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梁尘 第5章清凉寺里拜师恩
话说梁无舟和金妙灵逃出县衙，回头只见县衙中那间屋燃着大火，当下奔回客栈，心想万不可停留，当下收拾包袱，骑马出城，往藏龙寺奔去。
二人奔了两个时辰，已到寺前，这时东方鱼肚白，正好看见那个小和尚打开寺门，二人下马，拿出金佛，小和尚见金佛，拜在地上，喜极而泣，又去通报师父和师兄，这几个和尚在县衙外告官不成，只好怏怏而回，如今听到金佛归来，尽皆喜出望外，请梁无舟二人进寺，奉为上宾，又端来早点供二人食用。
梁无舟道:“那人被县令和钱万里出卖，也不知是死是活。”
金妙灵本来对这些太平军无甚好感，道:“小舟哥，你管这些闲事有何用？太平军这些年杀的人难道少了吗？他会造反，当然也会掉脑袋。”
梁无舟知道她父母是因太平军而死，便不再说此事。二人吃过早饭，嘱咐众僧看管好金佛，才想起一夜未睡，那小和尚领着二人各寻了客房，睡到午时方起，二人向众僧辞行，那些个和尚连声道谢，自不在话下。
二人骑马向东而行，走了两个时辰，进入一片松树林，梁无舟忽然看到松林深处道：“灵妹，你看那棵树下躺着两人！”二人赶过去，只见那两人浑身血迹斑斑，兀自躺着不动，梁无舟探他二人气息，有一人已经气绝，另一人呼吸微弱，当下取出水来，浇在那人脸上，只见一人睁开眼来，慢慢道:“这是何处？莫不是阴曹地府。”
梁无舟道:“什么阴曹地府，你不见我二人是好端端的大活人吗？”梁无舟拿出水袋，喂那人喝了两口，那人咳嗽两声，却又晕了过去，金妙灵道:“这人说不定是昨夜从含山县衙逃出来的。”梁无舟点头，道:“即使这样，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不然我于心不忍。”
金妙灵不再说话，梁无舟将那人放到马背上，骑马往前，金秒灵自跟在他身后。
行不多久，到得一个小村子，梁无舟去寻了一个土郎中，拿出些银两，让他帮忙医治。那土郎中见此人身上有枪伤，道:“当下需要把铅弹挖出来，穷乡僻壤，没有麻药，只怕他疼痛难忍。”
那人这时已醒过来，睁开眼睛，慢慢道:“无妨，你只管下手就是。”梁无舟道:“这可如何是好？”只听见身后金妙灵道:“你这呆子，你那迷魂香是干什么用的？”
梁无舟这才想起迷魂香，便从怀中掏出，往那人口中一吹，又取出粉末涂在那人伤口，那土郎中便用刀挖出铅弹，梁无舟回头看金妙灵时，只见她背对着自己坐在门口，也不说一句话，像是在生闷气。
一个时辰后，那人醒过来，梁无舟喂了他两口水，那人张开嘴慢慢道:“二位大恩，石西岩永记在心。”
梁无舟才听清楚他的声音，原来竟是昨夜在含山县衙内堂讲话之人！再看他时，只见他约摸二十来岁，两笔剑眉，生的也是英气十足。梁无舟给那土郎中塞了些银两，托他照顾这石西岩，这才走出屋来，见金妙灵已经骑在马背上，道:“灵妹，你可知这人是谁？”
金妙灵道:“昨夜内堂说话的便是，你却管他做什么。”原来金妙灵听他声音，早已知道，当下不再说话，二人骑马出村行了两个时辰，又牵着马乘船过江，这才到了江宁城。
这江宁城本是六代豪华之地，十朝京畿所在，太平军攻下江宁时，便定都于此，改叫天京，曾国藩兄弟率军围困江宁三年，破城时，乱军涌入，烧杀抢掠，如今都是残垣断壁，破败不堪。江宁自古就是兵家要地，当年南唐李后主在此被宋军破城时，也潸然泪下，诗云: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此时江宁城各城门均有兵士把手，设下哨岗，二人要去清凉寺，也不必进城，兜马向北，往清凉山去，走到黄昏时，已到清凉山下，远远地瞧见四五个人围在一个池塘边，像是在打捞什么东西，他们往梁无舟二人看了一眼，又继续做事。二人瞧去，只见池塘中一人约摸三十来岁，他从池塘里丢出几尾鱼，岸上几人接着放入箩筐中，便把箩筐用粗布盖好。
金妙灵心想好生奇怪，这些人傍晚十分却在此捉鱼，难道是晚饭食材，二人从池塘边路过，见这几个人穿着粗布衣裳，都是渔民打扮，当下也没多想，继续往山上走。
过了半个时辰，已到清凉寺外，门子自去通报，引二人来见住持，梁无舟说明来意，那住持便引二人到一间禅房去见竹禅和尚。二人只见一个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和尚走来，迎着他二人进屋，心知此人便是竹禅和尚，梁无舟诉说一番，又拿起包袱来，道：“大师请收下这课白菜。”
