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后,旁边忽的传来一声低沉的咕哝,着实吓了白月一跳。
这两天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单独关在这儿的,全然没有发觉别人的存在。
此人悄无声息,居然为她的耳力所不及,足见得其深不可测。
白月警觉地问:“谁?”
旁边的牢狱内锁链一响,那人不耐烦道:“我好不容易稳稳睡上一觉,偏偏被你这新来的吵醒。”
白月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对方似乎觉得这话可笑,鼻尖轻轻逸出气息,片刻寂静之后,他开口道:“就冲你杀了河下氏的人,我欣赏你。”
白月不气馁地继续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那人反过来道:“给我讲讲,六界现在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既会这样问,说明与外界隔绝已久。
白月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冷湿的地界,一连几日难免生出寂寞,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了个能说话的人,即使粗鲁无礼些,她也颇为珍惜,于是简明扼要道:“妖魔气盛,神界衰微,才败了长生台一战。”
“长生台?”对方略微有些讶异,“怎么打个架会跑到长生台那休养的地方?”
他还不知道如今长生台已经成了妖界的大本营。听得白月解释,他焦急地问:“如今妖界是谁在当家做主?”
这下白月便知道对方原来是个妖怪,其实细想想,也只有妖怪才能长久地承受住这里的阴寒之气。
白月免不了刺探一下:“你莫不是还等着自家的新大王来救你?”
这只妖怪开始骂骂咧咧,最后说了句:“我执掌妖界时,他还不知在哪里长毛哩。”
白月语气夸张道:“就凭你?”
妖怪更怒:“都是这混账河下氏耍阴招关我在这里太久!往前捯上几百年,妖王汶浦的名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白月从记忆里搜寻起来,好像听说过千百年前妖界有这么个妖王,性格暴烈,骄傲蛮横,统领妖界临近两百年,只是后来一夕之间不知所踪,疑是被什么人给不声不响地杀了。
竟然是给关在了这里。
白月愈发好奇:“河下氏为何关你?”
以前,神界和妖界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顶多是底下人的小打小闹,河下氏居然会不声不响地把妖王劫来,一直关到现在,实在匪夷所思。
汶浦听出白月这是在套话,立刻缄口不言。
白月蓦地想起浣花娘告诉她的那样东西,那样据说让远流心驰神往的东西。
该不会……是汶浦吧?
白月随即否定这个念头,首先,汶浦不算是个东西,其次,算算远流的年纪,早在他出生前,汶浦就被逮来了,他们根本互不相知。
后来,汶浦一直没有再同她讲话,无论白月怎么主动搭话,都不再回应。一个个疑问搞得白月心痒难耐,河下氏抓了他,又不杀了他,只是关着他……
要说想用他来要挟妖界实在太过牵强,且不说河下氏绝无可能预知如今自己的处境,未雨绸缪得这么久远,妖怪们也绝不会在意一个消失了几百年又再度出现的前前妖王。
又过了几日,几个神兵过来,押着白月去大殿,也不说干什么。幸好白月有对灵巧的耳朵,远远地听到河下爿凤要提审她。
所谓提审,不过走个形式,彻底定下她的罪名,再决定相应的处罚。
所以白月也没指望着能靠这几句问话咸鱼翻身。
河下爿凤坐于大殿中央,为表公正,两侧各坐着乌市云儿和百叶问日,让他们协同问话。河下氏与凤雪一族关系不睦,凤雪奇未在是自然的。至于望南一族,已经差不多销声匿迹,和族灭没什么差别了,望南珠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另外,底下还立着一众神族人,汝焕立在最前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想来是被天帝派下做记录。
白月被压着跪在殿上,却刻意昂首挺胸。
她没什么好羞耻的。
这样子落在河下爿凤眼中便成了气焰嚣张,河下爿凤对着立在身前的老管家叔黎使了个眼色,叔黎会意,立刻拉长声音道:“鞭——”
声音冷淡刻板,不含任何感情。
转眼间,三道长鞭已然落在白月身上,白月紧咬牙关,更努力地扬起下巴。叔黎看一眼白月,又看看脸色不佳的河下爿凤,再次下令:“鞭——”
神族人中的青言不忍心再看,偷偷撇开眼。
冷汗一滴滴落在地上,白月突兀地笑起来,声音颤抖道:“你们给我定什么罪名,我认就是了,何必来什么下马威?”
河下爿凤眯起眼睛:“你是如何劫走并杀死回儿的?全都给我一五一十地招了!”
“啊……”白月故作思考状,为难道,“没人告诉过我具体的过程,我该怎么招?万一说得不合你们的心意怎么办?”
百叶问日怒气冲冲喝道:“大胆!死到临头还敢狡辩,再鞭!”
