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控制着轮椅行到桌边,翻开了放在写字台上的MACBOOK。
她登录树懒先生的谷歌邮箱,点击进了子夜时分所收到的新邮件,选择下载附件。
绿色的进度条在附件的底部流动。
伊莲娜小姐扫向收件箱上的来件时间戳——【2:38AM】,说明这封邮件是当地时间凌晨两点钟发来的。
巧合的是。
虽然在地球上上下一南一北。
由于都处于东经16°左右,中非标准时间和格利兹的恰好位于完全相同的时区。
从时间上讲,双方位于同一天同一小时的同一分钟。
谁也不快一分钟,谁也不慢一分钟。
也就是说。
如果侦探猫真的来自阿尔及利亚的话,那么对方窗外的日升日落昼夜交替的时间,应该是和伊莲娜庄园差不多的。
侦探猫发来邮件的时候,那边应该也是夜色正浓的子夜。
凌晨两点钟发邮件稍稍有点奇怪。
安娜留意到了这一点。
“侦探猫的身份线索+1!”
不过。
这也未必能说明太多问题。
也许对方并不在阿尔及利亚生活,也许对方是个喜欢半夜工作的夜猫子缪斯女神也是月亮女神,夜晚是很多人创作能力曲线的高峰,也是她们灵感浓郁的时候。艺术行业里最不缺的就是昼夜颠倒的夜猫子了。
庄园里的网速很快。
安娜不过是片刻的出神,所有的附件都已经加载完毕。她轻敲触摸板,屏幕上便出现了画稿的高清扫描图。
新鲜,明亮,画面中带着光的特质。
笔触细腻而严谨,画的很准。
这是安娜看到作品时的最初印象。
画的准也是安娜在打开作品前,心中就已经预料到了的。
得知侦探猫想要采取水彩画的画法,来完成简·阿诺画室的委托时,伊莲娜小姐没有阻拦。
水彩画是表现写实时,表现的最为生动细腻的画法。
纵然未曾见过侦探猫的水彩画,但安娜从来不曾有过片刻担心,侦探猫水彩方面的用笔能力无法胜任这部音乐剧《猫》的形象设计要求。
伊莲娜小姐见过对方的彩色铅笔画,也清楚对方的素描能力是多么的杰出。
当画家对物象加以观察,加以客观描绘的时候,决定她落笔时画的像还是不像的核心影响因素,就是她笔下的线条塑造的够不够准确。
素描能力是所有写实画法的的基础,也决定了一个画家写实能力的下限。
线条是作品的骨架。
骨架搭的正,整个“人”就歪不到哪里去。
安娜担心的是侦探猫画的实在太像了——
太像一幅画,像一套绝对严密的机械,一组完美平衡的数学模型,每一个齿轮之间绝对的契合,所以容不下那些想象力和激情存在的空间,也因此丢掉了艺术展评委们最为看重的品质。
那张她为海伯立安先生所画的蝙蝠侠的画稿上,就存在着类似的问题。
那场评选中,相同题材的作品,安娜给简·阿诺的画稿打分是10分,给侦探猫的打分是9分。
扣除一分的原因除了顾为经在那里省钱,拿着素描纸画彩铅,导致笔触的轨迹不够圆融圆满,还有地方出现了磨损和脏污以外。
安娜也说过。
在情感塑造的深度的上,侦探猫比起前者,也有很大程度上的不足。
别看简·阿诺画的是一张比侦探猫的彩铅画更加小众,更加孩子气的蜡笔画,但那却是一张充满了童趣,绝对温暖的作品。
蜡笔在纸面上画出了大大的太阳,观众就仿佛端坐在太阳所发散出的万千霞光之上。
举目都是橘红色的热意。
侦探猫作品的优势在于素描绝对的精确,甚至拿着放大镜也找不到那些线条中有着任何的不流畅的杂质。
可正经的绘画评委,谁整天拿着放大镜看画?
严格意义上说。
侦探猫的写实作品更像是那种从人体解剖图上撕下的一页教科书,而非是一幅画。
侦探猫的作品上戴面具的海伯利安先生手臂抬起的角度,脖子处的轻微扭转,肩颈处的拉伸与舒张,这些方面,哪哪画的都好,哪哪画的都准。
唯独。
他不像是一个人。
如果在生活中,你在那里能看到一个人——他拥有人的五官,人的肌肉,人的皮肤,却没有人的温度,人的热意,人的灵魂。
那么。
你大概看到的是解剖台上的大体老师,或者医学院里的模型教具。
它们在教室里是极好极好的事物,可在教室之外,人是很难和模型教具或者大体老师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对吧?