竹禅道:“既是梁施主一番心意，贫僧却之不恭。”当下叫身边一个小和尚收了那包袱，道:“善哉！梁施主不忘天下苍生，贫僧办完此事必当登门致谢。”
梁无舟包袱已交付，心中轻松，抬头一看，只见墙上一幅画上两个人栩栩如生，在月下一坐一站，其中一人面相斯文，像是书生，坐在一株梅花下，另一人站立着，只见他面目狰狞，好不吓人，只是这人却眼神安详，凝神望着那株梅花。又见那画上题着几行字:“君不见颜渊盗跖贤与愚，夭寿颠倒不可期。枝间月落且归去，明日看花还杖藜。”
原来画上之人是颜回与盗跖，颜回是孔夫子最得意的门生，这盗跖便是盗贼的祖师爷，梁无舟自然知道。
梁无舟道:“竹禅大师，却不知为何这盗跖画得面目狰狞，如此吓人，眼神却镇定自如，毫无畏惧？”
竹禅道:“想不到贫僧拙作竟引起得小施主注意。本来贫僧亦没想到此处，只是听一位前辈高人说起盗跖一事，这才作此画，这几句诗便取自前朝止庵法师的《月夕看梅》。”
梁无舟道:“盗跖与颜回，一恶一善，却阳寿颠倒，颜回四十岁而终，盗跖却活到九十有六，所以是夭寿颠倒不可期。不知晚辈理解是否有误。”
竹禅点点头，只是不回答，只听得金妙灵道:“止庵法师这《月夕看梅》却是好名字。”竹禅道:“愿闻其详。”
金妙灵道:“月夕便是中秋，在月下看梅，恰如雾里看花，只闻其香，又怎能看得清楚，既然是‘君不见’，我没看见，又如何知道颜渊盗跖是贤是愚，史上说盗跖暴戾难当，我看倒未必，《南华经》中却有盗跖痛骂孔夫子一章，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依我看来，盗跖面目狰狞，却是世人想象，画中他眼神镇定无比，悠然自得，自然是问心无愧，自随别人去说。”
竹禅听罢，竟不发一语，过了片刻才对她道:“施主这番理解，果然另辟蹊径，却和那位前辈所说一致。”
金妙灵心想:“也不知那位前辈是谁，若是有幸识得才好。”几人突然听到窗外哈哈几声大笑，眼中看到一人从窗户钻入，再一看时，那人已经坐到旁边，面对着梁无舟二人，只见他身子极瘦，脸上一双眼却炯炯有神，显得精神矍铄，竟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只觉得大概和梁上风一般，约摸五十岁上下。
那人笑道:“这小姑娘倒是挺有见识，很对我老头子胃口。”
金妙灵一路上都是男装打扮，这下听到这人叫她小姑娘，心中不免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应答。
竹禅这时才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前辈。”
那人听到“前辈”二字，却显得不乐意，他对竹禅道:“你这和尚也是，亏你还是出家人，什么前辈不前辈，我便要与你同辈又如何。”
梁无舟二人听到此话，心中一惊，均想这二人年纪一般大小，最多也只差个五六年，如何不是同辈？只听得竹禅哈哈一笑，道:“前辈的脾气却是几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
那人不再理竹禅，只是看着金妙灵道:“小姑娘，你这番话说得好。”金妙灵正要回答，那人又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说罢跳出窗外，金妙灵和梁无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竹禅道:“二位施主莫见怪，这位前辈虽行事怪异，却是一身侠骨，但去无妨。”
二人这才起身，走到屋外，却寻不到人影，梁无舟一看，只见大殿顶上一人站在月中，金妙灵也跟着抬头瞧见，只见那人仿佛在冲她笑，梁无舟抓住殿柱，几步跃上第一层垂脊，往前几步又抓住第二层殿柱，跃上正脊来，金妙灵随后也到。那人哈哈一笑，道:“佛说只度有缘人，果然不错，只是你这少年确恁地不晓事，我自叫这小姑娘来，你跟来作甚？”
梁无舟顿时不知如何作答，那人道:“罢了，我且问你，梁上风是你何人？”
梁无舟二人睁大了眼睛，不想此人居然认识梁上风。梁无舟道:“正是我大伯父。我叫梁无舟，家父排行第二。”不料那人却喝道:“我又没问你姓名，你如何说给我听！”说罢却向金妙灵道:“小姑娘，想不到你也身手了得，不错，不错，我老头子没走眼。”
