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小兄弟自称陈腾?”沈东篱随口说道。听到这话,坐南朝北的高颧骨妇人显得有些失望。
妇人抿着薄唇,似乎有些不忿,然而苦于对于仙人的忌惮,她忍住了。此时只需要沈东篱稍稍推上一把,“平阳陈氏这些年可曾找过小兄弟?”
妇人一惊,眼神有些飘忽,埋下头吃着自己带来的粗粮馒头,干涩的难以下咽。“我看小兄弟这一手烤肉技术了得,不若随我而去,前往那名门正派也好学一门仙法,如何?”
沈东篱转头看向坐立难安的小乞丐,不知道他若是跟沈明珠碰上了面会如何。只是他无论是前世今生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如此天资卓绝的未婚妻,也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好几遭。
若是他对沈明珠毫无恨意,对于李夫人毫无怨念,这样的人利用起来就有些麻烦。支撑同伴一起走到最后的往往不是相同的理念与爱好,而是相同的恨。
李夫人此时在越山城谋划着铲除陈腾,实在是天时地利。而她只需借故在鄞城待上数日,便可在陈腾危机之时出手相助。
按原书的发展情节来看,陈腾早该毙命,沈东篱无法判断李氏是否已经动手,但是这不影响她用沈家的名义去书一封,书信的内容则无非是以母亲的口吻询问沈明珠近日情况如何,李氏近来可安好,最后才委婉提到,是否考虑过沈东篱的婚配问题。
以李氏多疑的性格,肯定以为沈蔷拿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证据。
“仙姑息怒,小人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牛屠夫放下酒杯,斟酌了片刻,“这孩子从小命不好,星师预言克父克母克至亲,被人遗弃在雪地里,这屋的一个浪人收养了他,他啊可不好养,从小多病,不细心照料的话,幼年的时候就没命了。”
“老浪人无妻无子,照料了陈腾十年,前些年也去了。”牛屠夫说话很是斟酌,却透露出不少消息。
比如说命数不好,陈氏请来的星师定是鄞城数一数二的,若是能找到人问上一二,那沈东篱就对此人有了更深的了解和把握。
比如说,克父克母克兄弟,半真半假,若是哪位姨娘为了争宠做的手脚,沈东篱也毫不奇怪。
这陈腾明明是传言中的救世主之命,怎么会命不好呢?然而《九幽书》中陈腾去世的比较早,沈东篱也难以判断,只能找到当年的星师问上一问。
“命不好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对修道之人而言,踏上仙路即意味着逆天改命,还望小兄弟郑重考虑。”沈东篱取出一枚简单的小布囊,针脚粗鄙,朴实无华,与陈腾的脏衣服甚是相配。
“这囊中有三道护身符,保你三次性命无忧。”说罢便用细绳扎好挂在了小乞丐的脖子上。
妇人忍不住了,终于开口道:“我也照顾了这小公子十来年了,仙人可否也赏赐个护身符给我,我想求给我儿。”
沈东篱点头称是:“十多年,可真了不得。”
妇人见此,立马痛心疾首:“可不是啊!这陈小公子刚出生没几日,便被夫人扔出了门,二小姐舍不得弟弟,指了我来做小公子奶娘,你可知道那个小娃娃当时才这么小。”妇人约莫比了个尺寸,声泪俱下。
妇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上却用了丝绸的绑带,看性格不像是故意穿着布衣,那么便是极力的想改变目前的生活。
沈东篱刚刚展现的一切都是她能够想到的最渴望的,金钱,美食,华服,机敏的仆人,优越的家境。她受够了每天都要忍受穷苦的生活。
这时候,纸人已经带了一整桌素斋,大步流星走到了冷霜备好的方桌前,将手中数十个饭篮子交给冷霜,旋即又化作纸片,乖巧的飞回了沈东篱的袖中。
妇人用炙热的目光看向了沈东篱。
“可以。”沈东篱摸出符纸,一块下品灵石十张。又沾了沾酒随意的画上了凡人最爱的平安符,一转念多画了几张,在场几人每人一张,也当留个念想。
至于这接下来的素斋,沈东篱挑着几道看得上眼的尝了尝,自然是不能与这黑骡肉相比的。只又给瘦小的陈腾盛上一碗,这孩子竟然有个姐姐。
沈东篱想了想陈氏一族的出门人物,似乎是有这么个人物。只是仙林历险之时,陈氏折了不少子弟,而后也不知如何。
“这小狗跟我倒是有缘,不知道什么来历?”沈东篱将排骨的肉剃下,给小土狗扔了块光洁的骨头。小土狗头也不抬吃的欢脱,似乎毫无芥蒂。
陈腾看了眼小土狗:“路上捡的,很普通的狗。”陈腾补充道“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沈东篱笑道:“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今日我便送他一场造化。”语毕挥袖将小土狗收到御兽袋中。
“陈腾你可有疑义?”
