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空的声音极冷,大将军吓了一跳,拳头一松,外甥女便重新落回地面。越浮玉站在地上,没管对方问什么,而是第一时间整理衣服。
她一一抚平裙间褶皱,红色纱裙流水一般划过纤长的手指,又散开被风吹乱的长发,简单挽了个发髻,很快恢复往日慵懒妩媚的模样。
一切整理妥当,越浮玉才施施然转身,狭长眼尾流出一点浅浅的疑惑,“大师说什么?”刚刚只顾着应付舅舅,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她回头时,蕴空已经恢复往日的状态,他又低下头,重新握紧手中持珠,黑眸半阖,透出一股冷漠清傲。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错觉,他缓缓转动佛珠,薄唇开合,“刚才贫僧失礼,请公主恕罪。”
蕴空低头,恰好露出脸上那道血痕,细长红痕横亘半张侧脸,好像白璧染瑕,又像佛堕红尘。
越浮玉盯着伤痕许久,点点头,没再追问。
郑沈弦则眯着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许久后,抱着刀冷哼一声。
*
公主遇刺是大事,消息传到九盛城,若非郑皇后拦着,申帝都要摆驾出宫,还是太子越辞楼点醒他,“父皇,姐姐刚遭到暗杀,现在该好好休息,您就别去添乱了。”
“不如仔细调查,为什么山贼能混上城墙。”
刚满十三岁的太子还处于变声器,嗓音有点沙哑,那张和越浮玉八分相似的面容上满是严肃与担忧。
申帝也慢慢冷静下来,他握紧龙椅上的兽首,叫来东厂督主庆吉,帝王威压海浪般袭来,“给朕查清楚。”
其实不用申帝下命令,郑沈弦已经第一时间查清真相。
因为这几日义诊,来来往往的百姓太多,城门守卫逐渐松懈,而且要维持秩序,人手也不足。山贼假扮猎户,很容易混进城里,又趁着换班时,避开守卫摸到城墙上头。
城墙上有大门,山贼把大门一堵,才趁机用弓箭伤人。
越浮玉听到这套说辞,嗤笑不已,“骗谁呢?城门守卫再少,换班时再乱,也不至于让山贼溜上城墙,士兵们都是吃白饭的?”
山贼已经被押送刑部大牢,他们如何躲开剿匪,谁派来的,又怎么混进京城这些事还在审问。
但有关城门守卫的事,郑沈弦是知道的,他告诉外甥女,“这几天,守卫人员调动频繁,发生这种事不足为奇。”所以,他才会一直守在东门,保护外甥女安全。
守城门不仅是保护皇城安全,还包括收关税,是个油水极高的差事,九盛城几方势力都在争抢。
越浮玉挑了挑眉,从这几个字里嗅出阴谋的味道。
对此,郑沈弦竟然和沈不随说出同一句话,“有些人等不及了。”
春闱马上开始。
大申选拔官吏,有两种制度:一是举荐制,由官员推荐人才,考核通过,就能成为正式官员;二是科举制,任何人只要通过五次考试,就能直接面圣。
申帝越沉光登基后,大力发展科举制。近几年,寒门学子辈出,世家愈发衰落,也许不到几年,世家会彻底衰落,所以他们才如此急迫,城门守卫的事都要插一脚。
拿出金疮药,慢悠悠抹在手腕上,她抱住蕴空时,过于用力扭伤了左手。
越浮玉懒洋洋开口,“城门守卫频繁调动,是因为世家和寒门争权。可是,世家已经被压制许久,怎么忽然闹起来了?”
郑沈弦嫌弃地看了外甥女一眼,挥开空气中的药味,“不是突然,三天前,许念死了。”
许念,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越浮玉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人是谁。
这些事,还要从她上上辈说起。
太.祖越鸿筹,也就是她爷爷,是大申开国皇帝。许念是他第二任皇后。
两人育有二子,三皇子和四皇子。而许念的父亲许业,是当时的大都督,掌天下兵马。
而如今的申帝越沉光,那时只是不受宠的六皇子,贤妃的儿子。
建宗25年,也是太.祖五十大寿那年,三皇子和许业起兵造反。
造反很快失败,但太.祖意外身亡,六皇子越沉光登基。许念被关在冷宫、四皇子守皇陵,一大批世家弟子被清算。
越浮玉很快想通前因后果,“三皇子造反失败,牵连了很多世家弟子。许念在,他们不敢有大动作;如今许念死了,有关造反的事彻底结束,他们认为风头过去,可以重整旗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反正世家最近动作频繁,”郑沈弦是武将,对此也是一知半解,这些消息还是太子外甥闲聊时告诉他的。
郑沈弦懒得管这些事,他想起刚才的经过,皱眉问,“你和那和尚怎么回事?”
越浮玉仔仔细细揉开手腕上的上药,凤眸半垂十分专注,漫不经心反问,“和尚?你说蕴空法师?我和他怎么了?”
郑沈弦抱起刀,眯眼看她一会,眼底几番心思划过,最后道,“没事。”
聊完正事,越浮玉也恰好上完药,两人一起去西苑。
山贼行刺,郑沈弦的亲卫好几个都受伤了。
将军府就是个空架子,什么都没有,连小厮都没几个,越浮玉干脆把人都带回公主府,正好僧人们保护百姓,也有人受伤,直接凑在一起,集体养病。
走到西苑时,院子里正在熬药。
大部分亲卫和暗卫,身上都有旧伤,郑沈弦不是细心之人,他自己受伤都懒得管,他的部下和他一模一样,都粗心得很,若不是她下令,他们都未必会吃药。
暗卫是皇家秘辛,不能告诉外人,所以偌大的院子里,只有白樱一个人在熬药,小丫鬟左扇风、右烧火,一人看管四五个火炉,忙得脚不沾地。
郑沈弦看不惯,扯着嗓子喊,“那帮小子呢?滚过来自己熬药!”
