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老魏似是累了,声音越来越低,身躯也慢慢瘫软了下去。
齐敬之一惊,连忙跟着坐下,用手轻轻扶住老魏的后脑,让他枕靠着自己的腿躺下:「老魏,你若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只管开口,我都应了!」
老魏却微微摇头,似是有些无奈:「你这性子不好,总喜欢大包大揽,耳根子也软,太容易上当吃亏。银伥案是投名状也就罢了,盗枕案和化尸案,哪一桩与你有关系?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还上赶着往跟前凑!」
齐敬之勉强挤出一声笑,故作轻松地道:「你才认识我几天?那些个想害我的人,可从来没什么好下场。说罢……还有什么心愿?」
「嗐,老魏我的不情之请,其实不止一个。」
齐敬之立刻豪气地摆摆手:「你才夸我爱大包大揽,多一个又算得了什么!」
老魏依旧摇头,脸上却带了笑:「头一个,世人皆传说我的赤金刀是仙人所赐,其实……是我偷来的……」
眼见老魏的气息又有些弱,齐敬之连忙搭腔引他说话:「这样的宝物,原主肯定不凡,更会严密看管,你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偷到手?」
「你无须这么着紧,我老头子还能活多久,自己心里有数,断不会话说一半就归西的。」
老魏竟是打趣了一句,才接着先前话头说道:「真是偷来的!我年轻时曾在辽州九真郡的白云宫打过短工,有天夜里被尿憋醒,才出门就看见一个仙人从天而降,落进了隔壁上着锁的无人院子里。嗯,我当时不知道异人和修士这些事情,真就以为那是仙人。」
「隔壁院子虽是上了锁,其实墙角有个狗洞……总之,我亲眼看见那位仙人将一枚赤金珠放进了一株龙爪槐的树洞里,还说什么要好好在白云宫体悟司秋之神的金刑之道,多则百年、少则一甲子便会前来接引。后头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猜得出了。」
说起这件也许是一生之中最难忘怀的往事,老魏的脸上忽然有了莫名的神采。
「你也听出来不妥了吧?其实我事后也回过味来,只是舍不得赤金刀带来的种种好处,就想着在那人找上门之前,能快活一日是一日,没想到真就让我提心吊胆地逍遥了几十年!嘿,当真是又提心吊胆,又肆意逍遥!」
齐敬之默默点头,以他的心智,自然早就听出了不对,能飞天遁地的大修士,又怎么会发现不了区区一个凡人的窥视?
至于白云宫,这是供奉八主中四时主座下司秋之神的宫观,原本不足为奇,可齐敬之念及枕中梦里那座仅有一字之差的白云观,心里不免又有了些猜测。
只是此刻显然不是探究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开口问道:「那老魏你是想?」
「不论人家原本有什么心思,我不告而取就是偷,也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如今离着一甲子还早,你什么时候有暇,便替我将赤金刀放回那个树洞里去。若是槐树不在了,你在白云宫里随便找个地方一埋也就是了。」
老魏说得毫不在意,齐敬之却是郑重点头:「一定办到!」
「嗐!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头子临死前几句胡话,就要巴巴地奔波千里,将一件可以兴旺家族的宝贝藏进树洞、埋进土里,傻子才会这么干!」
他不等齐敬之开口就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可就容易多了,待会儿你把我的尸身就地烧了!」
「我老魏降妖除魔了一辈子,可不想死后顶着这么个鬼样子!骨灰扔在这里便可,若是不嫌麻烦,就在我所躺的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刻什么我都想好了,就刻……」
「大周故世子禁军大元帅魏君之墓!」
他顿了顿,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我金刀魏以山为椁,正
是人王气象!哈哈哈哈……」
老魏快意而苍凉的笑声戛然而止,竟是已然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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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血色光芒之下,少年悄无声息地呆坐了许久。
无言的寂静之中,似是有一阵微风吹进了石室,银烛台上的灯花忽地一抖,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齐敬之猛地回过神来,先是茫然四顾,继而缓缓低下头去,将老魏的头颅轻轻放在了石床上。
接着,他将盘坐改为半跪,想着先为老魏穿好衣衫,却发现老魏的身躯依旧与白蛇缠绕在一处,只好先去拔起钉住蛇尸的齐虎禅。
齐敬之拔得很慢很小心,以防有残余的毒血溅出。
随着牛耳尖刀被一点点拔出,刀身上头大大小小的浅坑出现在少年的眼中,刀刃和刀背上更有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缺口。..