老管家叔黎恍若未闻,恭敬地等着河下爿凤吩咐。河下爿凤不太满意他这喧宾夺主的举动,瞟了他一眼:“先把事情弄清再惩不迟,否则传出去,人家会说我们神界滥用私刑。”
乌市云儿伶俐地替百叶问日帮腔:“非常事行非常法。此等恶徒,不见棺材不落泪,非受重刑不招。他人也说不了我们什么。”
谁正走下坡路,谁正如日中天,她岂会不知?想来河下氏的神尊地位支撑不了多久,精明如她,自然要早早弃暗投明为好。
河下爿凤寒着脸道:“毕竟是神族自家人,以待妖魔之法等同待之,未免显得冷血无情。”
百叶问日虽被驳了面子,脸上无光,却不想过早和河下爿凤闹僵,表面上仍恭敬道:“河下嫂子说的是。”
白月听着他们这么一唱一和,觉得恶心,目光扫过往手心划字的汝焕,想来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如实传到天庭的记事房里,不管被当成真还是假,再也抹消不掉,于是朗声道:“我有许多事要招,不如从头说起。”
河下爿凤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仍是允了。
白月忽视身体上的痛楚,以在场的每一个神仙都能听到的音量道:“第一桩始自陶山一役,我与现任乌市族长乌市云儿串通一气,勾结魔界,致使弓远族一族尽灭。我们相约,她交予魔界百闯符,我在陶山做内应,终使魔界畅通无阻地血洗了陶山,”
此言一出皆是一片哗然,乌市云儿气得脸近乎扭曲:“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白月冷冷看着她:“乌市族长,你的算盘拨的可真响,占尽所有便宜,却让我一个顶去所有罪名么?你为求魔界庇护,手下见不得人的勾当又何止这一桩!”
乌市云儿发起狠来,欲攻向白月,却被河下爿凤拦住。
“先让她说,是真是假,到时候自会水落石出。”
乌市云儿做出委屈样子:“她这是疯狗乱咬人,知道自己大难临头,想抓个垫背的!请祖母明鉴,我乌市云儿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神界的事!”
白月冷笑,继续道:“再者就是众所周知的河下回公子之死。我虽从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可真正的凶手却是你!”她指向河下爿凤,无所畏惧道:“你顽固不化,秉持成见,拆散一对有情人,使河下回心灰意冷,对世间再无恋栈,甘愿放弃生命,我只是助他一臂之力。”
老管家叔黎怒喊:“放肆!鞭——”
汝焕往前一步:“小仙愚钝,不知是否曲解了河下祖母的意思。祖母刚刚可是要她全部说完,再辨真假?若小仙理解无误,这次她一说到祖母头上,祖母就翻了脸,岂不有失风度?”
河下爿凤脸色微变,只得暂时按压怒火,威胁白月道:“给我记好了,你每说一句虚妄之言,我便给你加道刑,看最后是你的嘴硬,还是我们河下氏的刑罚硬。”
白月很真诚地认为,可能还是她的嘴比较硬。她继续道:“至于这第三桩,其实不过一个举手之劳,帮百叶族长向魔界传个话罢了。他说,望南珠这头倔驴,处处与他作对,妨碍他为魔族办事,要魔界出面给她点儿厉害瞧瞧,于是魔族里的大人们便斩了她的双臂……”
百叶问日恶狠狠打断她:“这罪人分明是记恨我捉住她,故意栽赃陷害!”
“哎,百叶族长,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白月埋怨道,“莫不是忘了,你还以那三百年聚气,三百年成形的珍品紫晶石作为谢礼,让我交给魔族里的大人呢。可怜那望南珠,非但失去双臂,最后连家园都被你给夺去了。”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听她道出细节,百叶问日眼中一闪而过些许慌张,面向河下爿凤道,“河下嫂子,这罪人根本是在耍我们!非用大刑不可啊!”
河下爿凤早就按耐不住了,亲自下令:“换火鞭!”
河下氏的火鞭之刑是一节节攒成的铁鞭浇上油,再燃上火,由力大无穷者抽打到血肉之躯上。
四名神兵将白月牢牢绑在大殿的金柱上,一个虎背熊腰的神族人□□着精壮的上身,拖曳着一条长长的火鞭,慢慢走近,火鞭划过地面,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他大喝一声,扬起手来,“啪”的一声,在白月身上留下一条焦黑痕迹,凄厉的哀嚎,响彻大殿。
在场的神仙们不约而同地抖了一抖,不忍再看者不在少数。可汝焕却连眼都不眨一下,一边看一边记,认真数着火鞭打过多少下。
很快,施刑的人便大汗淋漓,瞥一眼满面怒气的三位族长,咬咬牙,继续专心致志地抽打。
被抽过的地方血肉模糊,火烧火燎,白月原以为自己能忍住,现在不得不承认还是河下氏的刑罚比较硬,痛苦之余想起桃女,眼前浮现火鞭一下下落在她瑟瑟发抖的瘦弱身躯上的场景。
好像她们两个已经合为一体,她分不清,现在被鞭打的,究竟是桃女,还是她。
桃女何罪之有?而她又何罪之有?
青言忽的跪到河下爿凤面前,不住地磕头,替她求情,“梆梆梆”的磕头声与鞭打声还有她的哀嚎合在一起,凄怆地传遍大殿,闻者心惊。青言这头磕得实在,转眼间已头破血流。
青言啊,青言,为神之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懂得?
白月闻到鲜血和皮肉烧糊的味道,眼角不自觉滑过泪水。心里头也有团火在熊熊燃烧,它名叫恨,炙烤着她的每一寸皮肤。
汝焕深知这是神族自家的事,不便插手,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一切如实记录下来,绝不让这一刻被擅自掩盖、更改。
老管家叔黎低声道:“祖母,再打下去就没命了。”看河下爿凤点了点头,立刻正色道:“停——”
两个神兵将白月架下,白月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
河下爿凤派叔黎过去听,叔黎双手扶地,跪在地上,将耳朵贴近白月嘴边,认真地听,忽的大惊失色。
河下爿凤居高临下地问:“她说了什么?”
底下一众神仙们也拉长了耳朵听着。
“她说,她说……”叔黎支吾片刻,迫于河下爿凤的压力,只好一五一十地转述,“神族不仁,违逆天道,吾必灭神。”
声音不大不小,清楚地传进所有神仙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