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州,上洛城。
城门紧闭。
城墙上的士卒纷纷举起强弩,对准了城外之人。
守将只敢冒出半个脑袋,警惕的盯着城外的敌人。
而在城池之外,一个文士正上蹿下跳,破口大骂。
他身边还站着百余位骑士,有四五辆豪华的马车,骑士们此刻都是不安的打量着周围。
那文士再次纵马靠近了城池,用马鞭指着城墙的守军,“给我开城门!!开城门啊!!”
“我们若是出了事,非要你全族的性命来偿还!!”
听到文士的怒吼声,那守将依旧是不敢露头。
文士气的想要往前,那城墙的弓弩手竟是毫不迟疑的放箭,箭矢飞出,就落在了文士的周围,那文士吓得连滚带爬,跑回了那些骑士们当中。
“这些人疯了!!”
“疯了啊!!”
文士坐在地上,满脸的绝望。
有一人从马车内走了出来,裹着厚厚的衣裳,而这寒风就是从各方面不断的往他身体乱窜,男人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他看向了文士,“郭君,还是进不得城池吗?”
下车之人,正是前齐国豫州刺史,王士良。
至于那文士,则是成功说服他来投降的郭恩。
郭恩摇了摇头,“进不去。”
权景宣在受降豫州之后,为了确保成果在随后的战役里不会丢失,便派遣郭恩,马不停蹄的带着刺史,别驾等高级官员脱离战场,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长安。
事实证明,他的考虑也着实没有问题,在他送走这些战俘后不久,杨摽战败,使权景宣不敢再轻易往北会师,继续观望局势。
王士良等人日夜赶路,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长安。
伪周的道路颇为平坦,沿路有驿可以供他们休息,最初还不错,尽管赶路有些疲惫,可走的很是安心。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们进入淅阳郡为止。
到了淅阳郡,原先安和的氛围一去不返,郡内三城,各个都是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去。
城内的士卒已经赶往了长安,要去救驾,留下来的守将得到命令,除非是晋国公亲自赶到,否则谁都别想进来。
他们也是在这里得知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消息。
齐国卫将军,平城王刘桃子正欲攻打长安。
众人都吓坏了,他们想要往回走,结果发现南阳兵破坏了道路,又因惶恐出现了乱兵,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想要尽早进入长安,或者找个能接纳他们的城池。
如此来到了洛州,却不曾想,这里的情况更加的危急。
王士良的眼里明显的出现了惧怕,他问道:“若是我们往西边走呢?”
“或者找处地方先躲藏起来?”
郭恩站起身来,重新振作。
“王公,您勿要惧怕。”
“这帮人是长待在内地,久不经战事,被刘桃子给吓破了胆!”
“刘桃子便是拿下了会州,这沿路还有很多的城池和守军,想要就这么杀到长安来,门也没有啊。”
“何况,此处还是在长安以南,刘桃子就是打到长安来了,也不会往这边走!”
郭恩不屑的说道:“您勿要被这些人给唬住,实在不行,我们就先找一处村镇,等长安的局势稳定了,我们再继续赶路。”
王士良点点头,郭恩就让他上车,自己又号令骑士们列阵,护着众人离开这里。
王士良走进了马车内,徐别驾就坐在他的对面。
王士良还有很多很多家眷,都需要车,而徐别驾身体也不算太好,无法骑马,只能与他同车。
王士良看向了他,低声问道:“此行多有不顺,莫非不合天理吗?”
徐别驾摇了摇头,“内忧外患,投降易主,自古有之,不好谈天理,只是诱杀忠义之士,以此讨取敌人欢心,此举有丧天良。”
王士良脸色一黑。
徐别驾安静的坐在车上,面对老长官,眼里已经没有多少敬畏。
自从离开豫州,一路狂奔,他的身体便越来越恶劣,徐别驾觉得,这可能是自己出卖同僚的报应。
身体越来越差,尚且不知能否活着到达长安,而自己的家人又远在邺城,徐别驾也没有什么顾虑。
王士良看向他,眼神阴冷。
“曾子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吾观之,善言者君子也。”
“小人将死,原形毕露耳,不齿也。”
徐别驾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咳嗽起来。
就在此刻,远处的城墙之上,猛地奏响了战鼓,就看到守军在一瞬间变得慌乱起来,他们朝着北面射起箭矢。
王士良大惊失色,赶忙将头探出来,“怎么了?!”
郭恩瞪圆了双眼,此刻也是被吓得不轻。
“不知道!不知道!”
“贼寇?!乱兵?!”
“撤!!撤!!”
骑士们迅速保护着众人们撤离,郭恩领着两个骑士前往观察。
在远处的平原之上,一杆刘字大旗迎风飘展,全副武装的骑士们正狂奔而来,哪怕是在这种速度的冲锋之下,他们依旧能完整的保持阵型,一点不乱。
郭恩的脑海里似是有什么炸开。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刘刘.刘桃子!”
“跑!!”
