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泪光 贰叁

    龚清雷所住之处无甚别致,只是一寻常水边农户。门外四顶小轿,应当是龚清雷叫来的四个女人所乘。

    此时院里房中只得龚清雷,想来也如风逍舞一般,为了义宏庄的行动以金钱租赁了一户人家的房子。

    房舍比邻水边,正泊着三艘乌篷船。龚清雷为疍家人,自然精通水性,潜息弄流亦不在话下。可当风逍舞凑近观察时,发现系在岸墩上的绳子至少已半月不曾解开。龚清雷来到这里后,竟也未曾试过这三艘船是否可靠,关键时刻是否可堪一用,只是单纯居住于此罢了。

    既然龚清雷没有在危急时通过水路逃走的打算,为何要特地择水边而居呢?

    风逍舞或许能懂龚清雷的想法。

    疍家人的身份带给了他世上最卑劣的阶层歧视,对这代表了他过往身份的三条小船,他自然想完全撇清其关系,不愿再去踏足它们。然而在内心深处,对过往生活残留的斑驳陆离,使他不禁忆起旧时的片段美好,无法全然割舍。因而造成如今伴水而居,却邈迹江河的龚清雷。

    人便是如此复杂之物,心中所念所想,现世所窥所盼,总是身不由己。

    排查过四下后,发现没有异常,风逍舞便越过竹篱,踏入院中。

    远处一间房子灯烛荧煌,想必龚清雷正身处其间。房内有隐隐歌声传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是李后主的词,只是为何偏偏是这首词?

    是因他们的悲痛,只能用这种委婉含蓄的手法来倾诉?

    欢笑的背后,几度弹泪,几曾回想?明晔的灯光下,掩盖了多少辛酸,多少丑恶?

    倾听她们的人,能否明白曲中真意?

    “好,有赏!”

    一阵爽朗笑声传来,风逍舞闻得是龚清雷的声音。

    看来是不懂。

    风逍舞的眼神也似有些飘摇。回想自己竟也曾沉缅其中,在此等罪恶间用金钱换取那虚无缥缈的慰藉,一股强烈的厌恶与自责随之涌上他心头。

    幸而,他遇到了一个人。他不再想下去,贴近龚清雷所处的明间,往内窥视。

    现在不是自我反省的时候,他仍有任务在身。

    窥牖望去,两个女人正在龚清雷左右,一位觥筹相对,一位持盂而侍。不远处也有两个女人,一位朱唇微启,如林中黄鹂;一位抚筝弄弦,如水镜琉璃。

    看到这四个女人,风逍舞不由得大吃一惊!

    唐唐!那个女人竟是唐唐!

    坐在炕几左侧,手中金樽正泛羊羔,脸上笑靥如二月春风的女人竟是唐唐!

    她已不再是那个丫头打扮的的女孩了,此刻已是满头珠翠,浓妆艳抹的院中粉头。她脸上的妆浓得连风逍舞都险些无法认出。

    怎会是她?

    她又怎会沦身至这般地步?

    风逍舞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将唐唐从中拉出,询问她为何会沦身于此。然而笙歌未罢,他又怎能当着龚清雷的面将唐唐拉走?

    且义宏庄为了方便他行动,故意制造了空洞时机,因此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让义宏庄发现自己,败坏了计划安排。这样只会对自己更加不利。

    他只有等。他也不管剩下已安排好要探查的人如何,索性就在牖外坐下,只等龚清雷兴致阑珊。

    他已抛下过一次唐唐,这次绝不能再将她抛下。

    更锣响起。

    已是三更。

    龚清雷仍未有兴散的迹象,风逍舞也仍旧坐在窗外,一动不动。屋内莺歌燕舞,筝排雁柱,他都充耳不闻。

    他意已决。却听得此刻一阵叩门声,龚清雷随意应了声:“进来。”只见一黑白衣饰的年轻壮汉走入,正是义宏庄弟子。壮汉在龚清雷耳畔密语一番,随即作揖离去。但见龚清雷闻得密信后,眉头深锁,不住抚弄着酒樽,方才的兴致也已散了七八成。

