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长公主府,一间偏室。
屋里静悄悄的,香炉里几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发着奇异的馨香。
几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棱照进屋里,映照在男子甜美安详的睡脸上,映照出斑驳的光影。
萧玉婉垂下眼帘望着正躺在她双膝上安睡的男子,那眼神安闲得像位母亲,但也夹杂着些许的复杂情愫。
她的弟弟,当今大齐帝国的皇帝,在这个午后来到了她的府邸。
虽然有大内侍卫保护,但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如同在泥地里打过滚儿一样。
那一刻,她似乎又看到了还在当太子时候的萧玉衡。
那时候,他总是玩得浑身泥污,却不敢就这样去见母后,所以总是会先悄悄去找她这位阿姊,重新洗漱干净之后才敢去向母后请安。
或许正是因为那一刻儿时的记忆,让她这位做阿姊的心软了下来,她冰释前嫌,原谅了皇帝那晚对她所做的那些事情
但她此刻最忧虑最放不下的还是皇帝对其他女子的态度,他不能总是依恋她这位阿姊,他应当有更多的妃子、很多的女人为他开枝散叶,生下很多的皇子与公主。
正想到这里,她冰凉如玉般的手突然被握住了,萧玉婉从刚刚的失神中恢复了过来。
她低头去看皇帝,皇帝早已睁开了眼,略带迷茫地望着她。
那只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握得更紧了,甚至把她给握疼了,这让她眉间不禁一蹙。
“阿姊,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萧玉衡轻轻说着,他稍稍侧了侧头,“这应该不是梦,刚刚我又梦见那个冬天的华林园了,梦见了母后看来我是想母后了”
萧玉婉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应该称自己是朕,而不是我。陛下现在没有做梦,陛下正在本宫的府里。”
萧玉衡轻轻摇摇头:“我一直都在梦里,一直都醒不过来,此时的阿姊也是梦中的我是多么希望结束这场噩梦,让我真正醒过来,那样我就又能见到母后了,还能跟阿姊每日朝夕相处,我再也不想当什么皇帝了,我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哪怕整日里被那几个兄弟欺负”
“都回不去了,陛下,如今你是大齐帝国的皇帝,整个帝国都在为你运行工作,当你第一次坐在那宝座之上时,你的使命便是带领着千万臣民勇往直前!”
“阿姊,但但我发现我并非一个善于治理国家的人,我发现了许多的问题、许多的事情,他们总是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我越是想解开,越是觉得越发的复杂。”
“复杂的事情让别人去干,有尚书令萧懿、尚书左仆射何敬容、尚书右仆射朱异,录尚书事张谡、袁昂、谢哲、王克、周弘正、还有韦睿、裴邃、冯道根、郑邵叔等等一大批名臣武将可用,陛下何必万事躬亲呢?”
萧玉衡沉默了半晌:“除了阿姊,我信不过任何人,我用他们又不得不防着他们朕朕即位这些年,不服朕,甚至阴谋推翻朕的人,朕杀了一批又一批,这些勋贵大臣本就关系复杂、同气连枝,朕不确定他们中的哪些看似大忠,实则大奸!”
萧玉婉叹息道:“君臣猜忌,离心离德,此非吉兆啊!陛下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了。”
“朕已经不杀大臣了,朕甚至都开始讨好他们了,可是朕感觉不到他们要靠向朕,也感觉不到他们的忠诚!朕觉得孤独,觉得高处不胜寒,朕真的只是个孤家寡人吗?”
“哪位皇帝不是孤家寡人?君王不该向任何人低头,那会被臣工轻视的。”
年轻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暴戾,恰好被萧玉婉收入眼底。
“陛下也切莫与臣工对立,甚至擅杀大臣,那会让臣工们害怕,不敢在朝堂、陛下面前畅所欲言,言路一阻,陛下江山危矣”
萧玉衡喘了口粗气,挣扎着自他阿姊的怀里坐起,“朕有此体会,但群臣们已经不敢说话,敢说话者说一半留一半,我朝不缺能臣,缺的是像后汉光武帝时董宣那般铁骨铮铮的诤臣。”
萧玉婉笑道:“时势造英雄,陛下宽仁善政,必然会有诤臣出现。”
“朕等不及了!”萧玉衡拉起他阿姊的手,“阿姊,朕要你出山,像以前那样辅佐朕,你欣赏之人,朕必重用;你不喜欢的人,朕都统统把他们赶出朝堂!”