这一刻,众人迅速开始逃奔。
许多人都听到了郭恩的话,有军官大叫着,让众人加快速度。
马车狂奔而去,王士良死死稳住身体,整个人都几乎被马车甩出去,徐别驾不管不顾,双手松开,马车剧烈的摇晃,他的身体也是随着马车而晃动,时而前倾,时而侧躺,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公,这就是我们的报应啊。”
“当初哪怕是将他驱赶出去,也不该杀他的。”
王士良已经没有反驳的力气了,他满脸的惊恐,死死抓着左侧的扶手,浑身哆嗦。
郭恩狂奔而去,还在不断的观察后方。
恐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支骑兵并没有去攻打城池,他们在城外绕了一圈,竟是朝着自己的方向追击而来。
冲在最前头的斥候,甚至都已经开始用弓瞄准他们。
郭恩大惊失色,他看了看周围众人,猛地勒马,他说道:“权将军以大事托付,我不能辜负!”
“若口引将军,你领着王公他们到别处避难,记住,要拼死保护王公,他不能死!!”
郭恩强忍着心里巨大的恐惧,率领二十余骑拿出了弓,准备射杀敌人的斥候,再将他们引开。
双方刚刚遭遇。
“嗖嗖嗖~~”
敌人的斥候们引弓便射,郭恩甚至都没能说出第二句话,脖颈直接被射穿,当即倒地。
这些斥候们的骑射水准高的吓人,一轮箭雨下来,竟是没有几个落空的,其余几个骑士此刻只能往北边跑,想要将他们引走。
斥候们直接分兵二路,根本就没有放过对方的意思。
马车是跑不过骑兵的。
当斥候们越来越逼近敌人,开始举弓射杀的时候,周军彻底崩溃了。
哪怕是军官也压不住他们,骑士们四处逃散,马车直接被抛弃在身后。
甚至都没有等到大军正面接触,便是这些斥候就开始了收割,马车被逼停在了道路边上。
马夫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只是在不断的求饶。
骑兵缓缓逼近,双方终于碰面。
高长恭惊讶的看着远处的马车,随后看向了一旁的刘桃子,刘桃子点点头,高长恭即刻纵马前往。
来到了马车边上,高长恭举起了马槊,对准马车。
“下来!!”
下一刻,就看到有一双白白嫩嫩的手伸了出来,“勿要动手!勿要动手!”
随后,细皮嫩肉的王士良从马车里走出来,他惊恐的看着面前戴着面具的男人,心里更加的害怕,“百保.百保”
“还有人吗?”
高长恭质问道。
又一人踉踉跄跄的走出来,正是徐别驾。
高长恭眯着双眼,盯着王士良,总觉得他有些面熟,似是见过,却又想不起他的身份。
这让高长恭觉得有些意外,周人怎么还会眼熟呢?
他试探性的问道:“你还认得我吗?”
王士良看着他的面具,缓缓摇头,“实在是不知”
他这么一开口,高长恭就基本能确定他是齐人,周齐两边的口音差距还是挺大的。
高长恭缓缓拿下了面具,再次看向了对方。
王士良眼前一亮,“大王!是大王啊!”
随即,他猛地跪在了地上,哭诉道:“大王,不成想,还能活着见到您!”
“我被围困在豫州,内忧外患,不得以为贼人所生擒,我只当是此生都没有机会再回齐了”
高长恭当即认出了对方!
豫州刺史王士良!!
他皱起了眉头,“豫州沦陷了?”
“不只是豫州,还有永州,大王有所不知,那权景宣领着六五万伪周精锐,麾下许多悍将,我不能力敌啊,落在了他的手里。”
高长恭无奈的看向了南边,眼神里满是担忧,他长叹了一声。
“能与我们相遇,也算是你的福气,我带着你去见平城王。”
“好,好。”
王士良擦了擦眼泪,急忙起身,徐别驾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高长恭领着两人来到了大军之前。
骑士们就在此处下马休整,吃着干粮,又从一旁的溪流之中取水。
刘桃子牵着青狮,正在抚摸着爱马的鬃毛。
看到高长恭回来,他将青狮交给一旁的士卒,威武的看向了来人。
看到刘桃子,王士良愈发的惶恐。
高长恭则是将王士良所说的如实告知了刘桃子。
王士良认真听高长恭说,看向刘桃子的眼神都变得很是温和清澈。
“这么说,你是战败后被俘的?”
“我”
刘桃子看向了远处的车马,“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俘虏,有专门的军官领着这么多的骑士来护送,连家眷都没有受到伤害”
王士良急忙解释道:“我被俘虏之后,没有办法,只能投降可我并非是真心”
刘桃子看向了一旁的高长恭,认真的说道:“长恭重国事,便容易被这样的小人所蒙蔽,你看看他,哪里像是打过仗的,言语之中,漏洞百出”
高长恭一愣,还想解释几句,徐别驾忽然说道:“王公,算了吧。”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欺骗的呢?”