金妙灵道:“前辈过奖，我二人雕虫小技，怎敢在前辈面前摆弄。”她这番话说得极为真诚，只因她听到竹禅说这前辈见解非凡，自然有意结交，又见他片刻之间便翻上大殿顶来，心知此人身怀绝技。
月光中只见那人又高又瘦，背着双手笔直地站在大殿正脊上，如履平地，二人平日里哪来这么高的处所呆过这么久，脚下已隐隐发抖。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我听闻梁上风已削发为僧，这小子却和竹禅一个德行。”他这番话像是自言自语，梁无舟回过神来，道:“大伯如今在家乡正觉寺。”
那老者摇摇头，道:“迂腐。出不出家又有何区别，既然要修佛，哪里修不得。但梁上风这小子传承了登云步法，也算是对得起我。”
二人听罢一惊，金妙灵早已瞧出端倪，问道:“前辈莫不是夜燕？”那老者道:“算你小姑娘有见识，还知道我这号人。”
这老者正是夜燕，他本来云游四海，在路上听闻江宁城惨剧，便赶到江宁城，当时城已破，他潜入一所大宅中，见一人手捧一金盒献给一官员，从对话中得知那官员是曾国荃，曾国藩曾国荃兄弟此时早已名扬海外，谁人不知，只见曾国荃打开金盒，盒中露出一个翡翠西瓜，夜燕心知此物乃是世间珍宝，趁那两人闲谈时，跃下去拿起那盒子便走，这两人哪里追得上，待唤过兵士时，夜燕早已顺着房顶逃出，直奔到清凉寺来，他知道竹禅和尚为重建江宁城募捐，便将这翡翠西瓜带盒子一并送给竹禅。
梁无舟听到此人是夜燕，惊讶之下拜道:“祖师爷受我一拜！”
夜燕却哼哼一声，道:“你拜我作甚，谁是你祖师爷，你是梁上风那小子自己教的，关我什么事。”
梁无舟面色尴尬，不知如何应答，金妙灵道:“夜燕前辈云游四海，早就看透了这些繁文缛节，小舟哥，你只叫他前辈便是。”梁无舟怏怏点头。
夜燕对金妙灵道:“小姑娘，你过来。”
金妙灵走到她跟前，夜燕道:“我夜燕如今七十有四，又有梁上风这个传人，早已不担心登云步法的传承，世间凡事讲究一个缘字，今日我见到你，竟然心中倍感亲切，说明你很对我老头子的脾气，如今你也不必勉强，我问你，你可愿意做我的关门弟子？”
二人听罢又是一惊，他连金妙灵叫什么都不知道，却要收她为徒。金妙灵惶恐之下，看看梁无舟，见他只是一脸茫然。却听夜燕道:“你看他作甚，收不收你，便是要看我的心情，又不是看他心情，这小姑娘很对我的脾气，我便要收你为徒，你不对我胃口，我却为何收你？你只说愿不愿意。”
金妙灵心想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夜燕，拜他为师怎会吃亏，心中不知有多高兴，这才道:“十分愿意。”
夜燕道:“好！你从此便是我夜燕关门弟子，你也不必行拜师礼，也不必说你姓名，你只知道我叫夜燕，我也只知道你叫小姑娘，妙哉！妙哉！”说罢哈哈大笑。
金妙灵心想夜燕身怀绝技，又快人快语，行事诡异，果然是天下奇才。此时天色已晚，夜燕自叫他二人回房休息，自己却留在大殿顶上，望着那一轮明月。
次日金妙灵早早地便起来，来到院中透气，只见院中一棵树下立着一块大石碑，走进一看，上面刻着: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原来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清凉寺乃是南朝名寺，传说佛教中四大菩萨之一的文殊菩萨就住在清凉世界，从古至今都有不计其数的佛门弟子来此寻根问祖，这里也是高僧辈出的地方，其中有悟空休复、法眼文益、法灯泰钦、觉海文遂等禅师。
李煜当年在江宁时，心中向佛，经常到清凉寺来居住，又拨下钱币大修寺庙，这是他的绝命诗，写完之后便被毒死身亡，寺中僧人感念他恩德，便立碑于此。
金妙灵正在端详那块碑，忽而发觉有几片树叶落下，抬头一看，树上竟多了一个人，她嘻嘻一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可真有兴致。”夜燕道:“李后主的诗词又有什么好看的，小姑娘，想不想出去玩耍？”金妙灵道:“去哪里？”夜燕翻下树来，道:“去捕鱼。”
第5章清凉寺里拜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