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么……”仲有天看着自己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那熟悉的身体一时间竟显得一点陌生。
可他还是摇了摇头,道:“我自问道后,心以半仙,身亦求道,不逆上,如何证道?人为天地之灵,我等修士连这天都要逆,人道,又算什么?”
“你若是不满,尽可与我论道,只是你实在浅薄,与凡人无异,你,不能明白。”
仲有天不再理他,他已经说得够多了。这神体实在太过无趣,传闻也不过如此,他已经失去了对路尘全部的兴趣。
“走了。”老人开口。
三人转身,身下浮起了神芒,身子凌空而起。
“仲有天!”路尘大喊,“我路尘绝不会让程老太白死的!我也绝不会死在你之前!”
天空之上老人忽得转过头来,眼中闪过一道锐力的光芒,看得路尘心中一凛。
仲有天却是背对着路尘,伸出两根手指。
一道声音从空中传来,直入路尘的耳朵。
“两年后,太清潜龙榜,等你。”
……
有乌云从远处渐近,这是下雨的前兆。
路尘紧紧地捏着一双拳头。从小腹间升起的热量正在快速地治愈着他狼狈不堪的身体。
仲有天离去的背影深深地烙印在路尘的眼里。
“两年后……太清潜龙榜吗?”路尘忽得苦笑,嘲笑着自己的无能,他只能看着他们远去,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太弱小了,弱小到连追上他们的资格也没有。
一帮镇民终于在恐惧的大叫声里散去,他们身上淋溅着镇上三霸的鲜血,那滚落在地上的三颗头颅直那些人离去后许久也没人敢去清理。
仙人们的威严深深地刺进了他们的骨子里,这里的孩子也许一辈子都会被那股恐惧支配着,到死还在诉说着仙人们那大恐怖的手段。
大片大片的乌云至远而近,渐渐遮住了太阳,在这热季里难得的多了一时阴凉。
……
白日太长,此地长眠,寂静追逐人影。
路尘行步,一步一晃,两眼落寞。
他站在程老太家的小店门口,同他两日前的晚上来到这里一般,带着疲惫与紧张。
木门破旧,上名“待归”,路尘不认识,只是客人们在店中闲聊时他听到的。
路尘推门进去,里面一切如故,桌上已经放好了每日必换的碗筷,桌子和椅子被擦得焕然一新,柜台前的大木桶里也早已满上了稀粥。
老人喜欢手头忙一些,她不喜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她怕自己一闲下来就会思念她那一去十四年不回的小儿子。
路尘走得慢极,他不知道推开前面那扇通往后院的门后会出现如何惨烈的画面。
他的指间摩挲过靠着右墙的每一张桌子,直到走到那扇后院的门前,终于不动。
他的脚像是被店里的地板紧紧粘住,鼻子翕合,不经意间惹起了酸楚,引得两只眼睛奔涌出眼泪。
一片血腥的味道透过屋门飘荡在这片空间里,炎热的天气将那股气味挥发的淋漓尽致。
路尘知道自己不敢进门的原因,可他不得不进去,他不得不去面对那个老人。
程老太一生善良,至少在她走后,该有一人收尸。
路尘终究是伸出了手,轻轻地按在那内门的中间,隐忍痛苦的嘴角止不住地颤动。
轻推,门启,声音吱呀。
血腥之味混在热风里扑面而来。
路尘看着站在院落正中间的老妪,她勾着双脚,伸着两只手臂,五指微微张着,胸口衣物破碎,鲜血淋漓,四周血流成河。
路尘眼角处突然落下了大滴的泪珠,一滴滴,如何也止不住。
程老太闭着眼,嘴角勾着弧度——她竟然是带着一脸安详的微笑死去的!
那可是穿体碎心之痛啊!
路尘心痛,鼻子酸涩难耐。
“希望黄泉之路,你能一路走好……”
……
午至,坟立。
路尘找不到合适的牌子,便将她店前的“待归”立在程老太的坟前。
天空中开始落起了细密的雨滴,而小店至今不曾有一人来过,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片可怕的安静里。
只有雨的声音,不解人情,落得响亮。
路尘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程老太的坟前。
她曾说她的老伴因病去逝了;她曾说她那大儿子不慎进了黑瞎子的腹中;她曾说她有一个小儿子随着仙人问道长生而去。
程老太一生最自豪的,或许便是她生出了个小仙人,但凡有人提到她那小儿子,她便眉飞色舞,与人津津乐道。
她曾对着路尘大声悲叹着自己会不会再见到小儿子时却认不出来。
可路尘现在却知道结果了——程老太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仲有天——他那朝思暮想的小儿子。
只是不知道当她知道自己一辈子引以为豪的儿子回家却是为了来杀她时,心中又是如何作想。
心痛了吗?
可她走时脸上是安详。
她至死都是笑着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模样。
她两只手是直直地伸着的,路尘想她或许是想抱一抱她的儿子吧。
等了十多年,终于等到了,只是来人却是来“送”她离开人世的。
呵,多么讽刺。
天空中的乌云越渐密集,远处响起了雷鸣,轰然传至。一有道巨大的闪电在遥远的那头凭空落下,正一过去,在同一个位置又是落下了一道闪电,一连七七四十九道闪电,全都落在了远空的同一个位置。
滂沱大雨划过天空中弥漫的燥热空气,变本加厉地打在路尘的身上,也打在了程老太的坟上。
“天空的泪么……”路尘摇头,若是上天怜悯,又如何舍得这般打湿坟里的人。
程老太经常行善,和路尘闲聊时说人多做好事,老天会看在眼里,这样你的愿望就会有达成的那一天。
路尘苦着嘴巴摇摇头。
程老太这一生行善乐施,谁有困难了,她能帮就伸手帮上一把,她说,这是她的幸事。
结果她走了,去了天上或是地下,却只有他这么一个外来人帮她埋了尸,插了牌,独坐在她的坟前。
老天一定是个瞎子。路尘这般想到。
……
她昔日烛光下几声叹息几声泣,
穿着乱花布衣如那年送别时的衣。
她一夜长梦多少儿去离绪,
陷在了一时隔旧梦醒冷清。
她如今泥土下淋着午至的大雨,
一生悲喜停在了那十四载朝夕。
……
路尘脱下程老太本该为仲有天准备的外衣,在大雨下抖了抖,然后盖在了她的坟头。
“那边的世界,会善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