又转手变出一只翠羽精灵,“我不好平白让你少了伙伴,这精灵便借给你,你身故之日,我再来收回。”
陈腾先是一愣,还是接受了仙人带走梅梅的事实。
众人皆大欢喜,酒足饭饱便散去。
“冷霜帮我注意这些人的动静。”沈东篱向冷霜吩咐道。
冷霜得到指令,迅速地放出了四只自己养的“珥”,珥能够匍匐于砖瓦之中数年之久,用于监听再好不过。
不同于萤,珥的性格十分顽强,只需要泥土和水便可生存数十年。
最重要的是,沈东篱终于不动声色的抓住了这只狡猾的土狗。“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叫做梅郎的人?”
沈东篱喝了口茶,放在新添置的竹几上。这三进三出的小院,只花了不到十两黄金,沈东篱十分满意。免去了住客栈隔音欠佳的烦恼,又不必担心遇上突发事件。
毕竟十有八九的仇人偶遇,都发生在客栈。
“希望你坦白交代,否则。”沈东篱不打算客气。
土狗委屈,但是土狗不说。
梅梅眨巴着黑亮亮湿漉漉的眼睛,偶尔还摇动几下尾巴以显示自己是真正的土狗。
“你没有必要瞒我。”沈东篱取出锉刀,漫不经心地修指甲。
土狗装作很无辜:“汪汪汪。”他才不信这个邪,只要她那冷面的侍女不动用武力,它打定了主意非暴力不合作。
“那我给你讲几个小故事罢。”沈东篱勾唇,玩味地瞥了眼摇尾乞怜的土狗,“我给你念一段听听。”
她本就有意收这土狗做灵宠,又见他对于那一套手法相当熟悉,心中便猜测这土狗可能也是穿越人士。
沈东篱手中的话本不多,都取自母亲的书架上。况且她很早就发现自己周围的人物都与书有关,遇到这奇异的土狗,自然是对照着话本搜寻一番。
长生界中露过脸的男修,又见过她使出这套手法的,着实不多。
沈东篱取出一本精装的话本子,一页页的翻着,翻到一页饶有兴味的看了下去,朗声念道:“只见那人从梅花丛中,踏雪而出,只一剑便挑破了那女修的衣裙,丝滑的对襟褙子顺着女修洁白的臂膀滑落,又一剑,那雪白的玉兔竟呼之欲出,裙带竟被剑气击得粉碎,在女修洁白的肌肤上留下了微红的印记。”
“女修连声告饶道:‘行不得哥哥,奴家乃是那杨萧炉鼎,这若是杨道长回来,那奴家可就活不成了。’语毕将头偏向一边,只知嘤嘤哭泣。红浪翻滚,波涛汹涌,小船在海中飘来荡去,好不快活。”
“轻揉慢捻抹复挑,先划船来后吹箫。梅读舒长叹道:‘就算身死道消又能如何?’”沈东篱颇有深意的看着宛陵土狗。
“你若是不认,我可要继续念下去了。”沈东篱拍了拍手中的精装话本子,实在忍不住继续看下去。此书写的真真是极好的。
小土狗假意玩着地上的鸡毛掸子,耳朵却是不停的抖动着,心中纷乱至极。
没错,他就是梅读舒。他宛陵梅郎纵横情海几千载从未遇到对手,但凡女修无论萝莉御姐妖女神仙无一不拜倒在他的道袍之下。苦练各界房中秘术,叫女修从此忘了夫君忘了娘。然而常在裙边走,哪有不踩雷,正当他得意洋洋意气风自认为此间再无敌手之时,遇到了一个男人。
一个普通的男人,英俊的面容,健硕的身材,高超的技术,柔情似水,甜言蜜语。他很快沦陷了,以为凭着自己魅力收服了一位男宠。
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负心汉竟然杀了自己接手了他的后宫大业!这叫他这口气如何忍得。他愤恨地表示来世定要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后宫。
很快他又附身到另一个人身上,这次是个帝国的皇帝,梅读舒很满意,广开后宫,励精图治,然而,很快......农民起义的浪潮席卷全国。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梅读舒告诉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微笑着活下去。
毕竟,他穿越到了女人身上。吃着宴席怀着娃,身边有个果郡王。
梅读舒很委屈,他宁愿当狗也不做女人。
于是,这一次,美好的事情发生了。
