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枯井成金。
此刻正值葭月,古老陈旧的屋顶上沾染了一层厚重的云霜,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像是白云铺就成直通云霄的天路,美得惊人。
清晨,万物还未复苏,人们尚还懒在温暖棉被里,迟迟不肯动身,大街上,鲜有几人开门营业,到处都静悄悄的。
盛安街最南边,宽阔的道路上更是寂静无声,这里是尤家大宅所处的院落,天虽已大亮,然朱红大门紧闭,门前端正地摆放着两座貔貅,富贵而又慑人。
忽的,远处传来轻微踢踏声,随着时间地转动,声音越来越响,隐约中还能听见人和马混杂在一起的粗喘声,短促而有力。
而尤家内宅,一如以往的寂静,可屋内若隐若现的灯火,却呈现出一丝诡异。
“砰”的一声,尤家大门猛地被打开,声音突兀而尖锐,让沉默的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迎面走近一高大男子,约莫三十又五,身着黑色披风,头戴鹿绒方帽,脚下是牛皮短靴,上面还沾着些泥水,而往他身后望去,大门外正站着一匹焦躁的骏马。
那男子进入尤家,没有一丝停顿,疾步朝主房内走去。
熏香缭绕的尤家主房内,长辈们已经等候多时,听到声响,齐齐望向门口,神色紧迫又愁措。男子推门而入,带来一阵凛冽寒风,让屋内的众人不由得打起了寒颤。而刚一进门的尤海立,感受到屋内的温暖,冰凉的心稍稍回温了些。
“情况如何?”等不及二子开口,尤家老太爷急切地站起身询问,苍老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
尤海立动了动嘴唇,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昨晚靠岸的货船正是尤家二十年前丢失的那艘,船体只有轻微破损。”
话音刚落,尤老太爷猛地坐回雕漆木椅上,双眼失神,嘴唇颤抖,似乎听到了什么惊人秘闻,让他难以接受。
“那……人呢?”看到自家父亲震惊的神色,尤家长子尤博文尝试着问道。他们并不知道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偶然听人谈起过那场暴风雨,说是船毁人亡。
尤海立没有立刻回答,而深沉地望了大哥一眼,眼中的悲痛清晰可见。
“船舱内白骨森森,经仵作鉴定,乃是二十一名船员之体,而主舱之中还有一骨,经林家直系亲属确认,这……正是林家老爷!”一口气说完,尤海立深深吐了口气,似乎还是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而屋内其他人,早就沉默无语,默不作声,尤老太爷紧闭着双眼,形如枯槁的双手紧紧扣住身下的座椅,微微颤抖的双脚泄露了他的震惊。
“父亲”尤博文担心的唤道,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怕父亲想不通,过不了这道坎。
“你们都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半晌之后,尤老太爷抬手挥了挥,独自撑起年迈的身子,缓缓朝内屋走去,只留下一个苍老模糊的背影。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尤家长辈叹息着相继离去,只剩下尤大和尤二两人在房中面面相觑。
猜不透,尤博文轻拍着胞弟的肩膀,没说话,两人也相邀离去,房间里,熏香缭绕……
尤家世代经商,如今以是烟城大户,名下拥有数百条船只,数百间店铺,生意遍布各地,名声响亮。
尤家西院,是尤家次子尤海立的住所。
此刻,东厢房内,香雾弥漫,幔纱清扬,一阵水声从里间响起,双面牡丹刺绣屏风后人形隐约可现,撩人心魂。尤家三小姐正泡着花澡,沉浸在温暖湿润的热气之中。
丫鬟青枝再次提着热水进入,穿过屏风,她看着浴桶中的小姐,辛劳地叹了口气。
听到声响,尤舞迅速回头,看到苦着脸的青枝,她脸色一板,闷声道:“怎么,提个水,还有怨言。”
青枝来不及多想,吓得立即跪下,不敢出声。每每小姐早上要求泡澡时,脾气都很好,她才敢抱怨、偷懒,甚至开开玩笑,今天却……一反常态!
