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两人对桌,一壶清茗,鸟语花香,阳光明媚,却化不开皇帝的冷峻神色。
“宁玹和宁琅已经到了习字读书的年纪,三哥打算什么时候请太傅来教导他们?”苍彦雅开口,苍彦易不疼这两个孩子,但她身为姑母,又和他们的母亲交情深厚,怎能不替他们着想?
“朕看他们过于顽劣,太傅先不必请,先让朕来教导教导他们。”苍彦易押了口茶水,淡道。
苍彦雅抿唇,两个孩子交由苍彦易,她担心他会过于严厉,“三哥,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又何苦要为难孩子?”
“你多虑了。”苍彦易眸中,微蕴轻芒,“朕不过见他们性子顽劣,恐太傅难以管教罢了。”
苍彦雅仍然放心不下,还欲说什么,话至嘴边,却被打断。
“此事朕意已决。”苍彦易皱眉,拂袖而去。
他政务繁忙,难得的一场短聚,竟不欢而散。苍彦雅叹声,那一年,得知以寻不知所踪,她匆匆赶回琥越,见到三哥的第一眼,便知,他变了。
纪以寻的离开,带走了他的温润。
——
皇帝亲自教导,在御书房设了两张书桌,苍宁玹、苍宁琅二人每日卯时来请安,习字读书,至晚间酉时才放学退下。
皇帝亲自教导,苍宁琅乖乖收了她的调皮性子,每日按时早起、放学,御书房内认真学习,甚至连脊背都挺得直直的,深怕出了一点错处,惹了责罚,日子过的也是有惊无险。
这日,皇帝政务缠身,不在御书房中。苍宁琅调皮,皇帝不在,便露出了小性子,跑到苍宁玹的书桌前,这里戳戳,那里挠挠,嚷着要他陪她玩儿。
苍宁玹绷着一张小脸哄她,“宁琅乖,快去乖乖练字,一会儿父皇回来了,要检查你的功课。”
苍宁琅不依,“不会的,我们只玩一会儿,父皇不会发现的。”眨了眨眼睛,调皮道:“哥哥,我们就到那屏风后面的小室里玩一会儿,很快就出来,不会被发现的。”
屏风后,是苍彦易的休憩之所,外人不准进入。可越是不准进,苍宁琅越是好奇,总觉得那小室里有宝贝,央求着要进去玩儿。苍宁玹最疼她,见她求了便软了心肠,趁着四下无人,携着苍宁琅溜进了小室。
屏风后,没有苍宁琅想象中的新奇玩意儿,仍然是一间书房。外间隔着一张红木圆桌,里间正摆着一张书桌,靠墙,有一张小榻。里外两间,一挂翠玉珠帘阻隔。
陈设简单,布置简洁,苍宁琅失望,小腿小脚跑进里间,也并无新意,只小榻上的一只小软枕,猫儿形状,趴在床上,乖巧可爱。苍宁琅跑过去,“哥哥,你看,这个是小易。”
苍宁玹一看,果然,榻上确实是以小易微原型做得折耳小猫软枕。软枕做得生动形象,苍宁琅喜欢极了,忙要抱在怀里。苍宁玹阻止不及,软枕移位,只听哗啦一声,墙上,展开一幅画卷。
画上,一位女子立在花畔,发绾流云髻,身段玲珑,一身绯色长裙,粉唇贝齿,肤若凝脂,怀抱着折耳小猫,娇俏明媚,容颜绝世。
那画中的猫儿,两人认得,白毛折耳,花脸圆身,是折耳小猫小易。但那画中女子,两人却不知是谁,只怔怔盯着,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弯美人眉,一双秋水剪瞳,苍宁琅与画中女子有着相同的眉眼!
“谁准你们进来的?”身后,低肃之声响起,冷冽深沉。苍宁玹、苍宁琅骇得一震,回首,却见皇帝正站在两人身后,神色阴鸷,紧盯着二人。
苍彦易的神情吓人,一双凤眸阴鸷恐怖,苍宁琅害怕,赶忙躲在苍宁玹身后。
苍宁玹小脸绷紧,眉头微皱,拉着苍宁琅跪下,“父皇息怒。”
“谁准你们进来的?”苍彦易逼问。
“父皇,那画上的人是娘亲吗?”苍宁玹答非所问,仰头直视皇帝。出生至今,从没有人告诉他有关于娘亲的事情,即使是叶菡姑姑。
他们的娘亲,在这深宫中,似乎是个禁忌。所以,他和宁琅,从不知道有关于娘亲的一星半点。但画像中的人,苍宁玹心中有种莫名的直觉,所以,他想要知道,这画中女子,是不是他的娘亲。
“放肆!”苍彦易眸光一沉,心下大怒,将手中把玩折扇摔在地上,登时,裂成几瓣。
一声怒吼,吓坏了苍宁琅,跌坐地上,手中的小软枕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苍宁玹亦没有想到皇帝会动这样大的怒火,与其七分相似的小脸绷地愈发紧了。
外间井尧听了宁琅哭声,连忙求情。苍彦易怒声,“给朕滚出去!”
