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日子,每家每户除了要燃放爆竹外,还有这一年的头等大事——祭祀先祖。
孔家能延续数百年经久不衰,从西汉元始受封为褒侯,之后经历数代王朝更迭,封号屡经变化,至大周仍受封为世袭罔替的衍圣公,很大程度是受先祖荫庇。是以,每年正月初一的祭祖仪式十分隆重。
孔颜身为孔家嫡支嫡脉,她自周岁被记上族谱后,便开始参加大年初一的祭祖。因着孔家传承数百年,家庙供奉先祖牌位难以计数,仅承爵的家主便有四十三位,祭祖这日历来都是鸡鸣始起,直至辰时进宫即止。整整三个时辰下来,每次中途都有人跪服不住,被抬了出去。
如此,原以为经历过孔家冗长繁琐的祭祖仪式,今日的祭祖大典应是不在话下。哪里知道在堂上一声声高唱下,不过连续跪拜磕头了一个时辰,她已累得双腿直打颤,腰背更是酸痛的厉害。又因是女人,不能进祠堂,只能跟着陈氏跪在堂外蒲团之上。虽两边都有垂手肃立的下人,西北风被他们阻挡了一大半,但到底架不住西北的朔风猛烈。
又一阵寒风咆哮而过,迤逦在地的红缎面白孤皮里鹤氅翻飞了数下,半大不小的雪珠子随风兜入面上,孔颜冷得直打哆嗦。
付氏与之并排跪在陈氏身后,耳尖听到孔颜的牙齿哆嗦声,她悄然地瞥了一眼四周,在雪地上飞快地写了两字——昏倒。
孔颜一怔,诧异地看向付氏。
“还要半个时辰。”见孔颜反应过来,付氏无声对口型了一句,目光随之柔和看向孔颜的腹部。
孔颜了然,付氏是在担心她腹中的孩子。
她抬头看向祠堂里。
常年关闭幽暗的祠堂里,小儿手臂粗的烛台燃着,里面灯火通明。
魏光雄作为一家之主,整场祭祀自然以他为主。而魏家虽发家刚逾三十年,但是终归已跻身为河西七州之首。理当遵守大家族的规矩,以传承为重,并以嫡长子的传承为重。魏成如今不良于行,魏康身为嫡次子。自有魏康取而代之,辅佐魏光雄祭祀。魏成和魏湛则以族人后代的身份参加。
如是,只见魏光雄与魏康同样一身紫色进贤冠朝服,侍立祠堂之上。魏成与魏湛一身五品以上绯色进贤冠朝服跪伏地上。
远远看去,仿佛魏光雄正在庄严肃穆祠堂内。将一家之主的位置传与魏康。且自古以来,能辅佐家主祭祀的只有继承人,即下一任家主。
爵位之家,历来不乏其下几房人为之争锋相对,大房本是理所应当的继承者,如今却与之失之交臂,付氏就算心有不满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大房并非彻底淹没,他们还有长房长孙的辉哥儿,付氏看着魏康取代大房主祭,而丈夫跪伏一旁。儿子尚小被男仆抱着,只怕心里多少会有不舒服。
如此之下,在这一刻却还能提醒她小心腹中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该心生感激。
犹是想到付氏对三个孩子的慈母之心,许是由己度人,自己也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孔颜不由向付氏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却微微摇头,婉拒了付氏的好意。
付氏见状无奈摇头,只给了一个关切的目光。也不再多做劝说了。
孔颜深深吸了口寒风中的凉气,让精神振奋了几分,然后低头,撇开直刮在面上的风雪。静待最后半个时辰。
好在魏家人口简单,往上追溯三代而止,后面也就小半个时辰,刚到巳时便也结束了。英子连忙从一旁侍立中过来搀扶,宝珠也手脚麻利地把油纸扇撑开,纷纷扬扬的大雪多少被挡了一些。孔颜隔着茫茫迷人眼的飞雪看去。见跪在身后的孔欣和李燕飞一脸苍白,她们身后的大姐儿、二姐儿两姊妹更是全身靠在乳娘的身上,勉强还支撑着没有昏厥过去。看来是差不多了。
“少夫人!”孔颜两眼一闭,倒靠在英子身上,英子立时配合的惊呼。
付氏正要去看两个女儿,见孔颜这样,忙紧张道:“二弟妹,您可还好?”