一般人肯定做不到。
要是真的做到了仔细想想还是挺瘆人的。
侦探猫的写实画放在教艺术生如何塑造人物线条纹理课堂上,会是完美的教科书级别的作品。
放在海伯里安先生的视频节目里,光靠着素描线条也能在普通画家里神挡杀神。
但放在并非绝对以技法水平为评奖导向的严肃双年展上,也许就有些不够看了。
这种地方,她会遇上很多个简·阿诺。
而简·阿诺自己,甚至都未曾在双年展上获过什么奖呢。
当然,以简·阿诺如今插画界一哥的地位,也未必会乐得跑到传统严肃画展的一亩三分地里,玩什么跨界就是了。
安娜曾不无担忧的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一张类似此前彩铅画的作品。
彩铅和水彩两种画法是近亲,只隔着一线之遥。
水溶线彩色铅笔画完后,喷喷水,涂抹一下,广义上也能称呼自己为水彩画,不太正宗罢了。
侦探猫却给了她另外一个答案。
更好的答案。
屏幕上的是一幅再正统不过的湿画法水彩画。
整幅画都笼罩着一种气质——仿佛若有若无的细雨打湿了长街,又被清晨的太阳烤干,只带着一丝清清亮亮湿意的润泽的质感。
这种润泽的水气里,有光在流动,也包含着太阳的温度。
它不简简单单的是一幅涂上色彩后的素描画,安娜能感受到素描技法与水彩技法,线条与色彩,结构与光影,它们似是想象力的果核所生发出的两条交缠的青藤,在画面上无限的延展延伸,彼此的缠绕,编织着画面。
她预计到了这些作品的精确,却不曾预计到这些作品的温度。
老猫蜷缩在马路边,安宁的晒着太阳;圆滚滚的胖子猫在餐厅里吃着米饭布丁,一只戴着单片眼镜的狡猾橘猫借着上菜做为掩护,准备偷走盘子里的龙虾;老妇人猫在教着耗子们编制毛衣;少女时离家多年的野猫正在盯着月光,她的眼角带着警惕,也带着倔强
伊莲娜小姐一张又一张的翻动着眼前的插画集。
这日光下的,月光下的一切——
跳跃的光线,流动的色彩,舞蹈的猫咪,搭配上精美绝伦的笔法,最后便形成了亦真亦假的绘画环境。
它们不是凝固的作品,而是旋转的,流动的猫咪派对。
猫咪们在纸张上独舞,又在一幅一幅作品间互相串门,追逐打闹。
最为重要的是,它们也不是由人类演员带上猫咪面具僵硬的扮演出来的演员猫,而是好似真的有一群猫。
它们一夕通灵,便有了人的喜怒哀乐。
猫的灵动加上人的情感就仿佛是从艾略特笔下的诗集里跳出来的一样。
安娜一幅一幅的看过去。
策展人唐克斯看画的时候,喜欢模仿毒舌评论家的口吻,在那里一个人念叨叨的大呼小叫。
伊莲娜小姐就是唐克斯想要模仿的那种毒舌评论家。
她是正统的评论家出身,不带情感倾向的客观来讲,安娜喷起人来时,嘴巴真的挺毒的,下笔更是和刀子一样。
然而。
安娜在看画的时候,她总是很安静。
尤其是在看她喜欢的作品的时候,更是如此。
伊莲娜小姐轻轻的笑了一下。
历史书上说,奥地利和德国的主要人种接近,哈布斯堡家族的王室来源于日耳曼人的一支,这也是小胡子合并奥地利时,会有2.2万名奥地利人齐聚在英雄广场山呼庆祝的原因。
但实际上爱结婚的奥地人几乎是中欧民族构成最复杂的国家之一。
长袖擅舞的伊莲娜家族在历史上,从远东的俄国,到亚欧之交的土耳其,再到西欧北欧,各个大家族几乎都联姻了个遍。
他们也不是纯粹的日耳曼血统。
那位卡拉所残留下的自画像上一角上,就着有很明显的希腊式的金红色头发。
而安娜的头发又不一样,是栗色的。
大体上呈暗色,仔细看才发现微微有一点相似的红,和眼睛一个颜色,她的皮肤又皑皑如白雪。所以伊莲娜小姐每次笑起来的时候,都是一瞬间的冰川解冻,眼波流转,玫瑰色的暗红鲜花开放。
真的很漂亮。
安娜望着屏幕上的作品,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从一个世界穿过屏幕,看向另外一个流动的世界。
冰冰亮亮的月光、温温热热的阳光、姿态各异的猫咪,摇晃着或沧桑或萌动的尾。
明彻、干静、清新。
这样的作品不像是一张画,而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是孩子们床头所摆放着的那种封印着冬夜的雪景,有白胡子的圣诞人和拉雪橇的麋鹿,会放《Merry Christmas》歌曲的水晶许愿球。