    壮汉离去时似有意无意朝风逍舞藏身的方向略点了点头,风逍舞立刻明白这是司徒超风的主意,打算调走龚清雷。

    见他长时间稽留此地,义宏庄弟子必然会向司徒超风禀报,而司徒超风也一定会确认风逍舞留在此地的目的,最后调查的方向就会落到四个女人身上。排查四个女人的身份由来后,义宏庄也就能明白唐唐与风逍舞的关系。

    龚清雷沉吟片刻后,果然开口道:“好了。”歌舞止息。

    “今日你们先回去吧。”龚清雷掏出四个荷包,四个粉头应声跪下谢赏。一通归别话语后,四人正欲离去,唐唐却被龚清雷一把拉住:“你留下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唐唐微笑应和,坐了下去。龚清雷也不送客,急急忙忙出门上了一顶轿子,扬长而去。

    片刻后,只见三个女人这才款款曼曼走出房子,施施然向小轿走去。其中一人开口道:

    “打这女人来了后,每夜留下陪老爷的都是她,我们的风头可都被她给占尽了!”

    “那可不是。谁叫她比我们这些黄脸婆年轻,长得又俊又标致呢!”

    “男人不都是喜新厌旧的货色。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来了新货色,谁还不争着尝一口了?”

    “唉,这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姐妹们就真的甘心让一个新来的顶老把咱们的面子都剥了个干净?”

    “两位姐姐,小妹我倒有一计。不如”

    三个女人压低了声音,似在密谋着什么。片刻后,闻得一声尖锐的大笑:“好妹妹,你这一计可真是妙极了。难怪咱院里无论保儿、鸨子、娘们、孤老,都说你脑子比谁都好使,只是这一计未免忒毒了些。”

    “都说无毒不丈夫,更何况咱们女人。毒是毒了些,但这不也是遂了姐姐的心愿嘛?”

    “哎哟,我虽是此般说,只是连姐姐我都想不出这么狠毒的招数。往后几年妹妹长大了,咱们两个做姐姐的可少不了要吃些窝弓药箭了。”

    “姐姐们何必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谁不知两位姐姐待我袖香儿比亲妹妹都要亲,那新来的臭婆娘如何比得上两位姐姐?袖香儿断不会对两位亲姐姐使出这等手段。”

    “不愧是龚老爷独赏你一碟桂花糯米甜藕,嘴巴真比抹了蜜还甜。”

    三个粉头一路调笑,一路上轿离去。风逍舞不去多看,进入房里。

    唐唐正怔怔坐在堂中,似在想着什么。

    她在想什么呢?

    是想着方才三个女人旁若无人的对白?还是侍奉龚清雷时强起的春风笑靥?

    抑或是旧时紫竹山庄的种种时光?

    旧时光终是旧时光,终如春江水东去不回。

    唐唐呆呆地出着神,忽然眼前闪现一条人影,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惊道:“是谁?”

    然而定睛细看时,她张开的嘴却无法再说出话来,两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是你”

    只这四字,她语言中情感却复杂得让人无法明辨。是责备,是怨恨?却怎又有细若游丝一般的喜悦?是舒坦?是解脱?却怎又有翩若鸿羽一般的无奈?

    风逍舞道:“先不说别的,我们离开再说。”他拉起她的手,却沉重得无法拉动。

    风逍舞怔住:“你不想走?”

    唐唐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簌簌落泪。风逍舞也不催她,俯下身,轻轻拭过她脸上泪痕。

    唐唐笑了,脸上笑容并梨花带雨,却更显凄然:“难怪小姐那么喜欢你,你真是又强大又细腻。”

    风逍舞道:“我并不强大。”

    真正与苍穹帮交过手后,他才认识到无论自身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都无法与真正强大的江湖势力抗衡。个人永远无法战胜团体。

    唐唐道:“我不走,是因我不能走,而不是我不想走。”

    风逍舞道:“你为何不能走?”

    唐唐道:“因为我的爹爹娘娘,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弟弟妹妹。”

    风逍舞道:“是苍穹帮?”

    唐唐点头:“苍穹帮安排我靠近龚清雷,我若不这么做,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是因为我吗?”

    唐唐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道:“他们得知你的处境,就知道你接下来肯定要排查参与义宏庄行动的每一个人。”

    她顿了顿,接道:“他们也知道我与你们之间的关系,因此借龚清雷的毛病专门让我等你上钩。”

    她从怀里取出一柄匕首,将风逍舞推走:“我不愿对你下手,只当我们从未再见过,你快些走吧!”