齐敬之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痛,连忙就着血焰的光芒仔细查看。
很快,他就将目光定格在了刀身内部最靠近刀柄的位置,那里隐隐蜷缩着一团微光。
齐敬之盯着看了一会儿,见这团微光虽然不甚明亮,却也没有继续减弱的意思,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次让吾弟受苦了,你再忍耐些时日,大兄一定想办法让你恢复旧观!」
说罢,他将齐虎禅的刀身在蛇尸未染血的干净处抹了抹,小心收回了鞘中,然后动手去搬动蛇尸。
这等荼毒生灵的妖魔,不配与老魏葬在一起!
费了不小的功夫,他才将老魏与蛇尸分开。
直到此刻,他才有心情去检查依旧盖在蛇尸脸上的灵魄面具。
白蛇曾缠着老魏徒劳啃咬过许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面具的存在,可见它出梦之后已然彻底疯癫。
此时面具眼眶位置被黑煞针撕扯开的口子已然再次弥合,只有原本的两道伤疤依旧保持了原样。
齐敬之探出左手,才要将灵魄面具撕下,忽然掌心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挤。
那东西足有巴掌大小,呈圆形,嵌在皮肉里显得沉甸甸的,却又完全不觉疼痛。
「这是……青铜小镜?」
没用眼睛去看,齐敬之心头自然而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就在这时,蛇尸头颅忽然凭空弹起,就要带动身躯向石床外蹿去。
齐敬之眼神一凝,不假思索就以左手掌心向着蛇头弹起的方向一拦。
下一刻,蛇头连同小半截身躯就隐没在他的左手掌心之内。
蛇身去势稍缓,忽然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把,登时再度提速,眨眼间就整个消失无踪。
见状,齐敬之不由默然。
先前在枕中梦境里,青铜小镜虽然借着梦境加持显现出真形,但似乎对里头的虚幻事物缺乏兴趣,自始至终光华内敛、犹如凡物。
如今破梦而出,它反倒精神起来,再次跑出来捡便宜了。
只是这一次,确实要给青铜小镜记上一功,毕竟谁能想到,白蛇在没了心脏之后依旧能僵而不死。
若不是有镜子在,没准一不留神就会把害死老魏的妖蛇放走。
今后遇到类似情况,一定要记得补刀,再以镜子做个验证。
牢牢记下这个教训,齐敬之抬起左手看向掌心。
这一次,青铜小镜竟如梦境里一般,径直出现在他的掌心,而且无需抓握,就彷佛天生就长在他左手的骨骼皮肉之中。
然而齐敬之仔细感受,自己原本的骨骼皮肉似乎完好无缺。
就好似他持银烛台时一脚在人间、一脚踏幽冥那样,
这面镜子彷佛介于虚实之间,似有还无,总之给他的感觉十分奇特。
想到银烛台,齐敬之心中一动,立刻将青铜小镜凑到烛台前查看。
可他任他反反复复瞧了半天,也没看出这镜子有什么与往日不同之处,别说齐虎禅那样的微光,便连原本的清光也不见,就如它在梦境中显现的真形一样,朴拙无华,有如凡物。
无奈之下,他这才看向镜面,倒是一如先前几次那样黑洞洞的。
一条白蛇凭空悬浮于镜中,脸上仍旧戴着灵魄面具,七寸处的缺口则被周围的银色鳞片延展补全,显得那几枚鳞片格外的大。
烟气般飘忽不定的小字照例浮现:「虬褫尸,天厌龙种、死而不僵,念存魄尸、毒凝黑煞,性寒、味酸、剧毒,能避毒、避水。」
不过短短几十个字,齐敬之读来却是惊愕莫名。
原来这条白蛇名为虬褫,更是所谓的天厌龙种。
这也就罢了,毕竟连黑驴精都还有个鬼龙的名号,齐敬之也已经习惯每次斩杀妖魔凶煞时都被青铜小镜过一道手,然后得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可万没想到镜子这回炼出来的东西竟是如此匪夷所思。
这是青铜小镜本身就有如此奇能,还是因为梦境内外几番阴差阳错,几样古怪东西纠缠在了一处,才会被镜子视为一体?
