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安堂内。
郑容和将金针收起:“你这样子耗着,我也不知能坚持到几时,若是哪天,你真的瞎了,别怪孙姑娘嫌弃你。”
沈念一用手背拂了一下眼帘,恢复一贯的神清气爽:“无妨的,她要是嫌弃我,我就蹲在孙家门口不走,总能磨着她心软的。”
郑容和的手一颤,笑起来道:“这话真不像是你会说的。”
“苦中作乐,否则一天十二个小时不停歇,接连几天没的合眼,再不开发了自己,真坚持不下去。”沈念一抓过椅背处的外衫,套上身,“这两个月的诊金怎么算?”
“我这里有个病人,才刚满五岁,高烧不退,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好不容易救回来,耳朵却被烧坏了。”
“聋了?”
“只能听到很微弱的声响。”郑容和轻轻叹口气道,“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什么都不懂,医治好了只会冲着我笑,那样的笑容,让我恨不得重新做一双耳朵出来送予他。”
“我知道了,地址送到大理寺,我会安排。”沈念一做了短暂的休息,举步往外走,想一想才问道,“老郑,天都的哪个药铺能买到大量的砒霜?”
“几个大铺子都有,我这里也有不少,你要的话,我去拿给你。”郑容和再自然不过的回道。
“不,我暂时用不着,药铺卖砒霜有什么用?”
“有些人拿回去药耗子,虫灾,我这里是研制解药,要是有人才误食了,剂量又不算大的话,我或许能够想办法救回来。”郑容和眉心一蹙,“我就说你身上怎么有股子怪味道,原来是有人吞食了砒霜,都隔了这些时间,来不及的。”
沈念一举起衣袖来,轻轻嗅了嗅道:“看来我穿着这一身去见皇上,是有些不恭不敬。”
“皇上还不是眼睁眼闭,要是瞧着你顺眼怎么都好,要是瞧着你不顺眼,你穿的绫罗绸缎,他照样轰了你出来。”郑容和一向不喜入宫,颇为不以为然。
“你倒是比朝野上下的大部分官员想得通透。”沈念一笑着走出去,老郑就是想得太明白,所以才宁愿蜗居在此,其实,他方才有句话没有说尽,要是他真的瞎了,大概也能就此死心,辞了大理寺的官儿,从此眼不见为净。
坐上马车时,沈念一低声说道:“阿阳,要是对手能将刑部大牢闹个底朝天,那么筹古巷还真算不得是什么隐秘的地方,去筹古巷吧。”
霍永阳听出他话语中的压抑,大人往日办案都是速战速决,近来的案子却如此诡异,一环套着一环,令人应接不暇,别说是大人尚有皇命背在身上,就算是旁人另眼相看,都已经被搅得一团线索解不开理还乱。
马车就停在筹古巷巷口,日光黯淡下去,狭窄的小巷中,阴沉沉的,没有瞧见才来时见到的那个老妇人,每一家都门户紧闭。
沈念一走下车来,快速走到门前,拍了两下,门没有合闭起来,轻轻一推就开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依然不希望在这里见着娄凡白和冼瞎子的死尸,要是走到这样的绝路,那么就不止是表示,案情再一次脱出他的掌控范围,而是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再值得信任。
有人一直走在他的前面,掐断了他的去路,让他又不得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屋中的竹器依然堆得小山一般,他尝试着喊了两个人的名字,根本没有人来回应,地上没有丝毫打斗过的痕迹,凳子边还有编制到一半的竹篮,沈念一弯身抄在手中,当时冼瞎子手中放下的正是这个。
他们去了哪里,不声不响,一走了之。
在屋前屋后兜兜转转,虽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沈念一却知道这个地方已经被彻底放弃,冼瞎子是那样小心谨慎的人,既然在这里说了太多的话,应该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决定。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冼瞎子确实参与了何家的灭门惨案,没可能当做无罪之人,顺手放走,等到案情水落石出,他必然会得回来抓其归案,就连狱中那几个死里逃生的,也躲不过斩首之罪,更何况是冼瞎子。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然而触角一旦涉及到朝野,就另当别论,聪明人不会坐以待毙。
沈念一从屋中退出来的时候,隔壁有人推开门来飞快看了一眼,他认出正是那名老妇,咧着无牙的嘴冲他笑道:“年轻人,只要五贯钱。”
他都没有多问,摸了钱直接交予,老妇从门缝里塞给他一张折叠的很是齐整的纸条:“我不识字,所以不知上头写着什么。”
沈念一点点头,都没有打开来,径直让霍永阳将马车给驶开了,果不其然,纸条打开,里面才写了五个字:恕不告而别。
沈念一的双臂往脑后一背,不告而别总好过横尸当下,他有种预感,何家的案子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真正浮上水面。
“大人,后面有人跟着我们。”霍永阳低声问道,“要不要甩开?”