    风逍舞沉默,一言不发。

    他早该想到苍穹帮会用这种手段的。

    以苍穹帮的狠毒,即便从此以后唐唐与司马家再无任何关联,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唐唐。

    只是当时他为何没曾想到?至少在临行前,他都应该给唐唐安排一个藏身之所,而绝不是一走了之。

    是因与情人的久别重逢冲昏了他的头脑,而没心思再去多思考别人的处境?

    风逍舞不禁为此感到汗颜。他第一次认识到若两人之间的喜悦蒙蔽了理智,有时竟会对他人造成无可挽救的伤害,即便事后再如何悔悟也于事无补。此刻虽不是自责的时候,然而他却无法摆脱心中的愧罪。

    他再次拉起唐唐的手,用力将她拉起。

    无论此前怎样疏忽,这次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唐唐急了:“你在干嘛,我岂非与你讲过”

    “苍穹帮要你杀了我,是吗?”风逍舞打断了她的话。

    唐唐愣了愣,道:“没错。”

    “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

    “然后你就能救回家人,是吗?”

    唐唐没有回答,只是啜泣。

    风逍舞道:“你仔细思考一下,这有可能吗?”

    唐唐道:“为什么不可能?”

    风逍舞道:“对苍穹帮而言,你存在的价值就是能杀死我,而他们不能,因而你有筹码与他们抗衡,所以你的家人才能活着。”

    “我死之后,于苍穹帮而言你唯一的价值就已失去。既然如此,你的家人又怎可能还活着?甚至你”

    “那你叫我怎么办嘛!”唐唐再也无法忍受,泪水决堤般涌出眼眶:“所以我才要你快走啊!见到你,我就一定要杀了你,没有见到你,我的家人反而还能保住性命。等义宏庄与苍穹帮一决胜负后,他们还有可能活下去,你懂了吗?”

    她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嚎哭:“甚至我,我又能怎么样?我巴不得他们一刀把我给了结了,也不用再去面对这些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怎么解决的事情。我早就不想活了”

    风逍舞默然。

    他无法再多言什么,只是将她拥在怀里。

    此刻唐唐的话竟让他哑口无言,他只能拥抱她。虽怀里的并非司马嫣,但他相信司马嫣一定能理解此刻境遇,也一定理解此刻这个拥抱对于唐唐的意义。

    风逍舞道:“你是否知道家人被关在何处?”

    唐唐道:“他们倒并没被关在苍穹帮总坛。而是在一处叫好像是雪波台的地方。”

    “好,知道他们的位置那就好办得多。”风逍舞抱起唐唐:“你先随我离开此地,我一定将他们救出来。”

    唐唐迷蒙泪眼的一层雾中透出一丝明亮:“你能把他们救出来?”

    风逍舞微笑:“你总该了解我的本事。”

    他拉起唐唐的手,走出竹篱,这次她的手不重了。

    唐唐道:“小姐是不是也与你在一起?”

    风逍舞道:“没错,嫣嫣也在。”

    院门深锁。

    里头隐隐传来些微烛光,偶有几声轻快的打闹声,看来司马嫣与诸葛灵都未曾歇枕。

    风逍舞道:“你快进去吧,这几天嫣嫣一直说好想你,再见到你后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还有一户人家,京城青凤庄的诸葛青峰一家三口也借住在我们这里。他的女儿诸葛灵非常讨人喜爱,你和她一定会很聊得来。”

    唐唐点头,莞尔笑道:“谢谢你。”

    风逍舞开门。唐唐迈步走入,见风逍舞没有进来的意思,唐唐道:“你不进来吗?”

