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漂六人行 第一章怪厨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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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几天江旭阳闷闷不乐，云香来到深圳托付给他的第一件事，他就办砸了。因为他为云香新租的房子旁边，竟是一个屠宰房。

    这是云香万没料到的，南下时，她心里有无数面对艰难生活的设想，她做好吃苦的准备，却没有准备好睡在一群将死之猪的旁边。

    租房时，包租婆不厌其烦地给江旭阳强调：这个房子比别的房子便宜五十块。

    他问：“晚上吵么？”

    包租婆说：“晚上不吵。”

    晚上不吵，凌晨吵了。每天凌晨四点钟，屠宰房的屠夫开始工作了。当那些待宰的猪濒死前声嘶力竭，云香在灵魂出窍中等待黎明。

    她的黑眼圈如期而至，江旭阳深感内疚，他万没料到，这七弯八拐的住人的房，旁边还藏着一间屠宰房。江旭阳白天来的时候，那房里还摆着两桌麻将，没料到了晚上竟成了猪的坟场。

    2

    几天的折腾，云香也病了。没有她下厨，江旭阳和郝明的伙食乱成一锅粥，色、香、味没一样拿得出手。她吃不下饭菜，吃下药也不见好转，到了黄昏越发热起来。江旭阳心急如焚，只好让云香先住进自己的房子再说。

    做晚饭时，他拎来一盒参，还有一只鸡，希望做出可口的人参气锅鸡刺激她，结果三人用餐后流出鼻血。

    郝明一边流鼻血，一边指着他骂：“猪啊，让不让人活。”云香的病情被这一锅营养打乱进程，到了傍晚，她格外亢奋。

    她不顾他们的劝告，像一个主妇一样勤快，在他们的房间、阳台、洗手间里洗刷刷，又用抹布清洁马桶、灶台和煤气罐的灰尘，她还脱下他们的皮鞋打蜡上油，督促他们洗净臭袜子。当她忙完这一切，整个屋里光洁如新，她却又直挺挺躺在了床上，呼出的空气炙热烫手，她的病情又加重了，江旭阳很难过。

    不能再吃药了，得上医院。郝明身体比他壮，背上她就往仁爱门诊所跑。深夜里人烟稀少，雨滴淅沥，昏黄的路灯洒在地上。灯火映照三人重叠的身影，如同三条结伴上路的幽灵。

    走了一段路，江旭阳问郝明：“你累不累？”他精神抖擞道：“不累。”

    看完病，江旭阳坚持不让他再背回来，说什么也要自己背，他摆出跃跃欲试的姿态，要和郝明拼命。云香被针扎痛，恢复了几分清醒，摆脱他们纠缠回了家。

    江旭阳他们也去了云香原来的家。躺在床上，他的心里很失落。回想一下，这几天的表现，对比自己租房时的鲁莽和郝明临危背美人的胆魄，显然郝明更有魅力，而他的表现差强人意。

    这时突然一声啸叫划破长夜。

    两人同时叫起来：“猪啊。”

    3

    云香终于病愈了。

    她说：“你们不用天天吃面条，”云香对他们说：“还有豆腐乳。”

    云香来自名菜之乡，要亲自下厨准备饕餮大餐，晚上他躺在床上，传进耳里的猪之歌如此动听。它们声嘶力竭，他却怀有从未有过的宽容，毕竟那最后的归宿是云香手下的一道道佳肴。

    然后他们吃了一个星期的蛋炒饭。一个星期后，云香又上街买鸡蛋，卖蛋女把三个晃起来风生水响的鸡蛋塞给她。晚上打开时，那鸡蛋都散了黄了，流出一滩灰黄的清水。

    “虽然色香味都有，但你还会别的吗？”郝明问。

    云香为难道：“我就会蛋炒饭。”

    “不容易了。”江旭阳忍着道：“其实你做饭挺好吃的。”

    郝明瞪了他一眼。为了表示感谢，江旭阳请云香看电影，那时这个叫幸福村的社区正在放露天电影，当晚放的是电影是意大利经典老片《天堂电影院》。

    这是部怀旧伤感的电影，江旭阳被剧情带得眼都红了，他揉揉眼睛，看看云香，她正一边盯着银幕一边流眼泪；他再定睛一看，竟然看到郝明在旁边，想不到这小子竟然偷偷摸摸也来了。他再看看郝明，正拢着嘴呵欠连天。