每当她们从早上睁开眼睛。
就能看见水晶球里的世界旋转着跳舞,带着梦幻的旖旎。
真有趣。
伊莲娜小姐觉得没必要再去寻找什么启迪了,启迪正大大方方的展示在她的眼前。
每当她犹豫纠结的时候。
侦探猫的作品,总是能带给安娜一种信念,这些画都像是在无声的说——
她的选择从来都没有错。
安娜合上电脑屏幕,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那顶带着轻薄面纱的小纱冠戴在头上。
转身推门而去。
“替我告诉新加坡双年展的米卡·唐克斯先生。”安娜在楼下见到自己的私人秘书的时候,第一句便吩咐道,“我会到时候出现在新加坡双年展的展览现场的,不过,是以第三方评论者的身份,而非展览评委的身份。”
听到安娜的话,秘书小姐明显愣了一下。
“新加坡双年展,您确定么?高古轩那边,连社交晚宴都订好了,他特意包下了广场饭店的一层,希望您能致欢迎词。”
双年展、艺博会期间,举办各种派对和社交晚会,算是光荣传统了。
不光各大画廊会举办自己的宴会。
新加坡双年展也有自己的官方艺术家晚宴。
能在纽约包下非常有影响力和政治意义的老牌酒店广场饭店,就是签《广场协议》的那家,用做画廊私人宴会的举办地。
钱很贵自不必说,更贵的是人脉。
它也是高古轩画廊向外界展示实力的一部分。
“告诉他我很抱歉,我想高古轩先生总是能找到合适的致欢迎词的人选的,不是么?”伊莲娜小姐淡淡的回答道。
“难道,您觉得,今年的新加坡双年展要比纽约艺博会更受关注么?”
安娜摇摇头。
当一个人真正被打动的那刻,各种利弊的衡量就已经不重要了。
曹老看到那张《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那刻,和老杨说,获奖或者不获奖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并不觉得比起崔小明的作品,顾为经的画在评奖方面更有优势。
但在他把这张画交到自己面前的那刻,他得奖了,会是自己的学生,没得奖,他也会是自己的学生。
与曹老不同的是。
当安娜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就是本届新加坡双年展的金奖作品。
但这个判断对还是错,纽约艺博会或者新加坡双年展谁更受关注。
这些问题也已经不重要了。
侦探猫已经把它最好、最优秀、最华丽的那一面,展现在了安娜的面前,她所需要的做的只是静静的看,微笑,然后鼓掌。
“恭喜你,我已经没有什么意见可以提了,美好的艺术品自会发声。让它自己去展台上大声歌唱吧。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打动双年展的评委,但是它打动了我。”
安娜给侦探猫发了一条短信。
仰光,好运孤儿院。
顾为经正坐在酒井胜子身边不远处,看着她画画。
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他掏出手机,点亮屏幕看了一眼,忍不住露出微笑。
“谢谢您。”
顾为经点击发送。
他又对着屏幕犹豫了片刻。
他会去新加坡双年展,但不是以侦探猫的身份。
顾为经不知道树懒先生会不会到场。
虽然他们约定好了不探听彼此的身份,可如果能在展厅的人群中擦身而过,也是蛮奇妙的一件事呢。
安娜也在盯着屏幕。
她会去新加坡双年展,但不是以树懒先生的身份。
伊莲娜小姐不知道侦探猫会不会到场。
虽然她们约定好了不探听彼此的身份,可如果能在展厅的人群中擦身而过,也是蛮奇妙的一件事呢。
“新加坡双年展的时候,我有事不能去,请问您能替我出现在展览现场么?”
“新加坡双年展的时候,我有事不能去,请问您是会去展览现场的,对吧?”
两条一模一样的信息几乎同时出现了屏幕上。
沉默的两秒钟后。
千里之外的两个人,又同时叹了口气。一笔阁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