    风逍舞道:“我不进去。救援你的家人要紧,且还有义宏庄给我安排的任务。”

    唐唐道:“我们就一块坐一会,花不了很多时间,就像从前那般你随时都可以走。”

    “不,我必须抓紧时间。”风逍舞转身:“今晚你和嫣嫣睡一块吧,不用担心我。”

    唐唐沉默片刻,道:“好,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一切都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风逍舞纵身,跃离三丈开外。

    三五个起落后,风逍舞回头,隐隐目见唐唐已走进小院,关起了院门。

    然而风逍舞眼中神色,竟也不知是哪般神彩。那眼睛古怪得让人根本捉摸不透。

    如唐唐所言,三人坐一坐也花不了多少时候,他随时可走,诸葛青峰也能给予他一些建议帮助,甚至他可直接请求诸葛夫妇出手。

    他此刻眼神似也想进入院中,如往日一般三人围炉夜话,然而终是未能做到。

    是他不愿面对司马嫣与唐唐重逢时迸发的喜悦,而此时他心中只有愧怍的自卑?

    是他不愿看到诸葛灵的活泼与天真烂漫,使得他心中那股自怨自艾更甚?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因这乱如麻的思绪他从不愿去理清。

    忽然想起自己推敲龚清雷伴水而居的心理。此时此刻,两人的心境恐怕亦无太大差别。

    他转身,跃出,向长空。

    今夜十五,月向圆。

    雪波台并非因雪景之盛美得名。当朝新科状元马元杰进京赶考时,曾旅居此地。于此台极目,赏花宴月时,目见一番绝景。时值侵晨,清波浩淼,河上水雾却并非弥漫在空中,而是沉积于水面之上,波光粼动,浓密水云宛如白雪丰堆,因而提名“雪波台”三字。然而于天下而言,当时马元杰只是地方乡塾一无名举人,因此并未得到青目。及马元杰蟾宫折桂,获新科状元,当地官老爷闻状元郎曾游历于此,立即红红火火操办起来,宴请马元杰亲题“雪波台”三字,铸一青铜匾于其上,并积极翻修扩建,增加了一些楼宇建筑。

    此地虽尽得风流,风逍舞心中却没有任何逸兴。因他来此并非宴游,而是来杀人。

    三两亭榭,四五阁宇,雪波台中建筑并不算多。风逍舞走进雪波台,目光落在远处屋舍群中。

    只有那片屋舍适合羁押七八人,并有合理的地形布设防守。唐唐的家人若被关起来,一定就关在那里。

    却见屋舍周围只得寥寥几人巡视着,风逍舞甚至不费吹灰之力,转眼就轻易制服了他们。不消片刻,他就已来到门前。

    只是他不免感到奇怪。事情怎会进行得这般顺畅?

    因苍穹帮从未将唐唐这个一般民众放在眼里?

    还是因苍穹帮没想过风逍舞会来到此地,所以监守的人力也安排得不多?

    无论是什么原因,苍穹帮绝不可能犯下这种错误,一定有不对的事,只是他暂未察觉,必须时刻保持警惕。风逍舞手搭在门上,准备开门。

    却在此时,他的手不动了。

    他手一直放在门上,既不敲门,也不开门。忽然,一道灵亮寒芒,他剑已刺进门中!

    一道震耳欲聋的破门声,却并非风逍舞的剑发出,而是门内骤然耸出数把兵刃!风逍舞抽剑,倒掠十尺开外,却发现身后已有数人围起。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房内传出。风逍舞举目望去,为首一人正是万里独行!

    “郭重山对你的分析果然分毫不差。”万里独行长笑,却带着一股讥诮与冷漠:“你虽机敏过人,思绪缜密,却在情绪波动时往往不能自已,从而无法在真正关键的时刻做出正确的判断。”


    “你不妨多想一下,那女人虽微不足道,对你而言却相当重要。我们又怎可能让她得知她家人被关在何处,专程等你来营救?”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万里独行道:“胜负已定,无论有人等你救或没人等你救都已不重要。”

    风逍舞没有说话。

    当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时,已经太晚了。现在他身边围着六人,万里独行身后有跟着三人。

    三人正是风雷堂三香主。而风逍舞身边六人正是阴刀,刑堂三香主。那目光冷峻的孤傲少年,仍用着如往时一般孤高的眼神看着他。

    这恐怕是苍穹帮有史以来只为了杀一个人而动用的最大力量。风逍舞手中剑搤得更紧,他知晓此次苍穹帮绝无可能再放过他。

    单凭阴刀堂三位香主,风逍舞想从他们手中走脱已极为困难。此刻风雷堂,刑堂三香主相助,更有风雷堂主万里独行亲自出马,与毕恭玄在小船上带的人截然不同,他们都是总坛的人物,且万里独行没有毕恭玄的散漫与自矜。如今他已是插翅难飞。

    万里独行已走来:“此刻你心中想的是什么?是想如何杀出重围,还是想用什么手段打动我,让我饶你一命?”