萧玉婉皱眉道:“陛下何出此言,如儿戏一般,朝堂之上非有个人好恶,乃是人尽其用、相互制衡,莫要如小儿般意气用事!”
“好,朕知道了!”萧玉衡使劲点点头,“还有件事朕想与阿姊商量。”
“何事?”
“朕要立后!”
“立后?”萧玉婉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一脸愕然,“陛下如何想到立后,只是宣明公主尚在北朝洛阳”
年轻皇帝面露嫌弃:“谁说要娶那个丑八怪,朕要立的是大将军韦睿之女,韦艳蓉!”
“陛下说的是韦虎之女?”
“阿姊觉得如何?韦睿乃我大齐第一名将,他的女儿若做了皇帝,他便如前汉之卫青、后汉之窦宪,家世显赫,荣登上品世家!”
“无论卫氏还是窦氏到最后都不得善终”
萧玉衡脸色一冷:“阿姊何意?”
“陛下与宣明公主的婚事乃是两国先帝生前立下的约定,若陛下要立韦氏为后,那岂不是打了北朝的脸?如今元英十万大军压境,虽未攻我城池,但意欲南侵昭然若揭,只差一个由头。若陛下在此节骨眼上要迎立韦睿之女为后,估计韦睿乃至百官都不会同意,真是糊涂啊!”
萧玉衡的脸微微有些扭曲,他咬了咬牙:“阿姊,朕喜欢你,就因你是朕的阿姊,朕才求而不得,如今朕又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子,朕原本满心欢喜地想要告诉阿姊阿姊却如此泼朕凉水!”
“若是喜欢,可入宫为妃为嫔,只是万万不能为后!”
“这事以后再议。”萧玉衡起身走向窗边,他望着窗外片刻,淡淡道,“阿姊,这两日便收拾停当,随朕回台城吧!”
“回台城?这是为何?”萧玉婉问道,“本宫不去,若陛下有难以抉择之事,让内官来传召,本宫随传随到。”
萧玉衡回过头去,“过往阿姊不是这般的!”
这时他恰好看到萧玉婉眼神中的警惕与疏离,想到那天晚上的疯狂图谋,他的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他把火气强行给压了下去:“阿姊,朕让你入宫,是为了阿姊的安全,朕有种预感,用不了太久建康城中必有大事发生”
“大事?什么大事?”萧玉婉问道。
年轻皇帝眼睛眯了眯:“朕现在也不清楚,朕的敌人会是一个,也会是几个,甚至会是搅在一起的几种力量?朕已经命典签去查了,他们已经露出了蛛丝马迹,甚至已经磨好刀准备砍向朕了。”
“他们他们是谁?”
“这里面有梅公在推波助澜,有南边天师道的信众已经在京城内外蛊惑人心了!还有一些郡王也牵扯其中,或许就有那些个对咱们慈眉善目的皇叔!
“前些日子,典签王仲雄死在城外的西郊,他原本是要去巡查各地藩王的,而前一日朕刚刚破获了一场梅公主导的秘密集会。
“好巧不巧,阿姊,你说这是何人所为?总不会像廷尉署的那些酒囊饭袋,草草以杀人越货定案吧!”
