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飞坐在墙角,嘴里叼着根稻草,双眼半睁着,像是在等待什么东西。他突然猛的一下出掌,左手狠狠地拍在墙上,“哈哈,看你往哪里逃。”翻手过来,竟是一只死苍蝇。他抖动左手任那苍蝇掉在地上,又靠回墙角嚼着那稻草。旁边一个声音道:“二哥,你别尽想着消遣,我二人已被困住三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梁上飞道:“三弟莫急,他们又不会杀了我二人。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次算我们不走运。”
那三弟道:“也是,到哪儿去找一辈子的好运。这回出手,却是我的不对,要是按照二哥你的意思,找个大户人家出手,倒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梁上飞道:“这也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祖师爷没能保佑。”说完竟哈哈笑了起来。只听到旁边有人喝道:“笑什么笑!两个小贼大胆包天,竟敢偷到知县大人头上来了,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先关你们个十年,看你们还嚣张!”
这二人竟是在大牢中。原来这二人一个叫梁上飞,一个叫梁上游,皆是道上专门借东西的好手,这几日路过广东龙门县,恰逢盘缠用尽,便寻思着要出手借东西,二人自视甚高,要么出手就是大手笔,要么便不出手,梁上游道:“二哥,我们平日尽去的是些大户人家,这都腻了,不如今日便去那县衙翻高头。”
这“翻高头”便是翻墙而入,当然各人所怀技艺有高下,能赤手翻身上墙的叫做“上手把子”,技艺稍低者,要靠飞钩和绳索上墙的,叫做“下手把子”,不用说,梁氏二人自然是“上手把子”。
这一晚月黑风高,二人来到这县衙外,翻身上墙,在黑暗中跳到院内,突然黑暗中十来人一拥而上,将两人绑了,那知县走出来,道:“你这二贼,还认得我吗?”
二人抬头一看,只是叫苦,原来那知县叫严大江,以前也是干这借东西的勾当,自然认得他二人,后来这严大江得了宝物,瞬间暴富,买了这个知县来当,这下二人才知是他。只听严大江道:“你二人白天在县衙外打探,我尽皆看在眼里,算你们好运,我今日为你二人寻个好去处!”
知县大爷一声令下,二人双双被关进大牢,这一晃就是三天。到得第四天傍晚,二人都在牢中拍苍蝇,忽然听到大门一开,有个捕头模样的人走过来喝道:“两个小贼快滚过来,大爷带你们去见世面。”
二人一抬头,心下暗道:“不好!难不成是要用刑。”这几日兄弟二人倒是没吃过什么苦头,心中暗自奇怪,料想今日还是难逃皮肉之哭。只见四个衙役大步走来,将二人反手绑了,押将出去。
梁上飞被押在前面,一抬头瞧见门口竟是两辆马车,心中暗喜,也不想要被带去哪里,心想凭自己兄弟二人的身手,逃出这马车还不容易?不料那衙役撩开车帘,马车中竟是铁笼!当下心灰意冷。
二人在铁笼盘腿而坐,只听得马蹄的哒哒声,车后帘偶尔被风吹开,才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亮,待得眼中漆黑一片,二人才在铁笼中各自睡去。
睡意朦胧中听到敲击木板的声音,梁上飞只觉得鼻中传来一阵淡淡的腥味,当即清醒过来,叫醒梁上游。这时马车已停住,二人透过帘缝,见有微弱的光亮,知道已是清晨,这才听到耳中传来一阵波浪的拍打声。
梁上游眼睛一睁,道:“不好,二哥,我们是在海上。”
二人心下暗自叫苦,这回岂止是湿鞋,看来要湿遍全身,本来想借得盘缠便启程回乡与家里团聚,现在却连去哪里都不知道。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听到有人在说话,二人竟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忽然车帘猛地被掀开,只见两个魁梧的大汉伸手开锁,却是两个黄毛洋人!