    风逍舞沉默。

    万里独行道:“我劝你好好考虑如何游说我,因你绝无杀出去的可能。”

    风逍舞仍是沉默。

    他目光一直流动游走其间,想找出万里独行包围的破绽。

    只可惜他无法找到分毫隙口。

    他心中已预演了五种方式或时机出手,最多只能杀掉俩人,结局仍逃不过被俘获的宿命。冷汗已渐渐湿润他的背脊。

    见风逍舞噤声不言,万里独行也自觉无趣,叹道:“我倒有一个法子。将你手中剑交给我,我便放你一条生路,这笔交易如何?”

    风逍舞淡淡道:“将欲翕之,必先张之。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万里堂主怕不是想将我唯一兵刃拿走,以最小的损失获取胜利吧?”

    万里独行朗声笑道:“算了,你我都是精明人,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了。”

    他接道:“不过你手中剑,我着实想要得紧。”

    风逍舞道:“除非我死,不然你不可能得到此剑。”

    万里独行道:“好,果然是条好汉。剑客性命当是手中剑,自己的命当然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风逍舞没有接话。

    剑是每一个剑客的生命,绝不能轻易交出,这是古往今来剑手之共识。然而风逍舞却并非因这个原因不愿交出剑。兵器,乃不祥之物,对他而言,剑就是剑,杀人的一件工具,工具有好有坏,有趁手有撇手,有相性契合,有不和脾性,无论如何喜爱,终不过是夺人性命的凶器罢了。虽他也相当喜爱手中剑,却没有过多情感寄托,不像很多剑学名家对各类好剑都寄托相当大的情感,甚至当作相伴一生的珍宝。

    然而那人于离别前夕,将这把剑交给他时,脸上复杂难解的神色至今仍烙刻在他脑海里。这已算是世上最无情的人,居然在十年后的一瞬露出深邃且混乱的神情。尽管那人在交睫后立刻恢复了此前那般的冷漠与无情,然而回想起来,那一闪而过的泪光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光景。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那人也拥有情感,只是一直隐藏着,甚至是压抑着,从不曾表露于人。

    直到永别,他也未向那人问过此剑由来,但他明白这把剑对那人而言远不止一件杀人的凶器这么单纯。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泪光使他深刻认识到,这把剑恐怕蕴藏着那人所珍视的全部记忆。

    只是至今他仍不明白,为何那人会将蕴含着一切思念之物交给他。他只知道既然那人将此剑交予自己,必定有着非凡的意义,一如十年来的冷漠无情却始终孜孜不倦地训导着自己一样。虽他尚未明了其中意义是什么,但自接过这把剑后,他就明白自己必须永远守护这把剑。

    谢雨楼忽然道:“万里堂主真想要这把剑?”

    万里独行道:“江湖中人,以武为生。宝器谁人不慕?更何况百兵天王郭重山都连连赞叹。”

    谢雨楼道:“这好办。”

    万里独行道:“谢香主可有高见?”

    谢雨楼冷笑:“堂主不妨现在就走过去将他的剑取下,我敢保证他绝不敢出手。只要他出手,我们六人一定将他诛杀此间,纵有什百兵器也无济于事,到时宝剑一样落入堂主手中。”

    万里独行大笑:“好,果真妙计。只是我希望能在他活着时就拿到这把剑,这样想必会更有趣得多。”

    万里独行已缓步走来。

    当着风逍舞的面取走他的剑,这无疑是种侮辱,万里独行要的就是这种侮辱。

    风逍舞已握紧剑柄。

    他已准备好在万里独行走来时,哪怕露出一丝破绽,立刻出剑。只要有些微获胜可能,他绝不放弃。

    然而万里独行走来的每一步都慢得出奇。他谨慎提防着风逍舞在任一时刻任一角度可能的出剑,他深知风逍舞剑的可怕。

    看着万里独行走来的步伐,风逍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却已开始乱了。

    对方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没漏出一丝机会,走过来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他的胸口上。万里独行的每个动作都确保自己在任何情况都能够全身而退。照这样下去,即便万里独行离他只剩一寸,这一剑也绝无可能得手。

    距离只剩四步之遥,这四步很快便会走完。那时该怎么办?

