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晞缓缓低下头来。
“祖公所言有些道理。”
至少在士大夫这里,秦法是暴虐的,耕与战的体系是有大问题的,以官府来强行控制百姓的衣食住行,一切付诸于重法,将百姓们的一年四季都安排的满满当当,没有任何休息的时日,驱使百姓到极点,迟早会引发大乱,导致社稷不存。
而汉初那种所推行的宽松社会,则是士大夫们公认的优秀体制。
但是此刻,王晞却也无法反驳对方的言论。
疲民总比杀民要好。
在一切都失控,官府的治理名存实亡,律法无人遵守的混乱时期,重法也是一个抉择,官府接手诸事,通过完善和出色的吏制度来让整个国家机器运转起来。
显安看着欲言又止的王晞,主动说道:“自古以来,便不曾有过完美无瑕的法令。”
“有利有弊,这是正常的。”
“不同时期,所运用的制自然也不同。”
“边塞不同于中原,用重法也没什么好说的。”
祖珽眼前一亮,敬了显安一盏,“还是厙狄公见识非凡啊,不瞒您说,当下将军府之中,依旧是有许多人都反对我的想法,觉得不能让百姓太过疲惫,觉得不能事事都由庙堂做主这些都是读经典读傻了的,记住了其弊端,就大声的叫嚷起来,生怕他人不知道这些,丝毫不考虑当下的情况。”
“厙狄公能看出其中的道理,便已经超过将军府中的许多贤才啦!”
显安轻轻摇头,“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可比较。”
祖珽这才说道:“太上皇登基之后,二位都被贬出了邺城,领一小州,此番能来武川,定然也是想要一展才学,能做些事来,我倒是觉得两位不必太着急,当下能做事的地方实在太多,二位可以多看看,看看地方,也看看自己,决定好自己想做什么,再去做事。”
两人深以为然。
两人对卫将军治下的诸多州郡依旧是充满了疑惑,此刻终于碰到个能解决困惑的人,自然是不愿意放过。
“当下卫将军麾下到底有多少人口?”
“为何我看边塞各地都是农夫.”
祖珽笑了起来,他扶着胡须,“具体的数量,两位都去问将军或田子礼,我不负责这件事,我也不知道。”
“不过,应当是有不少。”
“说起来,一方面是大量躲进深山老林之中的亡人和被大族藏匿的隐户被找出来,重新安置。”
“另外一方面,就是各地源源不断逃进来的百姓。”
祖珽笑着说道:“过去边塞是徭役之地,大齐各地的百姓都被派往这里来充徭役,成分混杂。”
“将军到来之后,给予这些民夫许多恩赐,后来又允许官府给想要回家探亲的民夫开过所,允许民夫们用书信跟家里人联络。”
“这些人或者他们的书信,传递到各地去,都是在宣扬卫将军的仁德.而大齐各地的官员嗯,又不是很好,光是今年的冬天,朔州就接收了超出四万人的亡民。”
“说起来,还有奚人从部族逃离,前来投奔的。”
祖珽微微仰起头来,“皆是仁政之功也。”
王晞实在无法将自己这一路所见到的与仁政联系起来,吏治严苛,律法酷烈,百姓们不是被驱赶着耕作就是去修筑城池和长城,各地都频繁的爆发战事,这叫仁政??
显安却感慨道:“能有个住所,不被随意杀害,不会饿死,仁政也。”
王晞长叹了一声,彻底不敢说话了。
显安又问道:“到来之前,我曾听到有人议论,他们说卫将军有不轨之心,除却自己都督之州,就连显州,肆州,幽,营州等都听他的号令.”
祖珽眯起了双眼,“那您以为呢?”
“卫将军国之将才,岂会有这样的想法,定是误传,只是.我到幽州的时候,发现那里大多都是卫将军麾下的官吏。”
祖珽哈哈大笑。
“幽州刺史高长恭,乃是我家主公的挚友,坐镇显肆的斛律羡,乃是我家主公的长辈,至于营州,您或许不知道,营州刺史病重,无法治理大事,许多事情都是长史等人代为治理的.”
显安没有再询问,赶忙跳过了这个危险的话题,询问别的事情。
三人聊了许久,祖珽方才起身,要将两人安排到一处府邸。
走进了府内,两人再次拜谢对方,祖珽正要离开,忽又停下来,几步走到了王晞的身边。
“王君,您莫不是丢了玉佩?”
“啊??”
王晞急忙搜寻,果然,他随身携带的玉佩找不见了。
祖珽笑呵呵的将玉佩丢给了他,“方才在地上捡到的,还以为是别人的,原来真的是你的,拿着吧,下次可勿要弄丢了。”
说完,他转身就离开了此处。
王晞惊愕的看着他,又看向了一旁的显安。
显安则是令人将大门关上,拉着王晞走进了书房内。
坐在书房内,王晞方才反应过来,“什么捡到.分明就是他偷的!!”