“这种事情,能瞒得住吗?就算如今不死,回到齐国,不还是要死吗?”
王士良浑身哆嗦,他气的指着徐别驾骂道:“就是这个人!是他开了城门,迫使我无奈投降的!!”
徐别驾咳嗽着,看向了刘桃子,“大王,王士良令其妻弟秘密勾结敌人,谈好价钱,便卖掉了整个豫州.城内长史得罪了来劝降的周使,也被他所杀害。”
“我也参与了。”
“请大王治罪。”
王士良浑身乱颤,言语不清,“他说的都是假话,我是.我岂能.太原”
刘桃子左眼角跳了跳,眼里闪过一丝凶狠,他缓缓拔出了高王剑,走到了王士良的面前。
王士良吓得瘫坐在地上,看向高长恭,“大王救我!救我啊!!”
高长恭此刻却是一脸的愤怒,“若你战败被俘,哪怕是降了,我都能饶你,可你不战而降,出卖同僚,我岂能容你?!”
王士良正要开口,剑光闪烁。
“噗嗤~~”
王士良的头颅当即飞了起来,刘桃子伸出手来,直接接住他的头,又指了指远处那些马车,士卒们当即开始动手杀人。
刘桃子随后走到了徐别驾的面前,徐别驾闭上了双眼。
“噗嗤!”
刘桃子一剑刺穿了对方的胸口,随即拔出。
徐别驾痛苦的捂住胸口,踉跄了几步,随即倒在了地上,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平静,终于彻底不动了。
高长恭此刻有些悲怆。
“当初我与暴老将军谈论战事的时候,他曾说:各地的官员早已对庙堂离心背德,敌人一旦杀来,皆会投降。”
“我还以为老将军说的太过,如今看来,他还真的没有说错,这些刺史们,有着守城的实力,却轻易投降。”
“反而是伪周这边,我们一路杀来,沿路不知有多少人前来阻挡,各个都是以死来拖延我们的行军时日。”
“如此对比莫非是大齐真的失了天命吗?!”
在边塞,大齐失天命的说法比比皆是。
幽州有百姓外出砍柴的时候遇到一个白发老翁,对着远处的井水说:齐当亡,水德兴也。
在燕州,有人捡到一块石头,石头上写着‘圣人出’。
在恒州等地,则是有童谣:园有桃,国有王。
高长恭对这些都不太相信,他觉得大齐还没到这一步,可来到伪周的领地之后,高长恭却忽然开始动摇了。
双方的差距,不是体现在国力上,而是体现在百姓和官员身上。
周的官员们除却少数几个靠宇文护上位的,普遍都当人,不当人的是少数。
齐的官员,当人的是少数。
这才是最好的天命诠释。
看着忧惧不已的高长恭,刘桃子只是望着远处,他不在意什么天命,他只要做好如今手里的事情。
“从截获的驿卒书信来看,最先返回是宇文护,我们可以从此处北上义川,在华山附近休整,等宇文护到来”
高长恭还沉浸在自己那过多的思绪之中。
“长恭。”
刘桃子开口打断了对方的沉思。
高长恭惊醒,“好。”
刘桃子的脸色肃穆,他眺望着远处,在落日的余晖之下,他的侧脸竟显有些悲壮。
“我不知什么天命。”
“多杀些恶人,保护些善人,总能有些用处吧。”
高长恭的内心渐渐平静,“知之,宇文护麾下怕是有万余精骑,能战胜他吗?”
“宇文护不懂战事,便是有十万精骑又如何?”
“好!”
“我愿做先锋!”
刘桃子再次略微休整了一下,便再次朝着北方前进,他的行动路线就是没有路线,从长安那边离开之后,他就在敌人腹地开始来回的冲锋,期间又击败了几次周人守军。
周人已经彻底搞不懂他的路线了,起初以为这小子是奔长安来的,可如今,这家伙又开始在腹地来回的奔波,有些时候直接跟高长恭分兵,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地区,弄得各地人心惶惶。
他们没有再走官道,走了义川小路,直接绕开线程,过戍关前往华山郡。
华山郡的兵力相当的空虚,此处的军队是最早前往长安支援的那一批人。
地面上出现了些浅浅的雪,将整个地面都弄得有些泥泞。
远处是一大片桃林。
据说,这片桃林存在很久很久了,只是在这种寒冬之下,桃林再也不见当初的模样,显得格外萧瑟,枝干凌冽。
骑士们就在此处休整。
刘桃子坐在桃树前,吃着干粮,高长恭则是坐在他身边,笑呵呵的打量着周围的桃林。
“桃林,桃子莫非是预示了知之要在此处成就大事?”
“桃能驱鬼。”
“此处乃是杀鬼镇恶之地,当顺我意。”
刘桃子说着,周围的骑士们纷纷大笑。
经历了这几十次的胜利,骑士们的士气和战斗力都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就像是当初跟着杨忠杀到了晋阳外那些军队一样,已经没有什么能吓到他们了。
他们就守在这里,等待着敌人能早些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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