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老者细瘦竹枝的手指,微微一颤,眼皮朝上挑起,眉毛便随之跳了一跳:“好,那开始吧……”
老者话刚落音,明德便感觉身后有人扑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团黑影,一阵凉风。
起先在洗澡堂外,老狱警为明德检查身体时,从头捋到脚,明德便已晓得,监室内是不准任何人私藏带有攻击性的武器的,一防攻击别人,二防自杀!
现在,8号大监室里的人,以薄褥子蒙头,众人上来拳脚招呼,明德并不为惧,自身后那黑影扑罩下来之瞬间,明德已以八极拳中的背山靠之法,横冲直撞。
拳来脚飞之间,似乎要将起先所有的讶异,猜测,疑惑,意外和莫可名状的不安,全都打出来。
“啪啪啪啪”“嘭嘭嘭”“咚咚咚咚”。
明德双臂护头,蹲在地上,眼前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全身不停的受着击打,从着力而化的感觉来判断,有拳头、掌、肘、膝盖、脚,甚至还有头顶之攻……
明德感觉众人都打得差不多了,用右手的大拇指,在鼻孔里,用力那么一撩,鼻血顿时流了下来,咸咸的,腥腥的,黏黏的,双臂在脸部一夹,相互搓揉,并趁势在地上一蹬,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白爷”有人大喊着,“这小子这么不经打,该不会没气儿了吧?”
名叫白爷的老者,便从床上下来,走过来,轻轻抖了袖管,缓缓将明德身上的薄褥子揭去,见明德蜷在地上,双眼紧闭,满脸是血……
白爷以手指,轻探于陈叫山鼻孔前,转头看向众人,而后以指掐中明德的人中。
明德缓缓睁开了眼睛,一下坐直了身子,环视众人,而后视线定在白爷脸上,白爷接了明德的视线,两人对视着,一语未发,就那么相互望着。
“这人身上虱子不多”白爷拍了拍两手,站直身子,重新坐到床上,旁边两个犯人,便赶紧拉过被子,替白爷将腿盖好了。
明德在被薄褥子捂头的一瞬间,忽然明白了,有时候峥嵘就是韬晦,韬晦便是峥嵘。最好的攻,是守,最好的守,是攻。在这世上,所谓的顺逆之事,该去顺的,是自己的深远心念,而该去逆的,是目下的冲动与浮躁!所谓的峥嵘,不是一味的峥嵘,所谓的韬晦,不是一味的韬晦,一念之间,天堂地狱,一顺之象,风云流化。
别人只将我送到这人间地狱里来,便就表明,自己曾经的峥嵘,是要归还出去的,这些东西,转化开来,便是跌势,便是煎熬,便是江湖中人时常挂在嘴边的“面子”和“份儿”。
人之至清,容易被人一眼望到底,人之至浊,又被别人瞧不到眼里去,世间最最难的,是守清而亮浊,守巧而呈拙,守方而示圆。
“多谢白爷关照……”明德吸了吸鼻子,盘腿坐在地上。
这一下,其余人又闹不明白了:这小子刚才差点就没气了,如今盘腿而坐,眼睛根本不看任何人,兀自看着地上的茅草,他就这么牛逼吗?
一位耳朵下方有一道刀疤的胖子,一步跨过来,一把揪住明德的衣领,用力朝上拽,明德便顺着他的提拽,双腿交叉垫地而起,身体向上之力,完全化解了刀疤胖子的提拽之力,刀疤胖子只感觉自己手空了一下,有些不爽,便将另一手攥成了拳头,高高扬起,“信不信老子一拳结果你?”
“刀疤”白爷淡淡吐一口气,眼睛朝这边瞥来,“我说过了,这人身上虱子不多。”
这位叫刀疤的胖子,拳头高高举着,原本准备着就要朝明德鼻子上招呼了,听见白爷的话,又缓缓将拳头放下了,将明德一推,明德借势而退,故意将右脚卡在左脚的脚后跟上,一个趔趄,便就势跌在了地上。8号大监室忽然很静,静到窗外放风场坝上,有几只麻雀在叽喳着,此际亦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有一位左眼上贴着黑色眼罩的独眼汉子,凑到白爷耳朵边,窃窃私语着,白爷只是听,不点头,不摇头,不说话。
独眼汉子说完了,白爷方才抬起眼帘,重又看向明德,见明德坐在地上,眼睛兀自地望着地上的茅草,眼神无动,平平静静,便淡淡地说,“身上的虱子不多,不知道这心里头虱子多不多?”