“叔朗.”
显安打断了他,平静的问道:“你觉得如何?”
“卫将军是不是有反心?”
王晞也沉默了下来,不知如何回答。
他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
“手握重兵,麾下人才济济,又强行插手周边州郡,甚至派人跟伪陈商贸更别说他私设制,安排官员其实,卫将军早就是谋反了,孝昭皇帝还在的时候,他是朝臣,可太上皇一登基,他便成了一方诸侯,从太上皇上位之后,就已经是庙堂所不能治的状况了。”
“太上皇为什么要用小人的手法来对付他?不就是因为用正当的手段已经无法处置了他吗?”
“你不该问他是不是有反心,你该问他什么时候会举反旗称帝。”
显安的脸色格外的纠结,“先帝对我们有大恩啊况且,高王乃是我的舅父.”
显安是标准的勋贵大臣,他父亲正是鼎鼎有名的章武王厙狄干,母亲乃是高欢的亲妹妹
王晞此刻却说道:“天下的局势,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了。”
“过去我们跟随孝昭皇帝,得罪了许多人,而那些人,此刻就围绕在两位大王的身边,坐镇邺城.你倒是无碍,你有人护着,不过,就是有人护着,你还能再做出什么事情来吗?也不过是碌碌无为,一事无成而已。”
“况且,这边塞的祥瑞,你也亲眼看到了”
“天降祥瑞.白灾化为瑞雪这是人力能阻挡的嘛?”
“先帝对我们着实有恩德,若是我们跟随在卫将军身边,或许到时候能多照看些他的子嗣,不使其为人所害,你觉得呢?”
一路上略显得沉默的王晞却是做好了跟着刘桃子做大事的准备,而对各地情况极为惊叹的显安,到头来却又显的迟疑。
王晞看着这位老友,忽开口问道:“都已经到了此处,除却跟随,你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嘛?”
显安苦笑了起来,“当初是我劝说你过来,此刻又是我先迟疑.虚伪不过如此了。”
“真诚也好,虚伪也罢,大丈夫立于世,总得做些事来,方才不负此身。”
“天下分离,征战已有多年,白灾化祥,莫不是到了该一统太平的时候嘛?”
“好。”
“等卫将军回来,我们便一同拜见,请求他收留!”
“不过,他方才似是没说卫将军在何处?”
肆州,原平城。
城外的山林郁郁葱葱。
刘桃子骑着青狮,站在路口,眺望着远处,身边跟着数十骑,燕黑靼手持弓弩,没有丝毫的放松戒备。
山口处有卫将军治下的关卡,关卡的将士们此刻格外的紧张。
他们大概也没想到卫将军会忽然出现在此处,他们站的笔直,站在各个高低位置上,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远处缓缓出现了一行商队。
多是驴车,拉着满满当当的货物,正在缓缓前进。车辆极多,还有驮马,浩浩荡荡,规模足有千余人。
刘桃子脸色凝重,盯着那些商贾们猛看,这些驾车,牵马的商贾们,大多年轻,各个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一言不发的拉着车,戒备的盯着左右
他们发现在前头拦路的刘桃子等人,终于是开始降低速度。
片刻之后,就有一匹骏马从商贾之中冲了出去,左右都有人护着,他们就这么一路冲到了刘桃子面前,燕黑靼当即拉弓,刘桃子看向他,轻轻摇头,他方才将弓放低。
来到刘桃子面前,前后的骑士当即让开了道路。
露出了被簇拥的人。
张虔威。
张虔威一身商贾的打扮,满脸的不悦,有些嫌弃的看着刘桃子,“还不拜见?!”
燕黑靼大怒,再次举弓,拉起箭矢,似是下一刻就射穿面前这个无礼的商贾。
张虔威大惊,赶忙握住缰绳,险些摔落。
刘桃子轻声说道:“拜见舅父。”
燕黑靼一愣,怒气缓缓消散,弓弩缓缓放低.
张虔威却是气的咬牙切齿,“我千辛万苦的给你送东西,你这小子我非”
他想放几句狠话,但是看着面前这比黑熊都要高大强壮的小崽子,却是说不出来,只能暂时作罢。
他不好气的挥了挥手,“先让商队过去吧,先进了朔州再说。”
“唯。”
刘桃子让左右去将商队接进朔州,自己则是留在张虔威的身边。
“我母亲没有来吗?”
张虔威骑着马,放低了声音,“邺城内出了些事情.不知为何,皇帝就盯上了你阿爷,整日将他叫过去,陪在自己左右,各种赏赐,无法轻易抽身离开。”
“你阿母让我告诉你,勿要担心他们的情况,她说宫里可能会出现大事,她会帮你阿爷做事,让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
刘桃子点点头,看着从面前经过的马车。
“我还以为他们会派个人过来,没想到是舅父亲自前来。”
“我不带路,他们没办法来到这里。”
“这是最后一批了,再也没有了。”
“舅父是朝臣,怎么能来这边塞?”
