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带着妹妹和儿子出门溜达,稍晚在州桥会和了赵顼和一个男子。
男子三缕胡须,看着温文尔雅,拱手行礼,“白逊见过沈龙图。”
沈安拱手,“见过白侍读,幸会。”
果果站在沈安的侧后方,脸上薄纱垂落,福身行礼。
“果果,花花呢?”赵顼很是好奇果果今日出行竟然不带爱宠。
“花花最近喜欢在毛豆那边。”
狗是最敏锐的,家中有了孩子,它会小心翼翼的看着。
赵顼点头,问道:“那绿毛呢?”
那只贱鸟让人头痛,果果苦着脸道:“绿毛昨日说坏话,被哥哥罚关笼子两日。”
呃!
赵顼心中暗爽,却一脸纠结的道:“别担心,明日就出来了。”
活该!
他偏过头就笑。
那只贱鸟的嘴真的贱,开口就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偏生在果果的面前装出一副很乖很纯洁的模样,否则沈安早就一刀剁了它。
大家混在一起,缓缓在州桥附近游荡。
“见过沈龙图!”
“是果果小娘子!”
“……”
沈家发家的开端就是在州桥,许多小贩都认得他们兄妹,一时间各种美食都被送了过来。
果果只是拿了两样,很是乖巧的没给钱,赢得了一阵“果果小娘子真是大方。”,‘果果小娘子真是可爱’的赞美。
这种时候给钱就是打脸,所以不给钱反而是正确的。
一行人最后寻了家酒肆,随行的侍卫头领陈全进去,直接就包下了整个酒肆。
掌柜和伙计战战兢兢的来了,以为沈安是要做什么大事。
“无碍,上了酒菜就别管了。”
沈安笑眯眯的模样让白逊有些迷惑。
这是传闻中的沈安?
不像啊!
稍后酒菜上来,赵顼举杯,沈安举杯,很有默契的喝了。
大家喝着酒,聊着闲话,渐渐的赵顼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面。
“……君臣之间可近,却不能太近,这是文相的看法,沈龙图如何看?”
白逊看来真是文彦博的粉丝,今日赵顼带他出来,大抵就是想让沈安鉴定一下此人,然后他再酌情使用。
未来的帝王需要班底,而在潜邸时的旧人最占便宜。所以最近想挤进庆宁宫的人不少,但赵曙却不肯放开口子,所以还是那么一些人。
这位白逊就是难得的新人,看着气度不错,至少在卖相上比沈安强多。
果果带着芋头在对面吃甜食,沈安看了一眼,微笑道:“君臣之间的距离,近之不逊,远之则怨罢了。”
白逊正在举杯,闻言就笑道:“是啊!”
赵顼的面色僵硬,觉着沈安要开始了。
果然。
沈安举杯一口干,然后说道:“新政的根本在于官吏,这是老生常谈。可某听闻你甚是推崇这句话,可有什么见解吗?”
白逊微笑道:“底下的官吏良莠不齐,新政施行下去就容易出岔子……”
白逊在继续说,可沈安已经听不下去了。
干巴巴的一堆东西说出来,找不到依据,只是觉着理所当然。关键是没有建设性的建议,就是口炮。
儒家发展到现在,渐渐的有些宗教的味道了。为何?因为这条道被老夫子的信徒们走偏、走窄了。
“……所以要严厉吏治,要……”
赵顼在仔细的听着,沈安叹息一声,摆摆手,打断了白逊的话头。
白逊正说的精神,被打断后就觉着不舒服,真想喷沈安一把。
“干巴巴的说一堆,不如去下面走一圈。”
后世的老人家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一群蠢货冥思苦想,觉着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可最后全是扑街货。
赵顼看来对此很有兴趣,可见最近没少被这个白逊影响。
这事儿可大可小,若是不扭转赵顼的念头,等它渐渐发酵后,以后会很麻烦。
“儒学千年传承,至今渐渐繁琐。”
沈安把杯子递过去,赵顼下意识的就给他倒酒。
“夫子当年的一番话被后人解释来解释去,竟然有了自己的血肉,恍如释道。”
这便是儒教的原型。
“夫子的本意是什么?”
沈安突然抛出了这个问题。
呃!
赵顼和白逊齐齐发楞,让沈安不禁就笑了。
“你等琢磨先贤学问,初心为何?”
学习之前……后世的小学生都得被老师教导学习的目的,可你看看这两个,懵逼了。
“学习之前不找到目的,学什么?”沈安觉得很好笑,“如此某来说吧。天下人读书的目的,大部分是为了做官,这个没错吧。”
白逊点头,这让沈安对他的看法好了不少,“可为何做官?是为了自己的抱负,还是为了升官发财?某看后者更多些。”
白逊沉默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千年来,那些先贤在注释夫子的话,他们是以什么为目的?以自己的喜好为目的。后人一一按照这些注释来施行,结果如何?”