    江旭阳心里冷笑一声。又看了一会儿，被那男女主人公终于错过的爱情弄得唏嘘不已，江旭阳心想此刻不行动更待何时，他悄悄伸出手，寻找云香的手。他往前一探，这就捉住了那只手，脑袋嗡的一下热起来。他颤抖地捉住那手，那手也紧紧握着他，力气比他还大，看来他紧张，她更紧张。

    电影后面放了什么他没看进去，只听到里面有人在讲：生活不是电影，生活艰难得多。江旭阳迷迷糊糊地想这台词不好，生活不是艰难得多，而是美好得多。他偷眼去瞧云香，突然发现另一边的郝明也在看她，再低头一看，心跳险些就此停住——他捉住的手根本是郝明的。

    两只手像被电着一样弹开，惊到了云香，她脸上还挂着两颗泪珠，问：“怎么了？”

    “没什么。”江旭阳恶狠狠地道，“被蚊子叮了。”

    4

    第二天，江旭阳和郝明赶早来到站台，他们要去深圳最大的人才市场，寒气依旧逼人。站台乌泱泱站的都是人，如同一个热闹的大蜂窝。车来了，他们像两只蜂王拥过去，塞进去。

    江旭阳的冲刺力没有郝明大，连续三四次冲锋，没碰到车门，等到他把公文包塞进门了，身体却塞不进去，等到他自己塞进去，才发现塞错了车。

    次日他们又整理了一些诗歌放在简历里，增强竞争力。早上，为了省早餐钱，他们没有坐车，各自买了三个煎饼上路，吃完三个煎饼，走完一段路，他们又买了三个煎饼，继续上路。

    到人才市场时，已近中午，他们找了街边摊贩，买了面汤，就着最后的煎饼吃午餐。吃饱喝足后进去了，看门的保安说：“你们来晚啦。”

    他们垂头丧气回去了，第二天起得更早，又各买了三个煎饼，披星戴月去了。连续几日他们找不到工作，煎饼的数量逐渐递减，起初减成两个，过了一天是一个，后来两人分一个，等到最后一天去的时候，就没有带煎饼。

    一连一个月找不到工作，他们的简历越来越少，郝明的舌头却越来越长。

    郝明就像一个长舌妇一样喋喋不休。其实如果没有在女人面前争宠一幕，他们还是很好的兄弟，而江旭阳又是一个称职的倾听者。每次从人才市场出来，郝明就朝江旭阳喋喋不休的抱怨。他拉着江旭阳在饭桌上抱怨，在楼道里抱怨，在床铺上抱怨，在洗手间里一边偷窥美女一边抱怨。

    起初江旭阳还能配合着听，除了脱光袜子挠脚指头，挠完脚指头挖鼻孔，此外并无不良嗜好。他甚至会恰到好处地发出“啧啧”或者“唉唉”声，配合郝明无可安存的情绪。

    但这需要高超的沟通技巧，还有适可而止的情绪控制，因为江旭阳正变得越来越不耐烦。郝明的牙齿缺了一个大门牙，漏风，说起话来泡沫星子横冲直撞，像鸡蛋砸在脸上，这让江旭阳的烦躁雪上加霜。

    5

    到了晚上，江旭阳和郝明又是辗转难眠，蟑螂在他们的窗户边爬过来、爬过去，郝明数着那些蠕动的黑影打发时间，叹息如浓雾飘荡，久久不散。

    不过他们没有烦恼太久，第二天就高兴起来了。因为他们找到了工作。工作在幸福村南边，那里有一个店铺，名叫龙家饭店。饭店管事的黑黑胖胖，留着八字胡，人称龙一刀。两个人站在龙一刀面前时，龙一刀盯着郝明的脸，那门牙上漆黑的洞让他浮想联翩。这段日子里，那些亲侄学徒偷吃成风，厨房里食材常常缺斤短两，为此龙一刀甚是恼火，连续辞退两个贪吃的学徒，局面也没得到控制。