烟城皆传,尤家三小姐性子怪异,一则沉默寡言,反则活泼多变,让人难以捉摸。青枝记得,小姐曾告诉过她,说这是种病,叫人格分裂,现在看来,自己恐怕也是得病了。想到这点,青枝嘴一瘪,险些哭出声来。
浴桶中,尤舞闷声发笑,她现在唯一的乐趣,也只能是泡泡花澡、逗逗青枝了。最近,她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的名声。现如今,传言中的尤家三小姐不仅是性子怪异,就连身子也快是不行了,短短一天之内竟晕厥五次,可见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尤舞不由得失笑出声,真是流言可畏啊!
青枝跪了好一会儿,也注意到不对劲,正巧抬头,看到自家小姐正笑得开心,她瞬间明白自己被骗,气呼呼地站起身,也不提水,安然的走到一旁坐下。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好青枝,快帮我加水吧!”玩够了,尤舞赶紧道歉赔罪,她还想多泡会儿呢!
这会儿,青枝也不怕了,哼哼着转了个身,不理她。
“青枝……”尤舞拖长了声音,撒着娇。
“老爷回来了!”突然,大门口传来叫唤。尤舞脸色一喜,顾不上还裸着,急忙从水里起身。
“青枝,衣服。”
一旁,青枝早就备好了衣服,手脚麻利的给小姐换上,替她整了整头发,相扶而出。
西院正门,夫人吕氏正端在门前,身子没动,眼睛却似乎望出了门外,神情迫切而惊喜。
尤海立一进家门,就看到姿态丰腴的妻子站在门口迎接,他欣慰一笑,快步走上前,将妻子吕氏拥入怀中,汲取温暖。
看到这一幕,下人们都微微一笑,没有惊讶,这种情况他们早是习以为常,吕氏反倒神色微赧。
尤舞急匆匆赶来,看到父母相拥这一幕,她偷笑着走进,等爹娘亲热够了,才故作委屈地出声道:“爹,娘,你们思念得都看不到女儿吗?”
这时,相拥的两人才注意到自家女儿正站在一旁。三月未见,尤海立再次看见尤舞,发现她却是改观了不少,只见眼前的尤舞,眼神明亮,小嘴微曲,似在生气,而脸上的酒窝却不知觉得深陷,暴露了她的好心情。
尤海立松开妻子,刮了下尤舞的鼻尖,笑骂道:“鬼机灵!”
众人都呵呵一笑,相拥着三人一齐进屋。
虽刚入冬,但吕氏早就在屋内生起了火,一进门,她就替丈夫脱了外衣,递给一旁的丫鬟。
尤家西院规模并算不大,二进的院子,正房三间,因为家里男眷较少,屋内大都布置得温馨柔和。
上了暖榻,三人团团坐好,喝了口热茶,屏退丫鬟,一家人享受着这一安静氛围。
喝茶期间,尤舞很少开口,她只是安静地端着茶杯,听着父母之间嘘寒问暖。偶尔插句玩笑,逗得两人咧嘴大笑。看着眼前的和睦,尤舞想起了前一世,想起了她那薄凉、偏心的父母,真是不能比较。
虽说不恨,可却难以忘记。重生之后,感受到亲人的温暖,她定会好好珍惜。想到这里,尤舞脑中突然一痛,眼前一黑,陷入了短暂的晕厥,意识消失前一刻,感受到的是一双厚重温暖的大掌。
其实早在前年开春时节,尤家就花重金聘请了一位名医,让他常住家中,以应对紧急事故。
虽说法含糊,知情人少,但尤三身患晕厥之症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以至于尤舞及笄已将近半年,依旧无人问津,好在,她也乐得清闲。
再次醒来,以近黄昏。
屋内寂静无声,回想起晕厥之前的场景,尤芜叹了口气,秀眉微蹙,她看向窗外,发现太阳已经落下,天将黑未黑。父亲母亲怕是又为她担惊受累了。可明知如此,她还是不能忘怀,哪怕心再坚定、再冷漠、再无情,一接触到那些久违的温暖,她就止不住地冲动,再,事后悔恨。
不过,既然已经开始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尤芜闭上眼睛,脑中闪现出一幕幕凄惨悲凉之景。她的身体开始不住地抖动,脸色煞白,捏在手里的薄被早已皱成一团,再也不见起初的平整柔滑。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旋转,时间迫在眉睫,她不能再迟延。
这次回来,尤芜,只为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