    风逍舞眼神依旧坚定,却在无意识间气息已有些紊乱。万里独行脸上露出一抹残酷的微笑,他看出来了,他知晓自己已胜券在握。

    三步

    两步

    谢雨楼突然出手!

    寒光没入万里独行右胁二三肋骨间。所有人都不曾想过谢雨楼会在此刻出手,还是朝万里独行出手!

    万里独行灌注的全部精力与神思都专注在风逍舞身上,从未料到自己人的剑会刺向自己。当他离风逍舞只剩两步,恰至谢雨楼身畔时,剑已从他右胁刺入,左胁洞出。

    他的大开碑手还未来得及使出,就已死在谢雨楼剑下。惊魂未归之时,谢雨楼已剑指远处风雷堂的三个香主!

    他未说一字,风逍舞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风逍舞帮他杀了这五人。他绝不能让任何一人活着回去禀报他已叛变的事实。

    剑影如月虹。白刃过处,激起一片血浪,如月华流血。

    风逍舞剑也已出手!

    两柄剑于顷刻间夺去八人生命。谢雨楼洞穿第三人心脏时,风逍舞的剑也点了点身边最后一人的眉心。

    惊魂未归而尚归,却早已与肉身永恒分离。

    谢雨楼转头,带着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风逍舞。风逍舞剑已入鞘。

    他并未像谢雨楼那样拭去剑上血迹,他的剑杀人不沾血。

    谢雨楼叹了口气:“我的剑法仍远不及你。在我杀三人的时间里,你已杀了五人。”

    风逍舞淡淡笑笑:“杀人可不是件值得攀比的事。”

    “你身为刑堂香主,为什么要救我?”

    “因我欠你一条命。”

    夕阳西下,古树萧瑟。

    一剑三命,人走马萧。

    原来他一直不曾忘记。

    风逍舞道:“看来上次在刑堂也是你故意放我走的。”

    谢雨楼道:“那次不算。没有我你一样能逃离,只是会吃力很多。这次我才算真的还清了。”

    风逍舞道:“依徐阴的脾性,你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

    谢雨楼道:“刑堂兵刃都另有准备,不能使用自己从前的武器。”他将手中剑向风逍舞展示:“徐阴要求锻造的兵刃必须使用他曾用过的刑具为原料来制作,因此受罪的不是我,而是铸那把剑的工匠。”

    风逍舞只觉全身一股恶寒。

    “但苍穹帮迟早会得知你今日所为。就算你得以幸免,谢家”

    “苍穹帮如何处置谢家,与我无关。”

    谢雨楼语气冷若千年玄冰:“我为谢家做的事已足够多。从此以后,谢钟庭与苍穹帮的蝇营狗苟,与我楚雨楼再无任何关联。”

    “楚雨楼?”

    “这是我母亲的姓。”

    “她如今”

    “她死了。”

    风逍舞沉默。

    他已隐隐猜到些此间幽秘。世家大族中,诸类事迹不一而足,早已为江湖司空见惯。像楚雨楼这样的家生子付出了多少,自是不消多言。

    “不过仍是你让我想通。母亲拼命让我进入谢家并非因所谓血脉继承,要我替这禽兽卖命。而是为了让我能学到一身独立于江湖的本领,她才不惜”

    他没再说下去,风逍舞也不言。

    风逍舞已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星光。

    楚雨楼抹去眼角泪珠,道:“我知你此行是为司马翔而来。”

    风逍舞喜道:“你能带我去见他?”

    楚雨楼道:“我身为刑堂香主,头上只有徐阴和莫藏,领你去见司马翔并不难。但若要见司马翔,只有今夜。甚至再晚一些,雪波台的事就会被苍穹帮得知。”

    风逍舞目光充满感激:“那我们现在就走。如此大恩”

    楚雨楼打断了他的话:“你我虽算不上厚间,但也是彼此相救过两次的交情,无需言谢。”

    风逍舞道:“两次?”