“是,儿臣告退。”苍宁玹叩首,牵着苍宁琅退了出去。
苍宁玹牵着苍宁从屏风后出来,井尧忙过来看看周全,确定无碍,心中大石放下,见宁琅吓坏了,把她抱在怀里安慰。
“尧叔叔……父皇为什么不喜欢我和哥哥?”苍宁琅趴在井尧怀里,哽咽,“我们有哪里不好吗?”
屏风后,准备捡拾软枕的皇帝一个踉跄,面色苍白。
苍宁琅眸光一黯。
井尧一怔,哄慰之话堵在心口,五岁的孩子,已知冷暖,苍彦易的态度,如何不难过委屈?
长叹一声,抱着两个孩子出了御书房。
苍彦易屏风后小憩,神思纷乱,睡梦轻浅。混沌听珠帘响动,叮当清脆。心下愠怒,这小室,他从不准旁人进入!
睁眸,却见一女子坐于床畔,皓齿明眸,粉唇贝齿,肤若凝脂。
“阿易……”一声阿易,尾音拖了好远。苍彦易紧盯着她,那眸底情绪翻涌搅动,似要把她看穿一般。
她红了眼眶,牵了他的大掌,“我刚刚看宁琅在外面哭鼻子……我走的时候,不是让你对孩子好一些吗?”
苍彦易一震,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死命的扣住她,沉喝道:“纪以寻!你还有胆子回来!”
死命的扣住她,锁住她,这个世上,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直呼他的名讳?又有谁?胆敢不经过他的允许,私闯御书房?只有纪以寻!只有纪以寻这个女人!敢在离开五年之后,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眼前!
“你待我的孩子不好,我这次回来,要把他们带走。”
她依然和五年前一样,不怕他,即使如今他已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你妄想!”苍彦易大怒!一拳砸至床帏,应声而裂。放走她一次,已是大错!他再不会,让她离开!
吻,压了下来,夹着噬咬凌虐。
她不愿,抗拒着握拳砸他,泪眼婆娑:“你个混蛋,王八蛋!趁我不在,娶了别人!还对我的孩子不好!”
她的体温,她的发香,她骂他,打他,苍彦易都可耻的贪恋。低吼:“你要是不想我娶别人,就留在我身边!”
她不答话,绷着一张小脸。
苍彦易咬牙,拥她入怀,心却早已软了,“以寻,我再不准你走了!”
他的用力,昭示着他的在乎与不舍。多年不见,思念汹涌,再多的狠话,不过赌气。但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汹涌激荡!
“娘亲……娘亲……”外间传来宁玹和宁琅的喊声,她将他推开,“孩子在叫我,我要走了。”
怀中空了,苍彦易慌了神,翻身去追,“纪以寻!”
苍彦易怒喝,以寻却越走越快,眼见越行越远,低吼:“纪以寻,回来!”
……
“皇上,皇上……”耳畔柔声呼唤,苍彦易蓦的睁眸。眼前妃子浓妆艳抹,不是她!
翻身而起,摔帘奔了出去。
“皇上!”妃子惊呼,忙也跟了出去。
御书房内,苍彦易赤着脚,凤眸猩红。
他这样,妃子诺诺,暗自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妄为,以为赵原哥哥有了两分功绩,便可以在皇上面前与众不同了,擅自闯了御书房,“皇上,臣妾方才见您梦魇了,所以才斗胆……”
梦魇二字,苍彦易面色一厉!大掌紧握!原来是梦!她,从不曾回来过……
他的面色,妃子胆颤,接连叩首:“皇上恕……”话未说完,只觉胸口剧痛,整个人摔在地上!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你们!都好大的胆子!”
——
夜已深更,万籁俱静,只一轮圆月高悬。
刺破黑夜,一匹骏马飞奔出皇宫,马蹄嘶叫,一路延至公主府邸。几经传报,明珠公主火速召见。
“公主,快些进宫!皇上怒火攻心,现要斩了赵家满门!”这深夜骑马前来报信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井尧!
“什么!”苍彦雅拍案而起!
“赵原之妹新妃册封进宫,自以为与众不同,触了龙鳞,皇上大怒!要斩了赵家满门!如今满门之人都已押进宫了!”井尧跺脚:“现在能劝动皇上的只有您了!”
苍彦雅叹声,她又如何能救赵家满门?只能尽力而为了。
——
苍彦雅赶到时,已然晚了,皇宫偌大校场,尸首铺了满地,苍彦易持着常见,血染全身,湿了黄袍。
郎朗月华,他站在校场中央,尸横遍布。他周身戾气,持剑而立,如地狱修罗!他本就阴鸷狠绝,当年屠兵十万,浮尸千里,血流成河。
狠厉如初,不过今日,郎朗月华下,他更加的孤独。
一脚踏入血地,锦缎白底绣鞋湿了大半,染成绯红。她早已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明珠公主,历经众多,她早已能担得起皇家重任,抬脚,跨过一具具尸体,上前将皇帝挥剑的臂膀拦住。
眸眼猩红,苍彦雅近了才清楚他此刻的暴怒,俨然颠狂!