“怎么,你怀疑我是韦孝宽的贼儿军吗??”
“并无此意,只是好奇。”
张虔威从衣袖里掏出一块令牌,给刘桃子看了一眼,刘桃子看到上头的字,‘娄’。
这一刻,他就知道答案了,没有再询问。
张虔威并没有急着离开,商队过了关卡,正式来到了朔州境内。
燕黑靼对此格外的好奇,他看着那些停下来休息的商队,这些年里,前来朔恒的商队有很多,有些走水路,有些走陆路。
没办法,边塞什么都缺,若是没有这些商贾,连过冬都是大问题。
将军跟庙堂里的一些贪官勋贵大族合作,变卖边塞的东西来换取所需,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可这还是将军头次来主动迎接商贾的。
而且那人甚至还是将军的舅父.将军的亲舅父都来跟将军做生意吗??
燕黑靼趁着众人都在忙碌的时候,低声问道:“将军,这商队是”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礼物。”
燕黑靼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夫人送来的。
难怪将军要亲自迎接啊。
他再次看着那些货物,满满当当的,不由的笑了起来,老夫人对主公还是挺好的。
刘桃子当即下令道:“列阵!!!”
燕黑靼正准备领人列阵,下一刻,他看到那些马夫和脚夫们猛地跳起身来,迅速在马车之前列阵,他们依次排开,在燕黑靼都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一字长阵,各个站的笔直,目不斜视,即便他们两手空空,身上没有甲胄,燕黑靼都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那种压迫感。
燕黑靼忽然想起来,前不久,似乎就有一支几百人的军队来过朔州,他们也是如此模样。
刘桃子看向了燕黑靼,“领着他们往南营进行休整。”
“我在那里准备好了甲胄和军械。”
“主公.他们是.”
“我母亲送来的,勇士营。”
燕黑靼戴着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可他明显的惊愕了一下,或许他也没明白,谁家母亲给儿子送礼能送勇士营
燕黑靼迅速去组织这些人准备前往校场休整。
张虔威只是盯着这些人看,“这次共计有九百二十八人。”
“那彭城王也不愚钝,上次是我用自己的职权,说派遣勇士营补边防,这才能送到你这里来,这次本来也想用同样的办法,可彭城王却派人来彻查,险些将我给抓起来.”
“所以,我就想了其他的办法,我找了胡长仁,告诉他,勇士营都是刘桃枝的人,对你不忠诚,可以裁剪掉其中一些,换上你自己的人。”
“他答应了,裁下来的这些精锐,我就伪装成马夫,行贿娄睿,以前来边塞做生意的名义,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不过,勇士营的情况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往后只怕是不能再这样了。”
张虔威长叹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劳烦舅父了,多谢。”
“哦?原来也会说人话啊.”
刘桃子没有说话。
张虔威却继续说道:“自从你离开之后,邺城的情况便开始不对。”
“前几日,高睿也疯了。”
“嗯?”
刘桃子猛地看向了他,眼神有些困惑。
张虔威摇着头,“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开始对勋贵们发难,独孤永业的弟弟霸占耕地,被他关押进牢狱里,厍狄洛霸占民女,也被他抓起来处置他还派遣了大量的官员,去各地民间搜访,观察官吏的风评,连着罢免更换了许多地方大官.这情况一如当初的杨相,勋贵们格外不安,请高浟来处置公道,高浟却一心在春种事上,况且也说不动高睿.”
“两个月里,被他抓获,罢免的人超出了七十多人,杀了十二个。”
“人心惶惶,上下不安。”
“二王治朝,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全靠威望和他人的支持.高睿这个举动,简直就是在找死。”
“不过,他比当初的杨相要强了许多,他让平原王分出军队来,驻守在临漳外大营,手里有兵马,勋贵们虽然悲愤,暂时还不敢直接动手”
刘桃子微微仰起头来,注视着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张虔威看向他,“若是他继续这么做,一定会引发极大的祸乱,我觉得,你可以写信给他,稍微劝劝他,实在不行,便是恐吓也要让他安稳些不能再任由这厮发疯了。”
刘桃子轻轻摇头。
“他没有发疯。”
“他在做他很早就想去做的事情。”
ps:恐为太后所杀,旦欲入朝,妻子咸谏止之。睿曰:“自古忠臣,皆不顾身命,社稷事重,吾当以死效之,岂容令一妇人倾危宗庙?且和士开何物竖子,如此纵横,吾宁死事先皇,不忍见朝廷颠沛!”
至殿门,又有人曰:愿殿下勿入,虑有危变。睿曰:吾上不负天,死亦无恨。——《北齐书·高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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