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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窜天而起,经过烟熏火烤,林中树木熊熊燃烧,火势越来越大,很快就演变为完全不可控。
重耳眼里映着那漫天火光,除了烈火没有别的回应。
山中没有出来半个人影。
重耳的呼吸乱了,他开始焦急,不顾火势冲向火海。
“介之推出来——”
狐偃赶紧扑过去抱住重耳的大腿,他跪在地上,语气也慌乱起来,“大王不可,里面危险。”
重耳用尽全力去推抱住自己的狐偃,可狐偃抱得太紧,竟是纹丝不动。
剩下的护卫队员见此也都过来一起抱着重耳,“里面危险,大王三思。”
重耳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山林吞噬。
——
火来得太快,快得介之推无法躲避,浓烟卷入他和母亲躲避的洞口,呛得让人睁不开眼。
介之推只好再背着母亲出了洞口,奔逃在不停倒塌的火树之间。
他清晰地感受到母亲在自己背上连连咳嗽,到后来,没了呼吸。
介之推原本没有怨怪重耳的意思,只是他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他还是怪了公子。
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雨,他冒着山洪的危险,答应他去给他找肉吃,其实是没抱希望的,只是后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决心才使得他全然不顾的狠心剜了自己腿上的肉,最后还若无其事的为他煮了一碗肉汤。
是为爱吧?他说不清了。
从被公子捡下这条命之后,十九年的流亡生涯,他也就真的陪了公子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啊!
他由最初的依赖,到后来可以独撑一片天,这个过程漫长而又痛苦,痛也并快乐着。
漫长到他现在回忆公子都觉得有好些细节记不清了,痛苦到这一生只为他,可是最后却是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在他的手上。
而快乐……快乐是因为,大概是因为最最开始的绝境里,那个叫重耳的小公子,救了他吧。
所以后来围绕着公子而活的这一生,所有的苦痛皆为乐。
他的命是公子捡回来的,理所应当就应该为公子奉献自己的一生。他在这样的想法里把自己催眠,就好像事实本该这样。
他无数次因为帮不上忙而自责,是自己没用。
他感激于公子的信任,自始至终。
他看着公子一路逃亡一路娶妻生子,而这些年来也只剩自己形单影只。
他就这样默默陪伴守护,一直到他成功回国,正式登基。
他为王。
明明他只想做他的臣。
他满心期待,他脱掉自己一直以来一年四季都是同一个款式的黑色衣服,换上朝服。
他在等啊,等重耳认同他。
等到的却是连曾经为他赶过马车的人都得到了嘉奖,整整一整日的登基大会,重耳只字未提他介之推。
只字未提。
介之推捏碎了手中树枝。
他可以为公子死。
公子可以亲手杀他。
可不该,不该是连母亲一起,以此般绝望的死在这种情境之下。
他望着密林上的天空,倒是比那日的阴雨晴朗许多。
介之推想起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梦魇,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原来一切早就注定。
梦里不停灼烧自己的那片火海,如今正清晰地显示在自己面前。
曾以为亲手剜掉自己身上的肉可谓最痛,现在看来还是不止。
剜肉的痛,火苗舔舐身体的痛,都抵不过心底的痛。
现在才知道,最痛的痛,是心尖人对自己的死刑审判。
介之推啊介之推,这一生,为这样一人,是否值得?
只是人人都说,一个人死之前若是念着哪个人,定是会回忆那个人为自己做的事,那为什么自己想着的却全都是自己为他做的?
是啊,公子。这一生,你是否为我做过什么?
就连我归隐之后,你连我想要安身的地方都不放过,我于大雨中割肉,寒夜里因失血过多而死过一次,是为水。
如今,只因我不愿再停留在你的大晋国做一个闲散之人,你却要用火烧死我么?
介之推背靠着一棵正燃烧着的柳树,母亲被他轻轻放在身旁。
身后的灼痛已经麻木,介之推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
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开始在衣襟上写字。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
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
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他这一生,并没有识得许多字,在公子娶黛衣和清欢的那些无事时光里,他为了不让自己去想那些事,逼着自己学了好些枯燥难学的字。
也好,到最后,还能给公子留下一封遗书。
写完之后,介之推将带血字的衣襟埋进了柳树的树洞之中。
他靠着那个树洞,尽量避免让火烧到洞口。
此时他已经被滚滚热浪烤得浑身大汗,他越发感觉空气稀薄,难以呼吸。
“介之推...出来......”
隐隐之间似乎听到了公子的声音,介之推已经听不真切,他只觉眼皮沉重,想咳嗽,可是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模模糊糊之中,介之推似乎看到了马路间有个小孩突然冲出,惊住了路上的马,被马蹄踢飞。
而后从车中下来了一个小少年,小少年慌张地问他感受如何。
然后说会对他负责。
小少年带走了那个小孩,给了小孩有希望的未来。
未来已来。
未来不会再到来了。
——
等细雨落下,等山火熄灭,已经是第二日的事情。
重耳守在那座小木屋里,他细细查看介之推在此生活过的痕迹,不知不觉间,眼泪竟已流了满脸。
救火寻人的人总算是找到了介之推母子。
重耳步履匆匆,几次踩空灰地,他形态狼狈,当他面对已成焦炭的介之推二人时,霎时间泪如雨下。
重耳在众人面前痛哭到失声,他多次伸手想要为介之推收殓,可最终也没能忍心下手。
介之推的样子,碰一下便会灰飞烟灭。
“细细收殓,以王公之礼,厚葬于此树之下。”
重耳发现了那片衣襟,它依然完好。
看完了介之推给他的遗言,重耳哭到几乎昏厥。
此后,重耳下令,绵山改名为介山,在介山之上修建了祠堂,供奉着介之推的牌位。
在介之推不知道的那一日,他死后的那一日。
那一日,重耳差点杀了对他忠贞不二毫无异心的狐偃。
那一日,重耳下令,此后经年,每年此日,全国上下,不许生火,以此缅怀介之推。
那一日,二月二十七,称为寒食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