宛陵土狗四脚摊开躺在地上,为狗至今二十余年,已经忘了做人的滋味。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沈东篱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良辰美景奈何天,佳丽三千谁家院。”扬长而去。
西苑里,冷霜正在布置水镜。沈东篱见状转身去了东厢房。
对于筑基期的修士而言,驱使一件这样的法宝并不吃力,但是对于练气期修士而言,那是根本不用想。
正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这境界与境界之间存在实打实的差距,跨境一说,难如上青天。
沈二被安置在东厢房,沈东篱不时地便去探望一下,毕竟也十多年的感情。念及此,沈东篱又得叹气了。
到了该请先生蒙学的时候,沈二每天都要提溜着沈东篱的耳朵教训一番,让沈东篱习字看书。
没想到沈东篱反倒看起了言情话本,再不提修炼之事。等到沈二知晓之时真是气得牙疼。沈东篱想到从前之事,不禁笑了。
探了探沈二的元神,却没有丝毫回应。
沈二那日求着老桑树所施法术,她只在书中看过。那突然的天昏地暗,江河倒灌,灰飞烟灭,极很有可能是那传说中的,光阴虚度。
修士到了大乘之境,总是会对天地规则有一些领悟,最为稀松平常的,便是对空间之力的领悟。
而这空间之上,又有高一层次的时间之力。时间之力,玄之又玄,非得等到飞升之后修至大罗金仙才能对此稍稍有一些了解。
沈东篱对此无可奈何。
沈二叔闭着眼的时候,还算英俊帅气,就是有些老成,皮肤又黑,怪不得这些年一直没有丫鬟看上。沈东篱叹了口气,拍了两张水符在沈二叔身上。她这辈子的气都给沈家一家老小叹完了。
回到西苑,冷霜正抱着沈东篱买来的白面馒头在啃。
抬眼一看,水镜中渐渐出现了影像,正是生无可恋的宛陵土狗。
这水镜之术乃是九幽界比较稀松平常的法术,用于近距离查探情况,监控敌情。具体而言就是像现在这般,把法器放置于要监控之处,然后在不远处布置阵法等。
沈东篱看着冷霜大概做了十多道工序,一板一眼十分准确。这身手一看就是沈二调教出来的。
沈二当了冷霜十年的拳脚师傅,两人感情深厚。不过这俩人都是面冷心热,平日里也不见得多亲热。只是每逢过年节的时候,冷霜总要给沈二敬上一杯酒。
她拿过冷霜手里的白面大馒头,咬了一口又还了回去,还是热的好吃。
那小土狗倒是动了动,一双大眼朝着两人的方向直看,看来是被它发现了。这水镜之术很是普遍,被发现也是平常。
不能旁观,无趣。
不过看来这小土狗还算有些本事,沈东篱还是有些欣慰,终于出现了有用的灵宠,令人鼓舞。
水镜撤去,冷霜又摸出了一只银铃。她本就不指望这水镜。沈东篱出门之前,珥早已潜伏在客厅,若是没有冷霜的命令,就会一直沉睡,仿佛一颗砂粒,一片枯叶,一点浮尘。
银铃晃动,却无半点声响,看来那土狗还未曾发话。
紧接着铃铛中就传来了土狗的哀叹:“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堂堂宛陵梅,生时为他人添砖加瓦,死后也总为他人做嫁衣,可耻、可恨。”只听梅读舒捶胸顿足之音,沈东篱料想应是梅读舒伸展着狗爪,愤恨不已地拍在胸毛上。
原先沈东篱不过是诈他,哪知这土狗丝毫没有警觉性,立马就开腔。也只有这般纯朴才会屡次遭人骗,可怜的土狗。
沈东篱接过银铃转身走回客厅,春风满面。推开门,土狗梅梅竟然还躺在地上没有动弹,丝毫没有向命运抗争的打算。
窗户没关门没锁,它连动都没动,也真是,蛮厉害的。
沈东篱踢了它一脚,手中银铃轻晃。顷刻间珥应声而出,将刚刚的声音丝毫不差的重复了一遍。
“梅梅,你若是想一直做狗,我也不拦你,只当志不同道不合,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沈东篱不急不慢的说道。
“你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跟我。”沈东篱微笑了。实则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土狗若是不依也不行。但是武力解决总是要不得,毕竟世界需要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