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的灵魂,已经离他太远,高在九天之上,够不着了。
可是这个男人的冰冷,彻底打碎了他心中最后仅存的那丝希望。
人生无望。
无望的人生。
这几个字说出来,会让人崩溃的。
他是男宠。
一辈子都是男宠。
虽然目前还过着光鲜的日子,但这种日子,能持续多久呢?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那个躺于榻上,正在日渐老去的男人,就算他不抛弃他,也终有一天会死去。
他死了。
而他又能去哪里?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多么可笑。
他是男人,这一生却没有一天,活得像个男人。
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在无数的男人之间辗转来去,已经是绝大的悲哀,何况,是男儿之身?
他不能生育后代,他不能名正言顺,甚至不能,拥有自己独立的意愿,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终于,他痛哭失声。
段鸿遥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他不是没有警告过他,是他一念坚执。
人生。
这就是人生。
踏出去那一步,永生永世,不能回头。
正道艰难,邪道短暂。
真的。
你若是想走终南捷径,没人会拦你,但我翻遍人类历史,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能将终南捷径走到最后。
以色事人者,色尽而宠衰。
妇人三十而色衰,丈夫五十而好色,以色衰之妇人,事好色之丈夫,其势,必败。
反之,若一个男人,想凭借美色谋取一切,其结果,并无不同。
推而广言,男人女人,只凭长相求发展者,无一不是惨败。
你帅,能比弥子暇,能比张易之更帅?
你美,能比鱼玄机,能比杨贵妃更美?
他们的结果如何,你们应当都看到了。
可惜。
十五岁的花无颜不懂。
也没有人教他。
他只是执著地以为,只要有了一张美丽的容颜,这个世界就会很灿烂。
或许现在,他该为自己的抉择,付出代价吧?
但这代价,他该付吗?
终于,他收了泪。
定定地看着那个岿然不动的男人:“那么……你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什么?”
“在完成所有任务之后,把我的灵魂,还给我?”
段鸿遥一怔。
他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好吧。”微阖了双眼,他终于点头,或许是因为心中闪过的那丝微悯,或许是……
“谢谢。”深深地弯下腰去,花无颜说出今生最为真诚的两个字。
“这是我让你做的事。”将一卷薄帛扔在他面前,段鸿遥的眸色,再次恢复淡然。
屈下身子,花无颜颤抖着双手,拾起薄帛。
“离开之前,去偏殿看看吧,或许那里,有你一直想找的东西。”
转开视线,段鸿遥再次躺卧下去。
对于面前这个男人,他实在不想理会太多。
也没有半丝愧疚。
交易,只是交易。
交易,只是因利益而建,也必因利益而毁,若有一天,这个男人对他而言再无益处,他倒也不介意将他的灵魂还给他,只怕那时……
唇角扯开抹残忍的笑……一个常年生活于阴暗**里的人,没有灵魂,或许是最好的,如果有了灵魂……那种巨大的痛苦,哼哼,没有尝过的人,不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会多么难熬……
在艰难的环境中,十分艰难的环境中,人往往会不由自主地麻痹自己,告诉自己,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就是整个真实的世界,然后,他们会默从那种种看不见的规则……潜规则。
潜规则是什么?
潜规则就是一切扼杀良知的俗约。
它时时存在,事事存在。
掌权者,比不掌权者,往往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上位者,操控着下位者的命运……比如,升迁、借调,种种种种。
潜规则久了,人心会变得麻木。
潜规则久了,理想会蒙上灰尘。
潜规则久了,青春会渐渐老去。
潜规则久了……会衍生出不尽的绝望。
在我的人生中,遭遇过无数的潜规则。
后来,我愤怒了,决定要做一个不守规则的人,要做一个自己制订规则的人。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胆量和气魄,他们更习惯于谙守这种规则,屈从这些规则。
这,就是现实。
打破规则的人,往往都要付出非常惨痛的代价,甚至是生命。
这些人,是有傲骨的。
这些人,是有气魄的。
这些人,虽败犹荣。
但是这些人,也常犯一个错误,那就是,他们在造反成功之后,很容易运用手中权力,去潜规则别人。
因为潜规则,说到到底,是一种维护利益的手段。
而利益,是人与人之间,永远横亘着的,一柄利刃。
双面利刃,很多时候能让你鲜血淋漓,说不定,还会见血封喉。
缓缓推开侧殿的门,一股透心的泌香,扑面而来。
让他心旷神怡。
好久,没有这种干净清冽的感觉了。
好久,没有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了。
眸光缓缓流转着,最后落到正中那具透明的冰棺上。
那儿,躺着一名身穿红色衣裙的少女。
不出色的眉眼,却有一种,圣洁的气息。
花无颜呆呆地走了过去。
屏住呼吸。
纤长手指,落在浸寒的棺盖上。
她似乎在笑,那微微弯起的唇角,像是初春轻绽的花蕾。
如斯美好。
那一刻,他觉得似乎看到了自己。
另一个美好至极的自己。
没有一丝尘世的黯淡,晶莹得好似天山雪莲。
然后,他缓缓地流下泪来。
却蓦地转身,朝外面飞奔而去,怕再呆一刻,就会被莫明的力量,撕得粉碎。
一路飞冲着,直到来时的山崖边,他甚至没有细想,便飞身跃了下去。
落宏天眸光一动,身形疾闪,以极快的速度,抓住了他的衣带,携着他一同安然落下山麓。
至始至终,花无颜一直默默地流泪,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落宏天也没问。
人世间很多事,其实不必问,只要你有心,闭上眼睛,自能明察秋毫。
眼睛看到的,从来只是表相。
“走吧。”终于,那个漂亮的男人站起身来,擦干眼泪。
落宏天却站着没动。
“你要抗令?”他抬头看他,已然再次换上以往那种冷魅的表情。
“廷座请先行,三日后,落宏天必至。”交待下这么一句话,落宏天再次飞身而起,朝着峰顶的方向。
有些事,他还是弄弄清楚的好。
比如……莫玉慈?
