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3年6月,卡拉迪亚北境,禅达领青石卡山道北口。
地处乱石岭北麓的这片低洼谷地溪流众多且与小丘错杂,以及多年来费尔辰、岑达尔、依斯摩罗拉三方势力的纠葛,亦因此被当地人形象的称呼为岔路口。
传令戒备的拉格纳尚且不知来敌为谁,只是凭借经验所做出的反应,一众海寇表面上看似处变不惊的结阵披挂,但内心里却多少有些惊疑不定。此前突袭青石卡时,海寇们便曾行经此地,拉格纳身为掌总之人对周边情形不说门清,但也算是心中有数,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有些拿捏不准。
牡蛎港的走私商人?他们内部尚且号令不一,为了议定夏集期间统一的出盐价格正吵的面红耳赤。依斯摩罗拉伯爵来抢地盘?“三镇”为首的波拉克尼亚同盟与越关而来的库吉特人在庞图斯山脉诸堡陷入相持,为了后方稳固一直将老丕平盯的死死的,迫于重压老丕平为维持常备军力堪称横征暴敛,在周边向来不得民心,每年都要死伤几个税吏。至于费尔辰领,就更不可能了,地瘠民寡一向弱势,连牡蛎港那些有周边大诸侯背景的盐枭都惹不起。
拉格纳呼喊号令部众的同时,心中快速思量却毫无头绪,他第一时间便怀疑上了牡蛎港。窝车则湾诸侯触角的掺入使原本见不得光的走私活动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制裁,反而越发的猖獗甚至演变成了一处半明半暗的贸易港,人多眼杂之下不乏消息灵通者将他们这伙人与青石卡的陷落联系到一起。有限的信息让拉格纳怀疑碰上了黑吃黑,但对这番判断又没十足把握,难道不止一伙的设伏拦截者先火并了一场?不,眼前过于惨烈的战场明显风格不对,盗匪间的厮杀从来是雷声大雨点小,往往一场看似“激烈”的上百人规模冲突,最后点验死伤者却不过三、五人。
尸骸散布的场面对弗莱特刺激不小,内心本就不安的他在拉格纳甫一示警之时便惊慌失措的跌倒,原本小心翼翼想要避开的血污和脏器碎屑终没能幸免。湿滑的卵石遍布溪滩,除了硌的人倒抽凉气外,还令弗莱特下意识的支撑举动化作无用,手忙脚乱的又跌一跤。相比之前刻意回避的视线,与尸骸的距离拉近乃至触碰让他无比反感,至于恐惧则可以说是自己吓自己。死人既不能说话也不会动,只不过眼前这位老兄浑身血污,尸身在溪流中浸的又胀又皱,还被寻着血腥味找来的食腐动物啃噬的一塌糊涂,而美丑导致的喜恶恰是人的视觉所带来的最直观感受。海寇们对弗莱特的反应很是不屑,但此时却没闲心去讥嘲于他,而是集中精力为可能发生的战斗做着准备工作。
“无甲者随我来,奥拉夫带着其他人先撤。”拉格纳在同伴们迅速集中起来后便继续下令,他心中虽然疑惑重重,但在做出决断时却没有犹豫不决。
海寇们的高度戒备使得弗莱特紧张不安,但对面的矮坡后是什么情形他一无所知,对可能发生的冲突更是毫无概念。得益于现代社会的资讯发达,以及所接受的良好教育,单论眼界的话弗莱特远超这些海寇,可他本质上仍是个普通小市民,兵荒马乱是他从没有过的体验,更别提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战争场面了。
好在这两个多月弗莱特的经历并非一无是处,数次险死还生让他心理承受能力提升不少,此时尚能做出基本的判断。他既非“老好人”那样行伍经验丰富,也不像“小山”打小耳濡目染有着一套学自父兄的猎手本领,所以无法从眼前尸骸散布的战场看出太多端倪,但与拉格纳一伙同行的这些天他也有自己的观察角度。连续的野外宿营使得海寇队伍中近半数人都有恙在身,每日维持行进已是勉强,战斗力必然受到削弱,这些他都看在眼中。当下虽已是仲夏时节,可青石卡山道所在的山区白天最高温度不过十来度,且因为近日来的降雨不仅昼夜温差极大还雾气弥漫,有时迫于水位暴涨的溪流还要涉水或绕行,本就伤病在身数次表症发作的弗莱特对自己能熬到走出乱石岭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倒想躺着不走闭目待死,可相比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拉格纳即时施加的拳脚更难忍受。
所以基于自身的有限判断,弗莱特对拉格纳在如此困境之下的分兵举动很是不解,在他看来凭借溪滩一带的有利地形作为天然阻碍,退守或者直接跑路都是很不错的选择。总之弗莱特觉得自己的想法才更好,但也知道海寇们不会听他的,所以保持沉默的同时心中也充斥着些许优越感,只是他的这种情绪并没持续多久,便被不敢表露在脸上的愤忿所取代。受命带人撤退的奥拉夫一把将倒在地上的弗莱特提溜起来,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便把背囊和盾牌丢到他怀里,而被拉着脖子上绳索的他只能踉跄跟随,根本不存在拉格纳所说的优待。