二人惊讶之中已被带出马车,双脚踏上的果然是艘大船,只见这大船约摸二三十丈长,两旁各有十来门大炮。转头一看,右首团团坐着近百人,皆被反手缚住,周围站着十数个黄毛洋人,手拿一条长长的皮鞭,又有十来个洋枪在手,虎视眈眈。
梁上飞恍然大悟,莫不是被卖给了洋人做苦力?突然想起七八年前的一场战争,一个叫什么英吉利的国家既然打败了大清国的军队,还让大清国赔了不少银子,开放了好几个海港,从这时起,便听说经常有人被卖到西洋做苦力,那可是给阎王爷做工的勾当。
二人虽然干的是借东西的行当,向来胆大,这时也不免冷汗直下,心中均想:“哎,我二人要是有大哥的本事,哪里会落得如此下场。”
原来这马车从龙门县出发,连夜赶到广州港,径直上了海船。没等梁上飞二人缓过神,只见两双长满毛的大手推过来,二人踉跄着一屁股坐在人群边。只见一个瘦高的黄毛走到人群前,用蹩脚的中国话高声道:“各位乡亲,不要害怕。”
梁上飞忍不住心中一乐,这黄毛怎么说话的,谁和你是乡亲,只听见那黄毛继续道:“你们有幸被上帝选中,到大洋另一边的美利坚国为上帝服务,你们应该感到高兴。”
人群中忽然一片哗声,梁上飞只觉得背上一股火辣的疼,眼中看到这七八个黄毛手中皮鞭挥动,寻思如若回头还得吃一鞭,便忍痛不动,待得人群安静下来,扭头瞄一眼旁边的梁上游,只见他也斜眼也正往这边瞄过来。只见一个黄毛打开甲板底仓,众人被赶进去。
梁上飞挨着梁上游坐在一根木柱旁,抬头看见仓门被关上,只有木缝中透下几丝光亮。这些黄毛倒是很有规律,每天早上十几个黄毛拿着鞭子将众人赶出去,说蹩脚中国话的黄毛让有的人帮忙拉帆,有的去搬杂物,剩余的清扫甲板。
梁氏二人跟着二十几号人往厨房搬东西,旁边五六个黄毛手拿皮鞭和洋枪,偶尔指着众人说几句洋文,几个黄毛哈哈大笑,像是在取笑。到得中午,一行人排着队在甲板上领饭团和水,偶尔能领到个鸡蛋,有一天听说是黄毛过什么节日,居然没人发了一小块叫面包的玩意儿,这可把众人乐坏了,这新鲜玩意儿竟如此美味,说是软馒头吧又不是,总之吃过回味无穷,都盼着能再吃上一口就心满意足,只是黄毛不给,谁也没胆子去要。最有意思的还是这船上的茅房,直通大海,梁上游每次去都道:“二哥,我要去喂鱼。”
这大船约摸走了两三个月,每日只见太阳从船头升起,又在船尾落入海中。这日二人正在船头清洗甲板,一抬头忽见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这条黑线缓缓上升,眼前出现的竟是一块偌大的陆地。
众人天天见到的都是大海和蓝天,虽是泥菩萨过海自身难保,这时也是忍不住一阵欢呼,几个黄毛还对着天开了几枪,也乐了出来。梁上飞听着大伙儿说,好像叫什么圣弗朗西斯科湾,心下想:“我的妈呀,这名字可是又怪又长。”
待要靠岸时,众人又被反手捆起来,十几个人连成一串,像鸭子一样被赶上岸。只见这海湾竟停靠了好几十艘大船,小船更是不计其数,岸上房屋是鳞次栉比,比起大清国的房子却是更加好看,岸边一条大路上车水马龙,有皮肤一片白的洋女人,还有全身黝黑的壮汉,就连拉马车的马也尽是高鼻梁。一行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张大了嘴巴,尽皆呆住了。
梁上飞二人和四五十号人一起被赶着步行,这行人像没进过城一般,到处张望,所有的东西都那么新鲜,竟一时忘了自己是何种处境。
约摸走了大半日,一行人走到一小山下,只见这山上到处散落着许多碎石,有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只见几十个中国人在溪中弯着腰,每人手中拿着个木盒子抖来抖去,梁上飞兄弟毕竟也走南闯北,记起在山东登州府见过这般景象,顿时心中一亮,“这是在淘金粒。”
溪边有座用木头堆起来的寨子,用销尖的木头作成围墙,其中有十几座小木屋供众人居住,寨前另有一座木屋,专给看守居住。两兄弟和十几号人容身在一木屋中。皮鞭声中,众人在溪中开始了淘金生涯,黄毛怕众人私藏金粒,每日傍晚须得搜身。
一眨眼便是半月,梁上飞二人除了每日跟着众人淘金,便是想法设法要逃出去,只是这地方不论白天夜晚都被把守得甚严,这半月中倒是有两个不怕死的,私藏着金粒翻墙往外逃去,都被黄毛一枪打在头上,化作了这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梁上飞二人暗自叫苦,即便逃掉出去,又语言不通,如何回到大清国,可是件难事。
这一日众人正在溪中淘金,梁上飞突然听得旁边一人开口念道:“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哎!可悲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同屋的一男子在暗自叹气,平时只听得大家叫他金先生,便道:“先生难不成是个读书人?”
这人头也不抬,却低声道:“不要抬头,自己做事便是。”梁上飞会意,只低头抖拿木盒子,那人低声道:“我看你二人平日打量地形,似有逃出之法,却为何迟迟不动身?”