独眼汉子领会了白爷的意思,便朝明德走来,走近了,停住脚步,将一只手搭在明德头顶上,不断地揉搓,将明德的头发,揉搓得乱如鸟窝,边揉搓边说,“小子,不管你啥来头,进了这儿,就得像这儿的样子,哈哈哈哈。”
中国自古有“男头女脚自天高”一说,男人的头,是男人之尊严,是不容他人随意侵犯的,尊严被侵犯,便是最大的侮辱,底线被骚扰,便是最大的亵渎。
明德能不知老话?明德岂能不心怒?
然而,明德方才听懂了白爷的监狱黑话,所谓“心里的虱子”,便意指你心里对尊严的看待,固守之方式,是逆违,是趋意,是不服,是纠结,是焦躁,是禅定,一切之一切,全都在人家的观察之中,全都如一叶无蓬小舟在这四面墙的江湖中颠簸飘浮。
大处着眼,自就不拘于小节,远处投心,便自不会于眼下计较,所谓之尊严,所谓之固守,其实全在一念之间,一切,即是人心所系:身居高位,可以卑贱如草芥,寄情山野,亦可以尊贵胜皇亲。
过往的我,不正是太多的矛盾,纠结在心么?
很多时候,世界于人而言,可以存在以浩翰之状,也可以虚渺成一尘一沙,而心念之动,不就是在羽化这一切吗?
独眼汉子在揉搓着明德发之际,明德心中却波澜起伏,想着太多太多……
独眼汉子揉搓一阵,竟抬起右腿,朝前一送,从明德的头上跨了过去。
如果说“摸男人的头”,是一种对男人尊严的侵犯的话,那独眼汉子这一个“跨尿骚”,便是对男人之尊严的彻彻底底的践踏……
“跨尿骚”是城北监狱里另一常规节目,让新进犯人的脑袋,从别人的裆下晃绕过去,这是对新进犯人心理的极大踩压,老犯人就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新进犯人进了这儿,你就是低到尘埃里的角色,那些什么虚头八脑的尊严啊、面子啊、份儿啊,屁都不是,这里就是监狱,就是一个灭人尊严的地方。
明德在想着曾经的自己,如今的自己,未来的自己,想着太多个自己,未曾料到,独眼汉子的腿,一倏忽间,便从自己头上掠过去了。
独眼汉子一个“跨尿骚”跨完,那个刀疤便也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在自己头发上一阵揉搓,而后将右腿抬起如此看来。在刀疤右腿抬起的一刹那间,明德的手指微微弯曲了一下,想握成拳头,想一跃而起,想给这刀疤一顿猛揍,莫说你们一个大监室,二十多个汉子,你们手无寸铁,我还怕你们不成?你们即便是一涌而上,我照样打得你们落花流水。
但明德指头刚刚一弯,却又遂即伸展了,方才独眼汉子来“跨尿骚”,自己都没有出手,现在刀疤来了,自己何必再出手?现在,我将自己的尊严,凝成了一张纸,姑且就平平展展地摊在这里,既然这张纸上,已经被人踩了一脚,再多上几脚,我又何必在乎?
刀疤一个“跨尿骚”过去了,便有另一个汉子过来,先是揉搓明德的头发,继而抬起右腿,从明德脑袋上跨绕过去,接着,又是下一个人,揉搓头发,跨尿骚,明德渐渐身体松弛了下来。
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一个前所未有的铭记吧!以这样的方式,向曾经的我,作一次告别吧!犯人一个个地来,有个别人发出了笑声,明德的心底,也隐隐发出了笑声。
此刻,你们嘲笑我没有尊严,但我却在进行着一次新生,过去的我,荡涤而去,化了一阵风,成了尘埃,成了记忆,成了永不再复的虚无……
而你们,根本就只懂得“跨尿骚”,谁人懂得我的新生?
过往的明德的纠结、焦躁、偏执、虚伪,就一个个地消灭吧。死去一个虚妄的明德,会活出一个真正的、纯粹的、本初的、透彻的明德。这是一次新生,这是一次涅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