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风,前尘如梦。
苏禇见她安静的躺着在旁边,径自闭着眼睛不发一言,长长的睫毛细小轻微的颤动,像是蝴蝶斑斓柔软的翅膀,夜风吹起脸侧的长发,有一缕拂在她脸颊上,他本想伸手帮她捋顺,可指尖在触到她脸颊的一瞬间又堪堪停住,最后还是收回了手,渐渐握成了拳。
“喂。”他拍拍她肩膀,见她睁开眼睛,眼神有刹那的茫然,旋即清明。
她问:“怎么?要回去了?”
他苦笑,十分无奈:“嗯,还是回去吧,要不我该心痛而死了。”
她坐起来,问:“怎么了?”
他叹气,说:“你这招杀手锏未免太毒了,躺在我身边,想着旧情人,让我情何以堪啊。”
这话倒是让她始料未及,她一晚上都是不露痕迹,他怎么知道?莫非是刚才自己在回忆里挣扎纠缠的太过明显?
她定定看着他,想着要不要掩饰一下,半晌,还是站起来说:“走吧。”
她居然连解释都没有,就这样默认了,大大方方的在他面前承认:是,她就是想他。
苏禇心里狠狠一抽。
她拿起地上的外套给他,他却直接披在她身上,说夜风变凉了,然后又走到前面,准备带她原路下山。
“苏禇。”
她站在原地喊他,他转身,他们只隔了两步之遥,却似横了红尘千丈,有风在两人之间悄悄流过,她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借着清风,飘飘洒洒的落在他耳中。
她说:“对不起,我很抱歉,但是,我没办法,我停不下来。”
她说的,他再明白不过。
她对他抱歉,因为她爱那个人,一直爱,很爱很爱,她的爱只放不收,不死不休,停不下来。
上山不易,下山更难。
等到两个人终于慢慢走到山脚时,背上都浸了薄汗,夜风似是比刚来时还要冷了几分,凉凉的吹过,相思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好在出租车还在前面的路口等他们,走过刚才的那段碎石小路就到了车前。
上车前相思想将身上的外套拿下来,苏禇皱着眉给她仔细穿好,拉开车门就把她塞进车里,等他上车时,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出租车右面的后视镜——那辆黑色a8果然还停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出租车向着市区的方向渐行渐远,a8司机恭敬地询问是不是还继续跟上去,周子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刚才出租车停靠的位置,许久,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四肢百骸像是都散了力道,在座椅上完全放松下来,他艰涩的闭上眼睛,声音里竟也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倦意,说:“不用了,回去吧。”
苏禇这一趟c市来得匆忙,送相思回去后,就随便在机场附近找了酒店住下,刚得到消息知道他和她都到了c市就订了最近的一班飞机赶了过来,到了之后又陪常相思爬了半夜的山,这一天折腾下来,饶是他,也觉得乏极了。
泡了个热水澡,这一趟的舟车劳顿终是消褪了些,苏禇的房间在二十层,站在偌大的落地窗边,低头便能俯瞰这脚下的红尘众生,人世紫陌。
他不是来考察的,他是来确定一些事情,一些看似本来与他无关,实际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事情。
苏禇独自靠在窗边,夜风从两边打开的小窗户呼啸着扑面而来,生猛凛冽,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悠远。
许久,他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拨出了一串号码。
手机彩铃是王菲的如风,天后空灵暧昧的声音唱了一遍又一遍,电话那端没有人接听。
苏禇挂了电话,果然不一会,刚才的那个号码就打了回来。
“honey~”安薇的声音千娇百媚,一如既往的好听。
“你老板来c市了。”
“嗯哼?所以呢?”
“为什么提前没有告诉我?”