    龙一刀看着郝明门牙上的黑洞，眼前一亮，他从那黑门里得到启示，以为缺牙的人更令人放心，不会馋嘴偷吃，即便如此，也会效果不彰。因此爱屋及乌，连江旭阳也一并招了进来。

    郝明推迟了安装烤瓷牙的计划，因为龙一刀每天早上看到他的牙时，都会很高兴，那黑洞是他能够呆在这里、并且一直呆下去的幸运星。

    作为服务生，他表现得很卖力。每天，他练习径走和俯卧撑，锻炼脚力和腕力。清晨上班前，他会找一块空地练嗓音，以便报菜名让声音洪亮悦耳。晚上，他去巷道里寻找杂技师，学顶碟手艺。他在为自己的工作准备如虎添翼的技能。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他规划自己的快乐生活时，他们突然被辞退了。

    这事的起因很窝心，郝明想省钱给自己买双新皮鞋，为此连续挨了三天饿，第三天整理厨房食材时，实在难以忍受腹中咕噜，他就想偷吃了一枚蚕豆。

    江旭阳说：“你别吃，龙一刀看见了。”

    郝明说：“哪有那么巧。”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那蚕豆刚进嘴里，龙一刀就撞进来了，要命的是，那蚕豆不偏不倚镶在黑洞中间。

    他张开嘴时，龙一刀如看到一颗钻石嵌在一排大牙中，熠熠闪光。“你让我知道，在任何时候，”龙一刀说：“都不能被人的外表迷惑。”

    可怜的郝明就这样被轰了出来，连带着江旭阳也被赶了出来。回到家里，郝明破口痛骂龙一刀是个王八蛋，江旭阳劝他消消火，“谁叫你被人逮了个现形呢，能怪别人吗？”

    “我恨不得买把刀把他剁了。”郝明骂道，“诶我说，你也被赶出来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你那玩意被狗吃了。”

    “我能怎么办”，江旭阳无奈道，“冲动是魔鬼，他人高马大，不管是你冲，还是我冲，说不定回来就变成鬼了。”

    郝明鄙视地看他。

    这时云香回来了，一听就说：“你又没偷吃，说不定那龙老板还会用你呢。”于是三人就过去了。

    “你放心，他绝不会偷吃，他见到吃的就恶心。”郝明拍着胸脯对龙一刀道：“他有厌食症。”

    “绝食都不行，”

    龙一刀说，“做人要讲诚信，首先你这个人就不诚信，我还能相信你吗？”

    “可是龙老板，江旭阳确实没偷吃，他是无辜的。”云香从后面走出来，道：“你就看在我们都是毕业生，找工作不容易，给他一个机会吧。”

    龙一刀抬头一看愣住了，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如迎面扑来清新的风。他脖子突然红了，道：“当然给一个机会。”

    他转向江旭阳，脖子由红变白，“屠宰房也是我的，这几天正缺人，你们先去搭个帮手，看表现回来。”

    他转向云香，脖子又由白变红，温柔道：“其实我正缺一个大堂副理。”

    面试是在二楼办公室里，由龙一刀主持。

    那到来的新人正是云香。

    云香惴惴不安地坐在龙一刀面前，坐了一顿饭的工夫，也没见他说出一句话，倒是肚子叽里咕噜地叫。龙一刀茫然无措，感觉脖子上顶的不是脑袋，而是顶了个木瓜。

    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崩溃。就在他近乎崩溃时，这时，一只鹧鸪挽救了他。那鹧鸪从笼子里跑出来，蹦蹦哒哒进来了。

    “呀，”云香叫道，“好可爱。”

    “不仅可爱，”龙一刀说：“而且可口，比如土豆烧鹧鸪……”

    他从这道菜上找到突破口，马上进入自己熟悉的领域。他畅谈菜谱，由一个沉默寡言的木讷小生，一跃而成满腹经纶的青年才俊，更令人兴奋的是，云香如此全神贯注，坐在凳子上，双手托着腮，像个小孩子，而他就是幼儿园的阿姨。

    云香道：“你真厉害，懂这么多，还有这么多生意。”

    龙一刀轻声道：“其实都是为了生活，你知道吗，我年轻轻时，想做个文艺青年，梦想着坐在田埂上写一辈子诗。”