所谓念存魄尸,应当与枕中梦里三念一体的人首巨蛇类似,白仙教圣女的残念被收纳于原本的灵魄尸中,想来可以如路云子残念一般阅览。
至于毒凝黑煞,难道是指它血里的剧毒与黑煞针合流了?
先前搏杀时,老魏御使黑煞针自白蛇左眼钻入,此时从镜子里倒是看不到曾经的黑煞尸藏在何处。
正思索间,青铜小镜忽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条银白色的蛇尸。
齐敬之将这具所谓的虬褫尸拿在手中,立时发觉分量比先前要轻了许多,似乎内里并无骨骼血肉,而且确实死而不僵,质地既柔软又坚韧,与当初只留下一层皮毛的驴首囊差相仿佛。
至于「能避毒、避水」云云,虬褫本身带毒,又是龙种,有此等本事也在情理之中。
齐敬之将这一长条与其说是蛇尸,不如说是皮革的东西在身上比了比,一个念头浮现于心头:「似乎……可以拿来做腰带?」
他摇摇头,将这具虬褫尸向床头一抛,让它与那个殃及了许多条性命的玉枕待在一处。
随即,齐敬之又将手伸向赤金刀,要将这柄不知何时已经隐去光芒的短刀也放去床头。
为了防止意外,他用的是右手。
谁知他的指尖才要触碰到刀身,赤金刀竟猛地一个收缩,眨眼间就化为了一枚赤金色的珠子。
齐敬之一愣,蓦地想起不久前山道上老魏腰缠赤金色光带、大步远去的背影,脸上闪过黯然之色:「老魏死后,这珠子不肯再以刀形示人了么?」
他当即收回手,轻声说道:「老魏说你本是有主之物,我也无意将你据为己有,只是答应了老魏,要将你送回辽州九真郡白云宫。你若愿意回去,还请莫要抗拒。」
说罢,见赤金珠一动不动,并无旁的反应,齐敬之才再次探手过去,将珠子捡起,放入怀中收好。
接着,他蹲下身子,用老魏的衣衫将他的尸身仔细包好。
他本想将残破不堪的驴首囊摘下,忽然又半途停下,沉默了几个呼吸才轻笑道:「既然你喜欢这东西,就给你这位驴头大元帅戴着吧,黄泉路上也能在别的死灵面前抖一抖威风。」
说罢,少年跳下石床,向着老魏一揖到地:「魏公救命之恩,齐敬之永世不忘!还刀之托,纵千里万里,绝不敢辞!」
他直
起身来,拿起银烛台在老魏的驴耳上一引。
很快,银煞血焰就蔓延向老魏全身,燃烧得并不热烈,却极为彻底,将骨骼血肉毛发尽数吞噬,只留下一小撮骨灰,却没有损坏外头的衣衫分毫。
待血焰熄灭,齐敬之用衣衫将骨灰小心包好,四处捡拾碎石块在石床上堆起一座小小的坟冢,又以煎人寿刻下了老魏临终前定好的那十四个字。
刻字的时候,齐敬之顺势查看了一下煎人寿,只见在血焰烛光之下,这柄长刀相较平日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想来其中的神力气息确实消耗一空了。
他将石室内的东西归拢到一起,煎人寿依旧背在背上,用途尚不明确的虬褫尸斜着缠在身上,自右肩绕向左肋,蛇头蛇尾在胸前打了个结,其余零散杂物一起收进怀里。
一切收拾停当,齐敬之面向老魏的石冢再次深深一揖。
「辽州路远,就此拜别魏公!」
良久之后,齐敬之直起身来,脸色已经一如往常。
少年再不迟疑,左手举起银烛台,右手夹着青洪公玉枕,向着来时路快步行去。
他一路走出洞窟,此时已然入夜,远近景物透过银煞血焰看去愈发古怪诡异。
「灭!」
齐敬之轻声吐出这个字,待血焰熄灭,便将银烛台收入了怀中。
眼前景物登时一新,夜幕之下,谷中石壁或隐入黑暗,或被月光映得雪白,四下寂静,唯余风声。
进洞出洞、灯明灯灭,直是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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