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齐独自坐在案前,两手抱膀,默然不语,望着起伏的烛火出神,竟似没有听见。
耶律燕走到哥哥身旁,又叫了一声:“哥!咱们被软禁起来了!”
耶律齐这才抬了抬头,嗯了一声。
耶律燕悄声道:“难不成史天泽没安好心?要将咱们献给阿术?怎生想个法逃出去?”
耶律齐抬眼看了看妹妹,苦笑一下道:“逃出去?我武功未失的话,或许能全身而退,现今只恐门外那两个军士,我都打不赢。况且带着孩子们,咱们逃出去能去到哪?这里四面千里之内,都是蒙古地盘。”
他们一行自打昨日进入蒙古地盘,便担惊受怕,及至遭遇蒙古骑兵,原以为大难临头,却意外邂逅故人;原以为故人必会网开一面,却被锁拿押走;走到郑州,眼见仇人拦路,只道在劫难逃,却见郭侃轻描淡写间便降服强敌,正是惊喜万状;待到史天泽家赴宴压惊,几杯暖酒下肚,刚把心放进肚子里,却惊闻忽必烈根本没有招揽之意,到了客房,又被软禁了起来,这次只怕真的再没戏可唱。这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惊险万状,虽说多少有点审美疲劳,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听了二哥这话,耶律燕心下岂能不焦急?
却见耶律齐还只是淡淡地道:“妹你先回去歇息,好生睡一觉。容我好好想想。”
耶律燕虽不信到了这般田地,哥哥还能再起死回生,但向来将哥哥倚为神明,见他还如此镇定,也是又生了侥幸之心,忙问:“哥还有妙计?”
耶律齐摇头道:“到了此时此刻,什么妙计也没用。我只是得静下心,好好想想。忽必烈没有招揽我们之心,我们第一步便走错了。既然错都错了,也只能将错就错。我需得想想,我这颗脑袋,值多少价钱。”
耶律燕一听这话,心又是一沉,几乎要哭出来,以为哥哥已经自暴自弃,想要安慰鼓励,又哪里有话可说?
却听耶律齐自言自语般道:“说到底,就是个价钱。兀良哈台,阿术想要这颗脑袋,这颗脑袋要是不值钱,那忽必烈自然乐意送个顺水人情。不过能不能见到忽必烈,还得看史天泽的。嗯,这颗脑袋能让史天泽卖多少价钱?卖给阿术划算,他自然也乐得送阿术个人情,否则又何必招阿术恨他,还是得看这颗脑袋对忽必烈值多少钱。”
耶律燕不敢打断哥哥想事,在旁侍立良久,也未见耶律齐再说话,只得回房歇了。
这一夜,耶律齐房中的烛火,灭了又点,点了再灭,直亮到东方破晓,鸡鸣狗叫。
史天泽在厅中踱步,甚是烦恼。郭侃坐在下位,手指敲着椅子扶手,良久方道:“义父,难道将耶律兄妹交给阿术不成?”
史天泽驻足道:“我也是难以定夺。”
郭侃愤愤地道:“那阿术算什么东西?他来要人,我们便要交,如此义父颜面扫地,今后在朝廷上,又有谁来依附?”
史天泽摇摇头道:“侃儿,你多年在外征战,朝堂上的政争便不知情了。阿术不过一个愣头青,年纪不大,官阶不高,又算个什么?想要治死他,也不过是翻翻手的事,但凡事总要看看背后的势力。”
郭侃一听,忙道:“愿闻其详。”
史天泽虽已白发苍苍,却是目光灼灼,缓缓道:“他爹兀良哈台从军三十年,下属旧部极多,自成一股势力。这倒也没什么,为父的门生故吏也不少,自也不去惧他。但再上一代速不台,乃成吉思汗四狗之一,这四狗四骏,遥为羽翼,同气连枝。那一代老头子都已死光,子孙后代关联虽是淡了,但盘根错节,所有蒙古贵族,都在这张关系网上。如今中原半壁虽归了蒙古,但汉地多是汉官,蒙古官员人少,这阿术便是蒙古贵族集团的代表。开罪他一个事小,触怒整个蒙古贵族集团,事情便麻烦得多了。”
郭侃眉头锁起,道:“如此说来,倒的确是难办得多。如今汉官皆依附义父,此事处理不当,便成了蒙汉集团的冲突。”
史天泽叹口气道:“正是如此。这耶律齐也是糊涂,事先不与主公暗里沟通,便鲁莽前来。行藏又败露给阿术知道,人在我这,交了给阿术,不免失了体面,寒了汉官之心;不交,又不免在蒙汉的冲突中站了风口浪尖;无论如何,势必传进主公耳中,便是想悄悄放走,也是不行了。”想了想又道:“交了给阿术,固然能结好于他,但蒙汉之争,已然如火如荼,不可避免,冲突也是早晚之事。”
郭侃道:“蒙古尽是沙漠,土地贫瘠,人口稀少,气候恶劣。中原水土丰美,人口众多,气候温润。如今尽被汉官经营,蒙古的老功臣贵族,自然不肯甘休。”
史天泽点头道:“不错!这块肥肉摆在面前,老贵族们既垂涎三尺,又恐离开蒙古,失了根本之地,故而只派少壮派将领前来争夺,阿术便是第一个急先锋。”
郭侃站起身来,走到堂门,稍稍探头向外望望,确信无人,才轻声问史天泽道:“政争军争都一样,说到底,得看谁人多,谁兵多,谁才说了算。主公帐下,汉蒙兵力对比如何?”
史天泽小声道:“兀良哈台,阿术,霸都鲁等部,蒙古精兵约有五万,掌控的汉军约摸十万,总计十五万上下。你我之军,顺天张弘范,山东李璮,其余杂七杂八,计有十七八万。还有一路新降之军,乃四川刘整所衔,约摸七八万,正合三国鼎立之势。这刘整新降,朝中并无倚仗,原本颇可争取,谁料耶律齐去年击杀其弟,此事便棘手多了。倘若再迟五年,不,三年,我汉军势力便可压倒蒙古势力,可叹耶律齐来的太早。”连连摇头。
郭侃目光一闪,思忖半晌,道:“义父既有志向,献耶律齐给阿术,无论如何也成了下策。却不知义父还有别策否?”
史天泽微微笑道:“下策也不至于,交给阿术,算得是中策。除此之外,自然是交给主公。事到此时,便有极好与极坏两种可能。”
郭侃奇道:“极坏是如何?极好又是如何?”
史天泽道:“倘若主公对这耶律齐不感兴趣,自然会顺水推舟交给阿术处置,让他父子报了大仇,了却心愿,轻轻松松送个人情。这个人情却不是由我送出,阿术必会恨我包庇,如此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郭侃道:“那极好呢?”
史天泽道:“若这耶律齐真是大才,抵得上十万兵,主公将他保全留用,他自然会成为契丹人集团领袖。便夹在蒙古贵族与汉人官员中间,当一块大大的挡箭牌。蒙汉之争便会成衰微趋势,也就会给我争取到更多时间。这便是极好的,好的不能再好的结果。”说罢连连摇头道:“这是白日做梦,耶律齐一匹夫耳,纵然有统兵作战之才,主公手下大将又岂会少了?凭什么为了他,折了蒙古贵族和刘整的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