“接着这个!”“嘿,拿好了!”“别磨磨叽叽的……”
在奥拉夫的连声催促中,弗莱特完全被当作了牲口来使,那所谓的背囊其实就是个装着铺盖等杂物的麻袋,他不得不半弓着身子背负,还得腾出一只手抱着对方不断递来的“破烂”,由于不便发力他显得十分狼狈。拉格纳带着海达在内的十来人直奔发现敌踪的矮坡,弗莱特这才意识到海寇们是想断尾求生,这办法显然比一味的逃跑要好得多,只是奥拉夫这边虽然搜刮战场十分迅速,但怎么都不像急于退走的样子。
面对拉格纳等人招呼也不打的决然冲击,出现在矮坡上的那一小股人没有迎战,零散的放了几箭便毫不犹豫的作鸟兽散。这一幕让溪滩上的众人略松了一口气,搜检的也更加从容细致,弗莱特这才看懂海寇们的意图,他们是铁了心要趁正主还没回转来的这个间隙顺手牵羊,真真是要财不要命。
由于被当作驴子使的处境,弗莱特在心中打趣自己是在陪女票逛街,可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奥拉夫这个糙汉,苦中作乐的心情顿时大坏,就在他避开视线的时候,不经意间瞥见的一样东西令他愣住了。几步外斜插着半截竹杖,如果仅此而已并不值得弗莱特目不转睛,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再不远处静静躺在地面上的另半截杖头,上面用作装饰的三重白牦尾节旌此时已是一片暗红,他误认为这是汉家天子使的专使符节。
有赖于苏武牧羊这个典故的广为流传,弗莱特依稀记得汉使所持之节是竹杖加牦尾的组合,可关于其中的详细说道却不甚了了。历史上因汉武帝时戾太子持赤节矫诏发兵一事,之后改为加黄牦,再后来其他朝代又有稍许改动,但形制和功能却是大同小异。弗莱特一直没弄明白所谓的卡拉迪亚在哪里,印象中也没有相似的地域名称,于是他猜测这可能是个古地名,而基于身边的白色人种以及“老好人”叙说过往时对萨兰德人的描述等信息,他觉得应该是欧亚非交界一带,不确定则是因为他从未听周围人提及那举世闻名的耶路撒冷。及至陷入险地沦为海寇的奴隶,一系列的逆境遭遇让弗莱特倍感孤单,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也是一知半解,所以当他看到汉家样式的节杖心中不禁狂喜,虽然不知为何来到这个时代,但此时他是无比渴望能听到一句乡音。
“原来这还有个活口!”走出几步的奥拉夫发觉弗莱特没有及时跟上,回过头来本想拽动绳子,却发现附近尸堆的一丝异样,他以为这就是对方停驻不前的原因。
那柄断掉的节杖就插在弗莱特左前方几步远的位置,在他右手边则是架翻倒的四轮大车,附近围着数具马尸,散落的麻袋有所破损,撒的这一片满地都是豆、麦。因为背负口袋的缘故,他右侧的视线被手臂遮挡,并没注意到大车的阴影里,倾覆的粮袋之中还压着一个人,许是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人有所动作,导致压在身上的破损粮袋里接连滑落出大豆,带起了连续的响动。
“你是什么人?”“又是谁袭击了你?”“……”判断出大概情形的奥拉夫探出长柄斧,将压在那幸存者身上的粮袋掀开,然后顺势勾住对方腰带粗暴的将其拖到身前,只是那人除了一脸惊恐并未言语。
“别杀他!”或许是出于时间紧迫,又或许是觉得这幸存下来的家伙吓得掉了魂,无心过多耽搁的奥拉夫眼见问话没有得到回应,便举起斧子准备结果这家伙。而想要阻止的弗莱特情急之下却是说的汉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幸存者的肤色竟跟他一样。
“法师援我!”差点就狗带的刺激让这扎着发髻的幸存者回过了神,挣扎着扑倒弗莱特脚下,探出右手抓住他的裤腿乞求道。
法师?弗莱特被这称呼弄得莫名其妙,反倒没太在意这人的淮左方言口音,虽然不太理解,但至少能听清楚。随即他的视线又落在这人手背的刺字上,大致能判断出是“武宁军宣毅”几个字,这又是什么鬼?
两个月并不足以让弗莱特的短寸头发生太大变化,看起来确是个持戒比丘的模样,至于是否通达法理谁又知道呢?反正元朝以前和尚出家是没戒疤的,而在唐、宋,法师则是对高僧的敬称,只能说这是一个意外的误会。而那人手背上的刺字亦表明了身份,一个招刺的手记军,来自武宁军节度使辖下的乡兵,可按照年份算的话,武宁军早就废节了。当然这些弗莱特都还暂时不知,就算他知道恐怕也会是云里雾里,满脑子的疑惑。不过在简短的安抚和交谈后,通过这个名叫唐二二的“同乡”所提供的一些简单信息,佐以一些熟知的历史事件为参照物进行对比后的弗莱特感到十分沮丧,因为他已能确认所处的是个平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