沈安举杯,白逊不禁跟着举杯。
一饮而尽后,沈安看着赵顼,饶有深意的道:“结果就是治乱循环。几百年就要来一次,每一次都是生灵涂炭,在那些战火纷飞中,所谓的先贤学问何在?”
“在!”沈安自问自答道:“先贤的学问依然融入了我等的血脉之中,可治国要的是明确的说法,而不是云山雾罩,更不是什么道德高深的学问,那些东西修身修心有余,治国……本朝有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此言一出,流毒无穷。”
“沈龙图!”白逊抬头,目光炯炯的道:“那是……”
“那是什么?”沈安觉得这种观点很可笑,“论语治天下,什么叫做天下?”
赵顼的眼睛亮了,他听到了些不同的东西。
“天下……”
白逊从未自己思考过这些东西,有些茫然。
“天下就是万物的总称,但天下最重要的却是人。人有千百种,但根基是何?根基乃是提供赋税的百姓。百姓是根基,中间就是士绅,士绅有学识,却贪婪。再往上就是权贵官员,这些人手握重权,却代表着各等人的利益……比如说新政实施,权贵官员们就开始了站队,从而就有了党争。”
沈安想起了后世的革新,各种矛盾争执,嘴仗都打了许久。
“这就是天下,治理这样的天下你靠半部论语?这是宰辅能说的话?”沈安觉得赵普的本意不是指半部论语就能治理天下,而是在说论语以及儒家经典的重要性,可你是宰辅啊!
“宰辅一句话就能让无数人效仿。正如同当年真宗皇帝的劝学诗,赤果果的把读书变成了收割钱财女人的工具,某……”
沈安真的想骂人!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只有黄金屋,此言一出,天下人就会用这等话来鼓励读书的子弟,你要好生读书,以后做了官自然美女钱财都应有尽有。在这等氛围之下出来的官吏,屁股都歪了!”
后世不管是哪个国家,在孩子读书时都会用向好的理由去熏陶他们,这是在打基础。
可这个大宋的皇帝和宰辅们却用金银财宝,用美酒美人来蛊惑人读书。
扯淡吧?
可这是真的。
宰辅在喊话:半步论语就能治理天下啦!
于是一群人蜂拥而去,在论语里寻找治理天下的道理。
皇帝在喊话:想发家致富,想左拥右抱吗?来吧,来读书!
于是天下人蜂拥而去,在书本里寻找钱财美人。
这就是大宋,从特么根子上就出了问题的大宋。
“读书本来就是……”白逊本来满肚子的话,可被沈安一番分析之后,他发现那些话好像有破绽,“读书……”
“读书本来是什么?”沈安不客气的道:“读书就是为了钱财美女?这样氛围熏陶出来的读书人,可能承担治理天下之责?”
“大宋从开国就没好过,太宗皇帝之后,吏治渐渐糜烂,及至先帝时,大宋已然重病缠身,于是先帝令范文正和富相等人行新政,可却失败……这就是目前的天下,这个天下该如何治理?”
沈安一拍桌子,“要治理天下,就得要躬身。”
白逊突然问道:“那要如何读书?”
这个问题问的宽泛,沈安却从容的道:“立场,也就是屁股,看你坐在哪里。在读书时你要有自己的立场。比如说宰辅们读书,立场是什么?自然是大宋。官员们读书立场是什么?是升官发财,是自己的职司……谁在读书时想的是百姓?”
白逊一怔,赵顼却已经明白了,他摩挲着酒杯,有些恍然大悟的道:“一句话,一个道理,要去解释和学习,你得有个出发的地方,出发的是百姓还是权贵,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
呯!
沈安一拍案几,笑道:“就是这个意思,读书时你得有立场,你得有个出发点!立场错了,读书越多,为害就越大!”。
掌柜闻声从外面想冲进来,被陈全冷冷的逼退了。
沈安的一番话不但让赵顼恍然大悟,也让陈全暗惊不已。
从未有人从这种角度来解析天下,更没有人敢指责赵普的话,和真宗皇帝的那首诗。
可沈安就指责了,而且指责的无可挑剔,让人如醍醐灌顶般的清爽。
是了,读书时抱着升官发财的想法,这样出来的官吏能有几个是好的?
边上的侍卫一脸懵逼,低声道:“沈龙图的这番话是何意?”
陈全淡淡的道:“开宗立派的意思,振聋发聩的意思。”
侍卫探头看了里面一眼。
赵顼一脸兴奋,仿佛是挖到了一个金矿。
白逊面如死灰,大抵就是信仰破灭的绝望。
而沈安却在饮酒,神态从容。
玩什么不好,玩屠龙术,后世老人家的著作随便弄几篇来就能让你们扑街!
……
还有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