰地一声,激得狭窄的谷间回音阵阵。可梅殷经此撞击后,怀中虽然抱着女子,却丝毫不见碍事,身形宛若一片纸鸢扶摇直上,瞬间即上到了七八丈高处。

    胡五岳眼瞅着距离愈拉愈远,蓦地里,他突然哇哇怪叫数声,吓的地上小黑蛋不由得佝偻起身子,以为又来了只火眼麒麟,战战兢兢偷眼观看。只见胡五岳如有神助,每叫一声,身子便嗖地窜高数尺,片刻即与梅殷追了个首尾相连。

    梅殷苦笑一下,心中暗暗称奇。他陡地一停,虚空飞出一掌,带着强劲风啸声,跃过胡五岳头顶,击往他的下盘。他这招甚是高明,盖因胡五岳身处下方,明显要吃亏许多。

    果不其然,只见胡五岳脚下打滑,身体猛地一滞,随后竭尽全力推出最后一掌,方才坠回崖谷。不曾想他仇恨太切,这掌反倒助了梅殷一臂之力——梅殷接下此掌后,登时身若游龙,如同一枚弹丸蹦跳起来,不大工夫即上到了北侧断壁顶端。

    梅殷上的崖后,俯身看看下面,声音不喜不悲,缓缓言道:“胡五岳,你之武功还需勤修苦练。不过别担心,梅某乃极有耐心之人,从今日起,本人随时候着你。然则你能否取下大仇人的项上人头,却不仅仅只看武功,还要看你的机智和你的造化。好生努力罢!”说完呼地横跨峡谷,跳向南侧崖顶,急速驰去。

    数记弹指过后,隐隐听他又道:“河里的小船便送与你俩,然则尔等若想逃生,须得向北面划行。”声音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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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回历寒暑男儿初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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