    楚雨楼道:“我说了,因为你,我才能想通母亲最后想对我说却无法说出的那些话。”

    他取出一条绳子,递到风逍舞身前:“虽我能带你去见司马翔,但还是要用点非常手段。”

    风逍舞明白他的意思。

    风逍舞要装成被他俘获的样子,才能顺利抵达刑堂,见到司马翔。他将双手伸出。

    楚雨楼慢慢缚起风逍舞双手手腕:“你不怕我是在骗你?”

    风逍舞道:“你从苍穹帮重围中救下我,当然不会骗我。”

    楚雨楼手上动作不紧不慢:“也许不过是我想一人独占功劳,所以顺带将他们全部杀死。毕竟在苍穹帮里,杀死风逍舞的赏赐可是极为优渥的,更不论活捉了。”

    风逍舞道:“你不会。”

    楚雨楼道:“我真的不会?”

    风逍舞微笑:“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楚雨楼也微笑:“好,我们走。”

    言毕,他的手点向风逍舞身上五处大穴。

    然后风逍舞倒在了地上。

    四周脏乱不堪,一片狼藉,老鼠与虫子的窜梭声不绝于耳。

    风逍舞醒来时,就看到站在牢门外的楚雨楼。

    看来楚雨楼已将他押进苍穹帮刑堂牢房里。牢房顶上小窗投入清明月色,其依然抹不去这阴寒鬼气。

    楚雨楼正冷冷看着风逍舞。风逍舞翻身,发现手腕缚着的绳索已消失。

    如今已不再需要绳索来控制他。他腰上的剑也已不见,显然是被楚雨楼取走了。

    楚雨楼冷冷道:“现在你还相信我么?”

    风逍舞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他。

    看到风逍舞的笑容,楚雨楼想继续板着脸,却终还是叹了口气:“你的剑就藏在身旁的干草垛里。”

    风逍舞将手探进去摸索,果然摸到了一把剑。

    楚雨楼道:“看样子,你是打算在任何情况都选择相信我?”

    风逍舞道:“是的。”

    楚雨楼眼里露出一种很奇怪的感情。是惊讶,是同情,抑或是感动?

    “你若真是那样的人,那天古树下在我收剑时,早就将我杀了。”风逍舞道:“我阅人虽不多,但这点还是自信能看懂的。”

    楚雨楼沉吟片刻,道:“我跟徐阴说其余人都被万里独行带去院中开庆功宴去了,只有我押着你回来。”

    这也很合理。楚雨楼刚入苍穹帮不久,人际交涉尚浅,其余人进入苍穹帮已起码有七八年。且他身为刑堂香主,当然只有他才会被万里独行交代押送俘虏的任务。

    楚雨楼道:“等下我就放你出来,带你去见司马翔。”

    风逍舞道:“现在不行吗?”

    楚雨楼摇了摇头:“徐阴还未休息。”

    他笑了笑:“我带你回来时,徐阴开心得就像是走在街上白捡了一捆大白菜的老太婆一样,别提有多高兴了,恨不得立刻把你衣服扒光,对你用刑。”

    风逍舞长吁口气:“幸好我是被你弄晕后带回来的。”

    楚雨楼道:“是的,这样少了盘问时间,能更快带你进刑堂中,且徐阴不会向意识模糊的人用刑,这样他感受不到快感。”

    风逍舞的心有点发毛。想不到世上居然有人在施刑时会如同艺术作品的创作般要求得如此吹毛求疵。

    风逍舞道:“有一件事我很疑惑。”

    楚雨楼道:“你说。”

    风逍舞道:“我与徐阴交手后,发现他的武功竟比郭重山,甚至万里独行都要高。他的武功来历为何?”

    楚雨楼道:“转生九元大法。”

    “转生九元大法?”风逍舞愕然:“徐阴从何得到这等魔功?”

    楚雨楼道:“你应该听说过甬江徐家。”

    风逍舞道:“一门十六进士,天下门第进士之翘楚,家主徐峰白现任浙江布政使的宁波府徐门?”