安薇刚洗过澡,出了浴室才看见手机上有苏禇的未接,便回了过来,也许是刚才在水里泡了太久,也许是在浴室里吸入了过多玫瑰熏香的味道,也可能是因为苏禇一贯不够温柔的语调,她感觉太阳穴微微的胀痛。
“呐呐呐,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哦,我老板去哪里都有秘书特助伺候着,唯独回c市公司那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身边一个人都不带,我哪里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去嘛,再说了,你那么厉害,连我都不知道的事,你都知道了,哪里还用我告诉嘛。”依旧是娇娇柔柔的口吻,略带些撒娇的意味。
“你还是没有让他完全信任你,若是他信任需要你到分分钟都离不开的程度,他就不会不把你带在身边,甚至不告诉你他去哪里。”
“再信任也没有用,凡是和c市有关的事,他从来不会跟别人说,再说了,你所谓的,唔,分分钟都离不开的信任和需要,是个什么程度,嗯?”
苏禇轻笑:“你做不到。”
电话那端安薇也笑起来:“是啊,我当然是做不到啊,我心里装着你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怎么还能让另外一个男人需要的离不开,再说了那个男人表面上虽是风月场上的熟客,可私底下却过得比和尚都干净,啧啧,太强大了,太变态了。”
苏禇不说话,觉得手里的电话微微有些发热,烫帖掌心。
“喂喂喂,怎么不说话了,自惭形秽了?”
苏禇不可名动的叹了口气,说:“早点睡吧。”
电话那边的安薇倒是难得的没有聒噪,片刻安宁过后,语气变得有些波澜不惊:“苏禇,你不是真对她上心了吧。”
没有回应。
安薇重新带了笑意的声音传过来,略有凉薄:“你应该明白,你要的是什么,你清楚现在做的是什么事,你怎样都可以,唯一不能的,就是对她动了真心,到时候不仅后果不能预计,你也必定为此煎熬不堪,你最好能把持得住自己,想清楚。”
“我明白。”
“况且,你也不能让她爱你,最重要的是,她也不会爱你。”
她不会爱你。
苏禇本来要挂断电话的手微微顿住,过了片刻,才说:“这样最好。”
夜,愈发的深沉了。
安薇坐在精致怀素的红木梳妆台前,看着前方镜子中的自己,她还保持着刚才打电话的姿势,可是电话里已经是嘟嘟的挂断音了,过了好一会,可能是单音节持续的声调太过急促,可能是举着电话的胳膊有些酸涩麻木,她才回了神,把手机放一边,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拍柔肤水,擦晚霜。
刚从浴室出来就给苏禇回电话,现在又过了一段时间,脸上的皮肤显得有些干,等她收拾得当,看着镜子中的女子,眉如远黛,杏目粉唇,正是一副倾城色,她想起老古语常说的‘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她可以是爱红妆的女子,也可以是酬知己的义士,只是那个人呢?是悦己人,还是知己者?
都不是,他只是她的一个痴梦。
她同苏禇相识于澳洲,她低他一届,喊他师兄。国立大学的亚洲人不多,中国人更是屈指可数,她这样才貌兼备课业拔尖的女孩子在学校里理所当然的是受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就连她们课题组的导师,一个一贯严肃刻板的德国老教授每每提到她这个得意门生时,都不禁露出百年一遇的笑容,笑眯眯的称赞一番。她那时在学校风头正劲,心高气傲,可没想到一次学院学术论坛会上,遇上了同样存在传说中的苏禇。
狭路相逢,她注定不是勇者。
论坛会上他旁征博引,发言幽默风趣,生动活泼,让刚刚发言结束引得满堂喝彩的她内心饱受重创,磨牙霍霍。等到了最后的自由交流时间,她几乎是燃烧着报复之火的小宇宙,跟他杠上了。
最后,偌大的礼厅中几乎听不到别人说话的声音,只有他们俩个争锋相对,口如悬河,你来我往,难解难分。
她几乎都忘记了今天论坛会的学术主题,最后居然和他激辩金庸笔下那位男主的武功才是最高,也顾不得在场的同学和教授能不能听的明白了,苏禇说地道的美式英语,她也毫不逊色,可渐渐的,便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不管你说什么,这个男人总是带着礼貌温和的笑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言两语之间化矛盾点于无形。
她一招一式间,被逼的又急又气,最后狠狠一跺脚,喊了句中文:“你怎么这样!”