到底是辅助陈氏主持中馈了好些年的大儿媳妇,惊慌之下已往她人中掐去,孔颜微微吃痛一下,顺势醒来,亦顺应腿上犹如万只蚂蚁啃噬般、麻而无力地靠在英子身上,全身发冷的虚弱唤道:“大嫂。”这一声唤出的时候,连着祠堂里的魏家男人们都围了过来。
孔欣作为嫡亲妹妹,率先一脸忧色道:“大姐她……”似急切的嘴误了一下,旋即就改了口道:“二嫂看着不太好,这可怎么办?她腹中还有小侄儿呢!”一副为亲生姐姐担心的六神无主的样子。
魏湛无声拍了拍孔欣的肩膀,安慰之意不言而喻。
孔欣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强制镇定的点了点头。
李燕飞立在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
魏光雄正好听见孔欣后面一句,随即想到孔颜将有四个月大的身子,这便不等陈氏发话,一走过来就道:“二媳妇如今的身子是大事,二郎二十六才有这一滴血脉,一会儿女眷们的宴会就别去了。”说罢直接吩咐魏康道:“先送你媳妇回去吧。”
这样有了一家之主的发话,他们直接从祠堂回到二房的院子,冯嬷嬷她们早备好了热腾腾地姜汤,以供驱寒取暖。
孔颜宽下厚重的三品命妇朝服,躺在西次间的炕上。当一碗姜汤喝下,积蓄了一上午的寒意和疲倦顿时去了一大半,从胃到脚一身都暖喝了起来,正要舒服地长吁一口气,只听魏康到:“既然不好就直说,不必逞强,一会儿让沈大夫来看一下。”
话音未落,大过年的日子已把沈大夫给叫来了,她的身子她是清楚,正如沈大夫之前说的,只要过了前几月,放宽心思便能如寻常孕妇,沈大夫自然只号脉出她有些疲惫。需要休憩一下。
一时沈大夫背着背着医药箱行礼离开,魏康长袍一撩坐到炕边,戴着一顶黑色三梁进贤冠,干净利落一拂紫色宽大水袖道:“我在府里。你该出门动一下就去动一下,别杯弓蛇影的操过多心,反倒对孩子不宜。”说时瞥见孔颜冻得发紫的双唇,又见她双手习惯地以保护姿态小心护着小腹,语气不由缓和了下来。“今下午就好生休息一下,晚上的傩舞倒是热闹,看一下倒也解闷。”一番话交代完,见开席前衙门的亭午之宴差不多时辰,也不再多言的起身离开。
侍立在旁的英子却不觉魏康语气有所缓和,只念及魏康一派严肃清冷的说出那一番话,不由担心道:“少夫人,二爷好像看出来了。”嘴快的宝珠去厨房叫备中饭,屋子里只有另一个冯嬷嬷在着,英子也无所顾忌。
冯嬷嬷年岁摆在那。确实比英子多经历了不少事,权衡利弊的安慰孔颜道:“二爷知道也无事,少夫人这全是因了暖炉会那日的事心有余悸!虽然经过上一次满城风语,应该不会再有人使一样的法子,但宴会少不得要入口一些东西,还是紧着一些好。”说到这里,不由再次心悸地想起暖炉会之事,顿了一下才道:“这样为了小公子,想来二爷应该会体谅的。”
孔颜点头,暖炉会那一日的事情太过惨烈。即使有杞人忧天之嫌,有些事还是小心为妙。如此听冯嬷嬷的话后一想,顿时对魏康看穿的顾虑消失殆尽,当下略过不提。待宝珠领人摆了中饭。她草草一用,便是再也受不住昨夜的少眠,和今一上午在寒风中跪伏的疲乏,在外间的炕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又沉又久,好似要将除夕守夜的觉给补回来,她直到临近掌灯时分才一觉睡醒。
知道宴会已将近酒阑人散之时。只待男女宾客一起到前衙看了傩舞,便能各自散去。她作为魏府的儿媳妇,也算是一个主人家,下午宴会未去,晚上最后的庆典仪式却是不能不缺席。忙囫囵用了一碗银耳并几块糕点做了晚饭,便换上朝服出门。
来接她去前衙的肩舆已候在廊庑下,看他们一身雪花,怕是等了许久。孔颜不好再耽搁,只好赶紧捂着手炉,任英子和宝珠左右搀扶上了肩舆。
一路匆匆而行,登上前衙的右侧的汉白玉砌成的三尺高月台上,孔颜就发觉自己果然是来得很迟了。月台上已依身份尊卑坐了二十余身着朝服的命妇,其中多是五品以上着绯色朝服的命妇。她的身份无论是魏家二少夫人,还征虏将军夫人,位置都最中心的位置。
陈氏位于第一排正中,左侧是李夫人、付夫人一类的高官夫人,右侧便是魏家的女人及小陈氏和陈继祖之妻辛氏。
月台下的大坝子里左右皆是一字排开的庭燎,熊熊燃烧的火光将还在下雪的冬夜照得亮如白昼。一群头戴面具的伶人,正在月台下吹拉弹唱的跳傩舞,以驱鬼逐疫。鼓乐声、唱咏声、爆竹声此起彼伏。
正是嘈杂之际,以为众人不会注意她,就听月台入口的仆妇高声喊道:“二少夫人到——”声音尖锐高昂,穿透力十足的闯入众人耳中,二十余命妇都唰唰朝过看来。
孔颜脚下一顿,还不及向众人告一声晚到,大坝当中正爆竹的火堆“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一声尖叫划破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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