梁上飞被说到了苦处,心中一动,道:“这位先生,不瞒你说,我二人自可以出去,只是逃出去后,其一语言不通,地方也不熟,寻不到出路;其二,若去得港口,又被黄毛抓回来,到时难免有皮肉之苦。”
那人道:“我在此呆了两年多,这黄毛的语言我倒是会几句,合我三人之力,说不定能逢凶化吉,逃出升天。”当下对梁上飞说如此如此。梁上飞听罢心中大喜,当晚对梁上游说了,梁上游心中一亮,点头道:“此计可行,就算是逃不出去,也比一辈子困在这里好。”
三人于是定下计策,那先生道:“再过半月,便是洋人的新年,叫做圣诞节,新年前夕叫做平安夜,那时他们定要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看管最为松懈,那时方可动手。”
原来这个金先生叫做金崇吾,本在江苏铜山县中开了家私塾安身立命,不料得罪了县丞,被这县丞买通知县,说他辱骂朝廷,有逆反之心,金崇吾被捕入狱,又被这一干人卖到上海,被运到这里做了洋人的苦力。
二人听金崇吾说道,原来此地是在美利坚国最西的海岸边,这里自从四五年前发现了黄金,便有世界各地的人蜂拥而至,从那时起,便有大清国的人被贩卖来做了苦力。
果然,到得平安夜,耳中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看守都好似聚在寨边木屋中喝酒,梁上飞透过门缝,见不到人影。当下从床板下拿出一根铁丝,伸出一只手扯过门锁,俗话说:术业有专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这一个月多来早已把此锁看了好几十遍,现在要打开那是轻而易举,只是心下想:“这黄毛的锁倒是比大清朝的锁难开多了。”
不到一会儿功夫,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锁头开了。木屋里众人都心中一惊,却是谁也不敢开口说一个字,梁上飞轻声道:“各位弟兄,大家有把握出去的便逃,没把握的可不要轻举妄动,好歹能留着性命,小弟我这就告辞了。”
梁上飞说罢轻轻拉开门,一只脚跨出去,看两旁没人,便身子一侧,往屋后闪去,梁上游带着金崇吾紧随其后,另有三个不怕死的也跟了出来。梁上飞右脚在木墙上一蹬,顿时向上两部,伸手抓住木头尖之中的缝隙,身子一趁,两只脚也踩了上去,却是悄无声息。梁上游让金崇吾踩到自己背上,将他托起,梁上飞两手一抓,将金崇吾手腕牢牢握住,用力一提,金崇吾又觉得脚下一股劲儿将自己往上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竟要飞起来,定睛一看时,发现自己已双脚站在墙上,梁上飞却已到了墙外,他在墙上站立不稳,左摇右晃,又不敢出声,只见梁上飞做手势让他跳下,便闭眼一跳,只觉得两只手在他前胸推了一把,已稳稳踩到地上,睁眼一看,见梁氏二人竟都在面前,突然听得木墙内“啊”的一声惨叫,料想是有人上墙时被木头尖扎破了手,摔回地上。
金崇吾还没缓过神来,已被二人拉着往前跑,耳中传来了黄毛的声音,好像说的是有人逃走,接着是一声枪响。三人这时已经到了溪边,趟过溪水,到了那平台下。
梁氏二人依葫芦画瓢,梁上飞先登上平台,一人拉,一人推,将金崇吾拽到平台上,梁上游随即也到,这时木寨子中已乱做一团,眼看便有黄毛追出,三人片刻也不敢停留,由梁上飞带路,沿着陡坡向上爬去,到得坡顶,便换做金崇吾带路,一路向西奔去,一直奔到天色渐亮时,方才放慢脚步。金崇吾大喘一口气,指着右边不远处道:“那里有一个小镇,我们须得换上洋人的衣服。”
梁上游心中一乐,道:“有意思,这辈子还没穿过黄毛的衣服。”随即自己奔了出去,过得半顿饭功夫,见他又奔了回来,从怀里拿出三套衣服,三人各自换上。梁上游看看自己的打扮,再看看这二人,竟哈哈笑了出来,他顺手往那衣服兜里一摸,竟摸出几片纸来,拿在手里翻过来看过去,梁上飞也往兜里一摸,居然也摸出几张纸来。金崇吾也在兜里摸出几张,哈哈一笑,道:“这是美元,就是美利坚的银元。”二人恍然大悟,随即哈哈笑了出来。
金崇吾道:“我们现下还差几样东西,”二人只看着他不说话,只听他继续道:“我们要掩人耳目,还得要三块布,三双鞋,洋人的大檐帽子还得弄三顶来,最好能弄几只□□,顺便还得多弄点美元。”
梁上游道:“你怎么不早说,刚才顺道一块儿就弄来了。”
金崇吾无奈道:“我还想说来的,谁让你跑这么快,连风都追不上你。”
这日下午,有三个头戴大檐帽子,脸上用身着洋装,脚穿皮靴的人来到圣弗朗西斯科湾,三人把头发卷在帽子里,各用一块布把脸蒙住,只露出眼睛。带头那人前胸贴着一张纸,上面用洋文写了一行字,旁边路人见了都纷纷避开,不一会儿三人就到了一条大船边。
带头那人便是金崇吾,他把胸前那张纸扯下贴到梁上游胸前,自己上船去,只听见他和船主说了好些个洋文,又掏出一大把美元给那船主,然后慢慢走下船来,把梁上游胸前那张纸撕扯下放在自己兜里,做手势示意二人跟着上船。三人坐在船上一间小船仓中,见船已经离港,知道已无危险,顿时一颗心放了下来。
梁上游忍了半天,这时终于开口问道:“金先生,你那张纸上写的什么啊?这么神奇!洋人见了竟要绕道走!”
金崇吾拿出那张纸,指着上面的洋文,道:“天花病人,尔等切勿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