    楚雨楼道:“没错。”

    风逍舞道:“徐家是名门望族,不仅书香门第,门中各族人琴棋书画造诣亦颇高。当今天下九琴之‘十里丹青’,便由徐家所珍藏。然而徐家只是一般世家大族,与江湖纷争没有直接关联。唯一身处江湖的也只有徐峰白的女儿徐镜讷,且早已投入九华门下,与九华现任掌门柳归燕结为姊妹。因萧听月醉心剑道,从不过问门派杂事,协助柳归燕处理门派诸多事务的重任便落到徐镜讷身上,江湖亦赞二人为‘徐风扶柳’。”

    楚雨楼道:“然而徐家仍有一人身处江湖,只是不为世人所知。”

    风逍舞道:“徐阴?”

    楚雨楼道:“徐阴本名为徐允愚,这名字想必你也听过。”

    “徐允愚?”风逍舞大惊道:“徐镜讷的哥哥?”

    楚雨楼点头:“徐峰白四十三岁时,妻子蓝凌才怀上徐镜讷,因而徐允愚虽是徐镜讷的亲哥哥,却比她年长二十二岁。徐镜讷出生不久后,不知他从何处获得茔祖的’转生九元大法‘初本。茔祖这诡秘功法原本极其挑剔修炼者的体质缘契,因此其转轮派门徒至五派袭攻转生殿时也只得百余人。不想徐阴与这功法竟极为契合,有如鱼水之交。”

    “只不过我入刑堂不久,此间备细亦不甚了解,只知后来徐家将徐允愚逐出家门。自此以后,徐家积极投身武学课业,徐允愚也改名徐阴,十年前投入苍穹帮门下。因徐峰白酷爱品茗,认为就烹茶而言,九华山泉为第一,因此先前早与九华派往来亲密,自然委托九华训导家中武课。在徐镜讷十六岁时,徐峰白违背家族‘不染江湖是非’的祖训,将她送至九华山,正式拜入九华派门下,徐家也因此真正有了第一位武林中人。”

    风逍舞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徐阴武功总有一股阴森瘆人的寒意,不想竟是练了这等魔功。”

    “这转生九元大法虽是天下功法之绝学,然而却极易吞噬修练者的心智,除了茔祖本人,其门下弟子无不性情大变,癫痴狂浪,喜怒无常。当年少林、武当、峨眉、点苍四派掌门缘空、云松、肖九星、詹澄秋,外加飞仙剑叶影风、杨青虹师徒二人,携五派集于峨眉,为遁迹销声,走邛崃山大金川,往黄河上游墨曲葛曲两河方向,于白山黑水间以惊人速度行进三日,终于辗转抵达若尔盖大沼地,奇袭转生殿。在占得先机的情况下仍与茔祖的转轮派大战一天一夜,杀得苍天白云都似染了鲜血,最后由詹澄秋一手青云八式将茔祖诛杀。事后,詹澄秋赋《忆秦娥·五派登袭转生殿》一首,以纪念五派合力剿灭转轮邪派一事。”

    川山越,马铁稽天秋晴冽。秋晴冽,冰崖百丈,孤猿啸绝。

    旦暮八千曾否可?五龙请栖神宫借。神宫借,西风鸣剑,青云饮血。

    “随后五派将茔祖尸身挂于高树,欲请食于禽鸟,不想一道惊雷劈落,树干断裂,茔祖尸身亦成焦黑,掉落山崖,即便不为鸟食,也难免野兽之口。后五派起一空墓,立一碑称‘祖茔’,以嘲戏之意警惕江湖人不可步入邪道。而转生九元大法也在五位掌门人的见证下被当场焚毁,理应不会再有此妖籍流通于江湖,徐阴究竟如何得到此书?”

    “我也不清楚。”楚雨楼道:“徐阴如今热衷于享受他人痛苦的脾性,也因受这魔功影响。这功法或许真能无敌于天下,却连郭重山这种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也练不了,反而惨遭反噬,险些丧命。据说此功法共有九重,徐阴如今方至第七重。”

    风逍舞敛了敛眉:“第七重?第七重便有如此功力,若练至第九重,怕不是莫藏麾下竟有这等可怕之人,假以时日,其武功修为说不定比莫藏还要恐怖。”

    楚雨楼点头:“因而义宏庄此次行动必须要成功,趁此机会连同转生九元大法一并消灭。”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遥远的声音,接着仿佛闻得一道门重重关上,然后随着一阵愉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谢雨楼立刻打开风逍舞牢房的大锁,开启牢门:“徐阴已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司马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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