萧玉衡想了想又说:“除了这些,朕如今真是困难重重,如今说是内忧外患一点儿都不为过,朕希望阿姊能帮朕稳定朝廷局,朕也好放下心来专门对付北边的索虏和建康周围的那些阴谋家。”
年轻皇帝说完这些,定定地望着他的阿姊。
萧玉婉心情越发地复杂,朝堂内外波谲云诡,世事反复无常。
在外人看来,淮南王萧玮发动宫廷政变算是一个分水岭。
政变中萧玉婉受制于萧玮,这让她威信扫地,渐渐淡出了政坛。
她的政敌朱异早在政变前便已经被年轻皇帝放弃,官职虽在,但也算是失去了往日权利。
最终的受益者却变成了往日里低调无闻的萧懿。
且不论萧懿是忠是奸,他是前任相国崔慧景致仕前鼎力推荐之人,以他的能力稳定朝局应当不成问题。
而如今萧玉婉刚刚才过了短短几个月平静的日子,皇帝便登门再让她出山,其中的微妙之处以她的敏锐观察力也能猜测出一二。
恐怕皇帝想要凌驾于群臣之上,而以他如今的能力与威信,尚不足驾驭这百官之首,他需要扶植一个能代表自己的力量与这位中书令抗衡。
说实话,萧玉婉早已厌倦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她只有一个弟弟,唯一一位亲人。
她会为了保护他而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多年前母后薨逝前,她对母后的承诺。
萧玉婉说道:“既然国事艰辛,本宫也没有理由置身事外,需给本宫一点时间,安排好家中之事。明日早朝前,本宫就会到达台城,辅佐陛下处理一些政务。”
萧玉衡突然欣喜若狂,快乐得像个孩子:“阿姊此言当真?”
萧玉婉脸上终于又露出了几分宠溺:“阿姊说话自然作数,只是陛下出宫已久,早些回宫才是,不然高公见不到陛下又得着急了。”
萧玉衡满不在乎,“让那老阉货自己找去!朕这些日子越来越看不上他,他真是老了,又蠢又慢,还一身尿骚味,跟他在一起真是熏死朕了。朕还听说他老是念叨着先帝,既然那么想先帝了,朕就打算让他给先帝守陵去!”
萧玉婉心中虽有不悦,但她知道此时若去劝说,那后果可能只会适得其反,她也只能无奈地撇撇嘴。
就在这时,萧玉衡又悄悄地把嘴靠到萧玉婉的耳畔,小声道:“阿姊,朕跟你说个秘密。”
萧玉婉笑道:“陛下都多大了,还干如此之事。”
“朕没跟任何人说起,朕的一位美人,就是颍川庾氏送进宫来的那个,似乎有了身孕。”
萧玉婉脸色陡然变白,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皇帝,却没有说出话来。
只见年轻皇帝脸色微微一沉:“阿姊这是怎么了,不相信?朕可是个男人,朕的妃子有了身孕,阿姊为何这般表情?”
萧玉婉脸色渐渐绽放出了笑容,只是那种笑看上去有些僵硬。
那位庾美人她之前见过,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且美艳绝伦,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佳偶。
但他对他这位弟弟太熟悉不过了,越是规矩听话的女子,他越不会喜欢。
而韦艳蓉那种放荡不羁的随性洒脱才是真正能吸引她这位弟弟的人。
她开始怀疑,以他弟弟的脾性,他怎么会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同房呢?
而他凉薄的性子也不会碰任何对他没有吸引力的女人。
若那位庾美人真的有孕,那便太可怕了,那孩子有很大的概率不会是皇帝本人的骨血。
而这种事情,她该如何向皇帝进言呢?
她正想到这里,突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推门声,宽袍大袖的潘铎闯了进来,他看上去似乎很是得意。
“公主!娘子!昨日你出的那道难题,在下悟出来了,今日可与你辩上一辩!”
潘铎正满心欢喜,突然见到房间里居然还有一个英俊男子,披头散发,一身白色葛衣,除了脸色白得像大病初愈一般,也算是个美少年。
潘铎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他看看萧玉婉又看看萧玉衡。
他应该是好多年都没见过萧玉衡了,在他的印象里,萧玉衡依旧还是那个满身戾气的小王八蛋。
却想不到这小王八蛋如今长得这么高,又这么风流倜傥,还比自己年轻。
他心里泛着醋意,说话酸不溜丢:“公主,你不是说不招门客了,那这小白脸是谁?你不会要学前朝刘楚玉吧!”
萧玉衡勃然大怒,居然有人胆子如此之大,把他的亲阿姊比做前朝山阴公主刘楚玉。
他倒认得自己这位姊夫,更应该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上去一把揪出潘铎的腮帮,扯到一边就是毒打一顿。
房间里一时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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