    6

    龙一刀带着江旭阳和郝明去了屠宰房，成了那里的临时工。

    在屠杀中，郝明表现得很谨慎，他按部就班地遵照屠夫面授的指示，准备长凳、弯钩、绳索、木盆、尖刀、橡皮管和热水。在经过一系列细微、琐碎的程序后，一头猪就被杀死了。

    然而，江旭阳却一肚子暗火，虽然他们都上班了。但是直觉告诉他，龙一刀是给了云香面子。他隐约感受到了威胁，这是比郝明更难对付的对手，更要命的是，云香还无所知觉。

    杀猪时，在明灭的火光中，江旭阳提着尖刀露出诡异的笑，隔出一丈远，就朝猪的喉咙扔过去，这显然受网络游戏里英雄们扔飞刀的影响。

    这个举动如此疯狂，把龙一刀吓了一跳，却起到了和英雄们打击敌人同样的效果，让人不可思议；没等人看清楚，那猪已翘了辫子。

    龙一刀始终没弄清楚，他的尖刀是怎么样拐着弯地飞进猪的喉咙，猪又是怎么痛痛快快地死掉，哼都没哼一声。

    然而，当他看到刀扎的方位，他就不想知道猪有没有咽气了，而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因为刀固然扎进了猪喉咙，而离自己的腕动脉也只剩一公分远。

    一股怒气冲上龙一刀脑门，他抬脚把江旭阳踹开。踹完了倒没有咆哮，甩出两百元给江旭阳道：“你们赶紧走吧，你们不是来杀猪，是来杀人的。我多留你们一会，我命都难保了。”

    7

    云香在龙家饭店做大堂副理的工作。

    而她工作回来的第一天，围绕两片鱼头，她买了剁椒、白萝卜、红油、味精、生姜、葱。第二天，围绕一块腊肉，她添了红葱头、红椒、老抽、湿面粉、麻油。第三天，围绕一片猪肚皮，她添了净冬笋、水发香菇、鸡蛋、料酒、大蒜、生粉。三天下来，江旭阳和郝明一贫如洗的厨房里，俨然开了杂货铺。

    很显然，她不仅是一个大堂副理，龙一刀还在悉心指导她的厨艺。

    晚上吃豆辣蒸鱼时，江旭阳情绪很低落，他在豆腐乳、面条、鸡蛋、鱼头、腊肉和猪肚皮之间加减乘除后，怀念过去蛋炒饭的日子。

    云香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从第二天开始，她就用物美价廉的材料做出了一手好菜。果然如此，围绕着新鲜鸡蛋，云香为他们奉献了浇汁蛋、荷包蛋、肉末蒸蛋、丝瓜蛋汤、苏格兰煎蛋、腐乳炒蛋、西红柿炒鸡蛋和酸辣蛋花汤。然而这没有什么用，她依然是从龙一刀那里学来的厨艺，江旭阳依旧不开心。

    “你辞职吧。”江旭阳道。

    “为什么？”云香问。

    江旭阳还说不出我担心你这样的话，只得道：“龙一刀脾气很差，很小气。”

    “不会吧，他人很好，”云香轻声道，“给我的工资也不错。”

    江旭阳道：“工资高有什么用，你看他那副德行，时间长了他会……”

    “会什么？”云香追问。

    江旭阳无可奈何道：“会吃了你。”

    云香吃了一惊。

    回到龙家饭店时，龙一刀早在里面等她了。“我的八种鸡蛋的做法，你都学会啦。”云香点点头。“你想不想看一看，土豆的十六种做法。”龙一刀瓮声瓮气地说。云香吃了一惊，想起江旭阳的话，心里觉得拘束起来。“不用啦，你教了不少，我很知足啦。”

    他的热情让她吃惊，她只希望好好做她大堂副理的职业，顺道学两道菜在江旭阳面前炫耀一下。“你还想学什么。”龙一刀轻言细语道，“我还有你没见识过的手艺。”声音温柔得让她心里发怵。

    云香道：“我喜欢吃鸭脖，我想学做正宗卤鸭脖，周黑鸭那种。”显然龙一刀不会做鸭脖，周黑鸭的配方是绝密不外传的，云香想用卤鸭脖让他知难而退。

    “卤鸭脖，卤鸭脖。”龙一刀在大堂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停下对云香说：“你给我三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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