“三哥,赵家虽错,却不至满门皆斩。”苍彦雅劝道,她虽赶得不及,幸在赵原还未被斩。
苍彦易暴怒于心,推开苍彦雅,剑端直指赵原,“他办事不利,朕,要杀了他!”
“赵原骁勇善战,如何办事不利?”苍彦雅反驳!
眸光嗜血,苍彦易低吼:“朕给了他五年,整整五年!百万雄兵,踏遍龙腾!”挥剑,将赵原斩杀!身首异处!“他找不回一个纪以寻!”
苍彦雅愣住,她一直以为,苍渊的铁骑踏遍四海,是苍彦易的雄心壮志。原来,他不过是在找一个女子。
他杀红了眼,俨然疯了,背影癫狂孤绝,苍彦雅哽声,“三哥,够了……”
血染宫墙,杀了所有,暴怒过后,所剩的只有寂寞和空荡。剑尖拖地,落拓前行,瘫坐在玉阶之上。
朗朗月华,俊颜绝尘,他的眸,全是心痛,“小雅……”
苍彦雅何曾见过这样的他,颓唐失落,低低应了声。
苍彦易埋首,红了眼眶,“纪以寻……她不要我了。”
心头剜痛,苍彦易只到此刻才真正相信。纪以寻是真的与他断了关系。
朗朗月华,他颓坐在玉阶,语气大悲,“可是……怎么办……我还一直以为,她只是在赌气……我还一直以为,她会回来的……”
血腥弥漫,鲜血浸润泥土。苍彦易空落,心头失了方寸,无助,他以为,纪以寻一如当日在她梦境中的忘川,那样恨他,承受蚀骨之痛,依然不舍。一声阿易,一句她不走,让他心痛沉沦。
“三哥……”苍彦雅泪崩,上前抱住他。她一直以为,她的三哥只是恼怒,他的冷酷也只是是因为不甘纪以寻的离开。却不知他疼,寻了五年,盼了五年,等了五年,却仍旧找不回他的纪以寻……
握拳,苍彦易锥心。这五年,他从没有一天停止过寻纪以寻!
初得知她逃跑时,他虽怒,却更多的是心疼。担心她刚生过孩子颠簸,会落下病根,所以准备了御医,只为找到她,第一时间为她医治。
可一连三月,搜遍苍渊,他都找不到她,大怒之下,将纪家打入大牢!贬为庶民!
苍彦易颓唐自身,仰躺在玉阶,苦笑。他在怒又如何?皇令下的再急再狠,却也从未伤纪家分毫!因为他还念着,等他找到她,怒过骂过,依然要宠她……
所以怎能,伤纪家一人?惹她伤心……
苍渊之内寻不到纪以寻的踪迹,苍彦易便开始谋划国界之外,安插在各国的暗探不便大肆搜查,于是,大军强压,将各国攻下,只为寻她。
赵原出征之初,他嘱咐再三,所到之处,第一要事便是寻找纪以寻的下落,可是一连多年,毫无音讯!纪以寻走了,天大地大,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不爱她的性子,太过倔强,宁折不弯;不沉沦她的容貌,她的样貌虽绝美,如今后宫之中,却有比她更好的。他也不喜欢她的才华,诗词歌赋,她是样样不通的。
所以苍彦易常想,纪以寻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呢?能让他即使如今纳妃无数,依然不能宠幸任何一人!后宫,如同虚设。
他何尝不曾尝试过宠幸他人,可是,美人在怀。他却忘不掉,纪以寻这个女人,喊他阿易,好温柔,好温柔。撒娇时尾音会拖很长,甜腻腻的粘人。
忘不掉,皇都西郊的深山里,她站在雪下,说他今生只为爱他而来。
忘不掉,那日她嫁他,大红盖头遮住头脸,说要陪他到白头。
忘不掉,纪以寻的眸,一颦一笑,全只为他一人……
杀戮戾气,扫眼尸横遍布的皇家校场。苍彦易握拳,此刻,终于彻彻底底恨了她。
纪以寻,你说过,你的心里住着一个我,我不在,你会疼的……
皇城西郊,你说今生只为爱我而来……
如果,你说的都做不到,为什么要引我爱上你……为什么要让我沉沦……
——
苍彦雅回至公主府上,已是三更。府门外,高高的灯笼下立着一位男子,身高九尺,魁梧有力,右臂的衣袖空荡。刚硬的面庞见她回来,暖了几分颜色。
“情况如何?”男子迎上前。
苍彦雅摇头,她没有就回赵氏一族,满门皆亡。
她的面色微白,眼睑红肿,男子微微皱眉,将她揽入怀中。
触到熟悉的温度,苍彦雅哽声,“耗子……”紧紧将他搂住,“三哥他在找三嫂,这些年,一直在找……”
曹昊瞳眸微沉,抿唇,将她揽入怀中。
“可是……他怎么能找得到呢?”苍彦雅大痛,“三嫂她……早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