“是什么人?”
“骑着马,离得不远不近,从正安堂就跟过来了。”霍永阳观察入微,“起先还以为是同路,没想到还真的有人敢跟大理寺的梢。”
“加快些,再快些。”沈念一说一句,霍永阳照着办,两匹马八张蹄几乎要飞起来一般,后面盯梢的果然也迫不及待的跟随上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却猛地出声道,“停!”
霍永阳操控马车进退自如,那两匹驾车的原本又是难得的良驹,后面两人却没有那样好的运气,险些撞飞出去,沈念一这边已经气定神闲下车,朗声道:“不知是谁派你们前来,不如如实说出来,我也不用烦心。”
那两个人好不容易控制坐骑安稳下来,翻身下马,直接双双跪下:“沈大人,小的们办事不力,让沈大人笑话了。”
“哦?既然怕我笑话,何不大大方方的出来说话。”
“见沈大人一路办正事,不敢插话。”
沈念一微微笑道:“一路如影随形,这话听着真是敷衍之词。”
“当着沈大人的面,委实不敢撒谎。”
“那么,傅大人为何不亲自前来?”沈念一说得慢条斯理,对方两人的脸色却是大变,“傅大人可是让你们跟着我,看看我一路都去见了谁,你们好回去汇报。”
“傅大人真没有要跟踪沈大人的意思,大人只是,只是”反正知道是瞒不住了,话里已经等于承认了沈念一的猜测。
“只是不知从何开口而起。”沈念一倒是没有要责怪的意思,甚有耐心,“不如你们辛苦一次,回去同傅大人说,要是他愿意来大理寺与我说几句话,那么沈某人沏杯茶的功夫还是有的。”
那两人对视相望,脸上具有喜色:“沈大人不怪责我们了?”
“也算不得做了什么错事,我等会儿就回大理寺,不过待不得很久,要是傅大人还要再三犹疑,那么恕不等候。”沈念一扔下两人,不等他再叮嘱霍永阳就向着大理寺的方向而去,“阿阳,果然让你去边关数月有些长进。”
霍永阳边笑,边策马向前:“不瞒大人,我到了边关的第一天,宁大将军就皱着眉说我骑马难看,找了人来重新教我,怎么骑马,怎么赶车,说是一技傍生,衣食无忧。”
“他见着什么人都说骑术太差。”沈念一想到两人初次相见时的场景,不禁眉头松开来,低声笑道,“要怪只怪他自己的骑术太好。”
“人人都说,宁大将军好似天生长在马背上一样,能在马上吃饭喝水甚至睡觉。”
“那也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本事,旁人没有他的毅力和耐心。”都说宁大将军军功赫赫,又有多少人看出这些年,他所付出的代价。
“大人是怎么看出那两个人是傅大人派遣来的?”霍永阳很是心痒难耐,“都还没开口,就让大人猜个正着,我见着那两个吓得脸孔都白了。”
“他们没有恶意,我们故意引得他们现形,也是竭力控制住座驾,生怕撞到我们的马车,而且下马后,说话的语气完全就是有礼有节,训练有素,完全不想引起我的任何误会。”沈念一半合起眼来,“这会儿有必要在我们身边讨消息的人里面,能够做到这样,又急得火急火燎的,除了翰林大学士傅仁翟,没有不二人选。”
“大人真的想要帮傅仁翟大人?”
“不是帮他,而是我有些好奇。”好奇这位大学士到底在哪里得罪了皇上,要出此下策来摊派个无须有的罪名,将其治罪。
要是傅仁翟问心无愧,又想找个和事老早些与皇上化解了心结,那么必然会速速赶到大理寺,傅仁翟平日里与朝野上下结交都不过浅浅,而今引得龙颜大怒,这会儿除了沈念一之外,还真没有什么人肯湿手沾面粉,参合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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