“不行,”白樱板着小脸,严厉拒绝,“若是让他们自己熬药,定是直接喝了。”
她刚才还看见,某个蒙着脸的黑衣守卫,偷偷摸摸走到院子里,试图直接吞下草药。她已经勒令他们躺在床上,哪里都不许去。
越浮玉懒懒笑了,她和暗卫相处半年,也知道他们什么德行,除了任务以外的事,都是怎么混怎么来。
她接过扇子,对白樱道,“你歇一会吧,剩下的本宫来。”反正在岭南,也是她帮他们熬药,都习惯了。
“好嘞,公主。”
嘴上应下,白樱不可能真休息,又匆匆忙忙拿起软布,检查那些人的伤口包扎情况。她知道这些人一直保护公主,所以照顾时格外尽心。
郑沈弦转了一圈,确定亲卫们没事,外甥女也没被刺杀吓到,利落干脆走了,去刑部审查山贼。
他刚走,明悟匆匆赶来。
僧人们住在隔壁,太医正给他们看病。落笔时,太医忽然想到,某个亲卫的药方可以多加一味药,让人立马补上,明悟正好没事,揽下这个差使。
“麻烦大师了。”
越浮玉接过药,突然想起一件事。
“本宫有东西给蕴空法师,能不能麻烦您转交”她刚要把东西给明悟,转念一想,重新开口,“能不能麻烦您,请他来一趟。”
明悟应下,“好。”
蕴空来时,永照公主还在熬药,身边围着四五个火炉。她似乎热了,袖子挽到手肘,裤腿卷起半截,露出莹白纤细的细腕与脚踝。
热气熏染下,柔嫩的皮肤浮出一层浅浅的粉色,犹如雪中春色,缭绕惑人。
蕴空立马转身闭目,被遮住的黑瞳中,眼底一片冷色。
白樱恰好出来,看见这一幕,“哎呦”一声,急急拽下公主的裙子,遮住她纤细的小腿。
越浮玉差点被拽倒,扶着椅子坐稳时,余光瞥见门口的蕴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偏着头,勾唇笑了,“大师见笑,本宫在岭南时养成的习惯,不太顾及这些事。”
男女大防只适用于有钱人家。
农户家的女儿,六七岁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边关的女孩,从小在校场练武习刀,衣裳划破半边都不在意。
越浮玉本来就是现代人,不太在乎这个,在岭南混了大半年,每天泥里来土里去,几天几夜和士兵们蹲在山沟沟里,命都保不住,哪还记得这些规矩。
看见蕴空仍然未动,她轻笑一声,松开挽起的袖子,把一切都遮的严严实实,“已经挡住了,大师过来吧。”
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事。
面对墙壁的方向,蕴空眉心微蹙,黑眸沉凝。隔了许久,他才转过身,走到永照公主旁边,只是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
等对方走到近处,越浮玉展开手心,露出里面的瓷瓶,“金疮药。”
柔嫩指尖隔空点点他脸上的伤,“擦一下,免得毁容。”多好看一张脸,毁容可惜了。
蕴空垂眸,鸦羽般的睫毛挡住他复杂的神色,平淡道,“僧人有戒。公主的好意贫僧心领了。”
佛准许生病比丘,服用四种含消药,除此以外的小伤,不必用药。
“本宫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越浮玉慵懒起身,两步走到蕴空面前,从袖子里翻出个竹片似的东西,“本宫命令你,抬头。”
蕴空顿了顿,缓缓抬头,冷淡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
越浮玉也不介意,旋开瓷瓶,把药膏滴在竹片上,抬起手腕,又将竹片按在蕴空的脸颊,轻轻涂抹均匀。
微凉的药在伤口上蔓延开,有一丝疼,也有一丝痒,从蕴空的角度,能看见永照公主紧紧盯着他的伤,妩媚的眉峰下压,红唇微微张开,神情带着一丝紧张。
她手腕停留过的地方,一股淡淡的花香与药香散开,随后又被更浓重的药香覆盖。
她与他抹的,是同一种药。
终于用药覆盖住每一处伤口,越浮玉落下高高垫起的脚尖,红唇微阖,松口气,“好了。这药一天两次,今晚诵经时,本宫再给你涂一次。”
她似乎真的只为给他上药,做完之后,把瓷瓶塞回袖子,毫不在意地回头,重新拿着小扇子,偶尔扇一下火炉。
明灭火光映在她眼底,如同黑夜坠火。
“谢公主。”
得到永照公主毫不在意的一挥手,蕴空缓缓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薄唇轻抿,冷淡的眉眼染上一层迟疑。
他虽在城门跪香,但只为两句话道歉,一是“故意让他夜里来诵经”,二是“故意放置那扇屏风”。
除此之外,蕴空仍然认为永照公主曾引诱他。比如相遇那天,永照公主撞在他身上,又比如后来,她在马车上露出一小截脚踝。
但昨日与刚刚的一番话,却证明了那两件事只是误会,可是——
若非永照公主故意引诱,
他的欲从何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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