再比如……莲花圣女?
再怎么说,他也是她的挂名师傅。
前日浩京有消息传来,说她……没有了。
可是,他不相信。
他真的不相信。
不相信那个清纯的女子,会如此陨命。
如果她没死,那么她,到底在哪里?
见到逆光而来的落宏天,段鸿遥似乎并不吃惊。
“她在哪里?”
走到他面前,他直截了当地问。
“谁?”
“莫玉慈。”
“莫玉慈?”他勾勾唇,露出丝奇怪的笑,“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那凌厉的眼神,已经形象地说明一切。
“落宏天,”段鸿遥也坐直了身体,收起所有的散漫,“我,再一次告诉你,莫玉慈,自有莫玉慈的宿命,谁都不能逆转,否则被毁掉的,将是整个天下!”
“是吗?”微微勾唇,落宏天双手环胸,“那么……灵犀剑呢?”
“什么?”段鸿遥唰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落宏天冷冷地笑了,眸中精光电转:“或许我知道的,真比你想象的,多太多。”
说完这句话,落宏天转身便走。
“你去哪里?”身后,响起段鸿遥的厉声疾吼。
“当然是,觞城。”抬起右臂晃了晃,男子大步流星地步出高阔的殿门。
莫玉慈,莫玉慈,倘若你不死,或许我会帮你一把……
毕竟,这种混帐的,乌七八糟的日子,老子也过够了……真过够了……
什么九始神尊,什么宿命,都见鬼去吧!
我落宏天想要改变的事,还从来没有无法改变;
我落宏天想要救的人,还从来没有……呃,他还真没救过什么人,要说救,也只有莫玉慈一个。
莫玉慈,我之所以救你,只是因为你……太过干净。
所以,我不忍伤你,更不忍看到这个世界伤你。
莫玉慈,你要活着。
就算不为那个男人。
也要为我活着。
你活着。
才让我觉得,站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着灵动的空气,有那么一点意思……
隐身于黑暗之中,男子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前方恢宏的建筑,极致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形势。
守卫森严。
无懈可击。
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够挡住他了。
当年的北宫弦能够强闯重重宫禁,他亦能。
不同只在于,有没有必要这么做而已。
以最少的代价,达成目的,这才是郎程言做人做事的个性。
从他对莫玉慈的感情上,应该可以窥见一斑。
只是世上之事,或成或败,未必像你所认为的那样简单。
他潜入觞城,已经有三日时间,却始终没有采取行动。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破绽。
“吱呀呀……”车轮碾过长街的声音,蓦地从浓郁的夜色中传来。
更好地藏起自己,郎程言转头看去,但见一辆轻便的马车,正缓缓驶向天元宫的大门。
目光微闪,他已经有了主意。
当马车从面前驶过的刹那,郎程言平平飞身,直射入车下,双手牢牢抓住车棱,后背紧贴底座。
一气呵成。
车厢之中,神色疲怠的男子双眸微阖,靠着车窗小憩,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
没有阻拦,马车驶入宫门。
因为值守的侍卫都清楚,那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他们不敢过问,也不欲过问。
车轮转动,朝着转龙殿侧后方。
在那里,有一座独立的庭院,是属于花无颜自己的。
他平常的起居住宿,皆在此处,倘若黎长均不传旨召唤,他亦不敢擅自前往。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掀开车帘,花无颜自己跳下马车,笔直向殿门走去。
宫灯熄落,一切寂寂。
弥漫夜色间,一抹人影闪过。
没入花丛,隐没踪迹,迅速朝着栖凤宫的方向掠去。
栖凤宫。
锦榻之上。
黎凤妍合衣而卧,容颜憔悴。
似醒,非醒。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浩京,回到了凤仪宫,回到那一夜洞房花烛,合卺交杯。
冷风扫过,弥漫的寒意让黎凤妍刹那警醒。
“谁?”她忍不住颤抖着嗓音,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整个殿阁安静到极点。
“谁?”翻身下榻,黎凤妍战战兢兢地点燃烛台,“常笙……常笙……”
手执烛台,她下意识地朝屏风后走去……
微淡烛光,映在深青色石壁上,映出一幅诡丽的图画,以及,那抹立于壁前的人影。
当……
烛台坠地,发出清脆至极的响声。
火光闪了几闪,熄灭了。
眼前的一切沉入黑暗。
缩着肩膀,黎凤妍微微地颤抖。
她以为。
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却不想……
“公主……”常笙略带几分慌乱的嗓音从后方传来,一丝微光随之照进,映出黎凤妍泛白的面容。
“公主?”小心翼翼地唤着,常笙凑近她。
“我……没事……”低声喃喃着,黎凤妍强捺住满心惘然,搭上常笙的肩膀,“走吧。”
“嗯”了一声,常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朝外面走去。
厚厚的锦帏抚落,一切,再度恢复平静。
翻身跳下顶梁,郎程言一步步走到石壁前,掏出颗夜明珠,擎于掌中,微微仰头,凝眸看去。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张无比神秘的图画。
《天途谱》
传说,这张图中,绘有通往那个世界的秘径,以及很多难以解说的玄奥,若能参破,便可登天造极。
可他,并不想登天,也不想造极,他只想和那个女子在一起。
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但是她,偏偏是来自这图的最深处,所以……
唉,她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所以?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的,放空的心,看着面前这张图,那眸底晃过的,一道道流水般的线条,忽然间灵动飞舞起来,在他的脑子里,渐渐形成另一幅画面,难以形容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