苏禇一怔,随后看着她哈哈大笑。
全场哗然。
后来,爱上他就变得顺理成章。
她曾经骄傲的认为,能让她死心塌地的爱上并愿意追随的男人,首先一点就是要有征服的力量,一定要在她之上,不早不晚,好巧不巧,苏禇就出现在这个时候,带着波澜不惊的微笑,他攻城略地,她就节节败退。
对的时间,遇上她自以为是对的人。
哪怕是认为的爱情,开始的也总是无限美好。
他带她参加中国留学生聚餐时会坐在她旁边悉心的帮她布菜,带她去悉尼湾坐快艇时会在她的尖叫声生紧紧抓着她的手,闲来无事时,还会带她去坐小火车,横穿澳大利亚南海岸一望无垠的平原。
尤其是那么多个夕阳沉沉的黄昏,他会带她顺着天梯爬上教学楼的天台,给她讲自己的故事,那是他的秘密,从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可是他愿意讲给她听,但这一点,之于她而言,就是莫大的荣耀。
直到那个人出现。
她其实很早便见过那个女孩子,因为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同她在一起的次数越来越少,连每周末的留学生聚餐也渐渐缩减到半个月去一次,最后有时甚至一个月都想不起要去,平时在学校还好,尤其到了周六日,他开始一个人。
她心高气傲,当然不屑盘问,况且,她心里尚有一丝莫名的恐慌,他只是对她好,却从没说过,她是他的什么人。
无形的爱情却总是有容易让人心甘情愿的变得卑微的魔力。
毕竟她是甘死如饴低到尘埃里的那个,所以最后还是偷偷跟在他后面,想寻个让自己心安的理由。
悉尼很著名的一个风景区里,他站在人群中,安静的听着看着面前弹古筝的女孩子。
他脸上的异样的温柔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最是他的眼神,她惊诧的发现,那眼神中,全然流露的,竟是满足。
她知道太多他的故事,她知道他失去过太多,要得到的更多,她了解他各种复杂的情绪,但偏偏那无数的情绪里,没有满足,他注定了是个不能够知足的人。
她如遭雷击,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孩子?!单是这样不近不远的望着,竟能让他觉得满足?!
那女孩的琴弹得很好,游客一波接一波的聚拢再散开,再聚拢,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曲结束后,她看见他穿过人群走到那个弹琴的女孩子面前,俯身微皱着眉头说了些什么,然后指了指女孩子的手,弹琴的女孩似有些顽皮的笑笑,随后点了点头,站起来用很好听的声音对周围还未散开的游客说了几句英文,然后鞠了一躬,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样子。
不得不说,那女孩笑起来很漂亮,不,更多的是让人很舒心。
游客渐渐向四周散开,她怕他发现,慌忙的跟着人群走开,最后一回头,便看见苏禇帮那个弹琴的女孩子收琴和琴架,女孩坐在旁边数着今天挣到的钱,没有过多的交流,默契就是那么浑然天成。
匆匆一眼,她终是红了眼眶。
从那以后,数不清有多少次,她偷偷跟在他身后,来这个风景区看那个女孩子弹琴,他看她弹琴,她便躲在角落里望着他的背影。
终究是不甘心吧。
平日在学院里的时候,他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除了不再时常同她在一起,其他看似与往时无异,但是她心里明白,他对那个女孩子的好,才是真的好,他和他在一起是的神态、眼神,和对所有人都不一样,包括她。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那个弹琴的女孩,包括她。她曾经为独有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秘密而觉得荣耀,现在才明白,能对别人讲起的秘密都是故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故事,才是秘密。
她知道,那个女孩子才是他心底的故事,是他一个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