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需不需要?
丘杉站在货架前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伸出手,拿了一瓶。不喝归不喝,洗手洗脸也行。矿泉水移出了货架范围,丘杉一松手,矿泉水竖直掉进手推车里,弹起复落下,滚动不止。手推车“叮咣叮咣”响了好长时间,动静大得像要散架一样。
这声音有点刺耳,但是丘杉丝毫不嫌弃,她还有点高兴。她的耳朵功能良好,和生前一样,可是如今方圆几十米甚至几百米内都不见活人,这座城市像是和人们一起死了一样,只有烈日下丧尸拖着步子走动的“沙沙”声和报丧一般的令人厌烦的蝉鸣。她听不到别的声音,她想听,但是没有人能发出声音。
或者是没有人敢发出声音——丘杉想起昨天那几个来去无声的人类。在这座满是丧尸的城市,活着的人必须低调才有可能保命。顺带着,丘杉也想起了被那些人终结的几具丧尸。
事情发生在距离这儿几公里外的一间超市,当时她就在超市对面的蛋糕店,隔着落地玻璃,她看到几个活人冲上马路,第一反应就是出去打个招呼。尽管心中激动,她却走不快,以至于她还没走到蛋糕店门口便看见那些人干脆利落地将刀子扎进丧尸的脑袋。它们倒在地上,彻底不动了,死得透透的。那个时候丘杉才突然想起来,她已经不是活人了,对那些在超市里搜集食物的人来说,她是怪物。于是她扶着墙躺在地上,过了很久才缓慢地爬起来,没敢进那间超市,背着包继续赶路。
用“它们”来指代丧尸正确吗?丘杉职业病突然犯了,连脑子里闪过的念头也要纠正错别字。她想道:丧尸还算不算人类?
“沙沙”声越来越近,丘杉转过头,看到刚才她在超市门口遇到的那具丧尸。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身上穿着脏污的制服,皮带上别着对讲机,胸前还挂着一只蓝色的塑料哨子——他生前应该是一名保安,死后不知道从那栋楼游荡到了这里,被手推车发出的响动吸引过来。
对,他已经死了。丘杉让开路,保安丧尸从她旁边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它的半边屁股都没了,真是惨啊,丘杉心里感叹。它走到货架尽头,没往旁边货架转弯,又木然地一瘸一拐地返回来。当它再一次经过丘杉的时候,丘杉慢慢抬起胳膊拦住它,把它的哨子摘了下来,然后再一推它,它便朝超市门口的方向接着走了。
丘杉把哨子拎到眼前看了看,哨子很完整,应该能吹,不过得先冲干净。她把哨子挂在脖子上,从货架上取下另一瓶矿泉水,接下来就到了最困难的步骤——拧瓶盖。
变成这副样子,最难适应的就是不协调的身体,不能跑,不能跳,一不留神就摔跤,不过幸好她感觉不到疼痛,摔摔碰碰很轻松。拧瓶盖这么精密这么高难度的事情极具挑战性。丘杉左手把水瓶平举,右手虎口卡住瓶盖,然后双手一齐发力。
滑脱了。水瓶砸进手推车,和先前那瓶水撞在一起,手推车响起“叮咣”二重奏。
丘杉无奈地看到已经走出超市的保安丧尸又跛行回来。丘杉两手在裤子上摩擦两下,蹭掉不存在的汗,然后从货架上取下第三瓶水。这里已经属于郊区了,附近人少,这意味着丧尸少,但也意味着幸存者少,因此超市里的东西大都保存着。
丘杉平举矿泉水瓶,余光瞥见又有一具丧尸摇晃着跟在保安丧尸后面走了进来,手上似乎还捉着一根细长的棍子。
棍子?丘杉转头看过去,却见保安丧尸蓦地掉头,喉中发出无意义的低沉嘶吼,朝着后来的黑衣丧尸扑上去!
恰在这时瓶盖拧松,瓶中的水受到挤压,从瓶口“噗”一声喷了出来,与此同时,黑衣丧尸双手抡起铁棍,将保安丧尸砸得脑浆迸溅斜飞出去撞上收银台而后轰然倒地。
刹那间丘杉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反应却极其迅速,丢下水瓶将手推车横挡在身后,转身就逃,只可惜她用尽力气也只能让自己走得稍快一些。耳听后面的脚步声近了,丘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丧尸开始自相残杀了吗?
她反手打落货架上的饮料,试图阻止黑衣丧尸的逼近,很快便听到了效果,黑衣丧尸“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丘杉精神大振,绕至旁边一道,向着超市门口以最快的速度艰难走着。突然,丘杉停住,她转头从货架上的空隙看到了黑衣丧尸的脸。它也停住了。
它爬起的速度竟然这么快!丘杉对上它的目光,立时从心里感到一阵寒意,连身体都有被冻僵的感觉。
不对,我本来就是僵的——丘杉不合时宜地想道。
她往门口方向走了一步,对面的丧尸未动,但眼睛牢牢锁定她。
难道这个丧尸和自己一样,还存有意识?丘杉一边想着,一边张开嘴,喉咙间发出一声怪叫:“哈!”她其实想说的是“嗨”,但后者发音比较困难。
没想到这一声却似乎激怒了对面的丧尸,只见它沿丘杉走过的路线绕过货架朝着丘杉大步追上来,丘杉不及多想只顾逃命,再度打落货架上的物品,但这已经无法阻挡身后丧尸的步伐。当她听到破空之声,她立即双手抱头,弓背闭眼,瞬息之间铁棍如预料中重重击在背上,丘杉直挺挺扑倒在地,在脸快砸到地面的时候努力仰了下头,免得破相。要知道现在她的身体,哪儿破了就是破了,不会再愈合。
趴在地上,丘杉想,她应该喷出一口血来的,但是事实上她这具丧尸的身体里恐怕已经没有新鲜的血液了。
这里距离西笺市只有一天的路程。再有一天,她就可能获救,回到正常的形态,她就可以说话、可以吃饭……丘杉满心不甘。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像传说中人死前所看到的“走马灯”,她想起童年,想起父亲,想起她短暂的记者生涯,甚至想起高中暗恋过的女同学。
下一棍怎么还没落?
丘杉觉得自己趴着有一会儿了,后面那位要真想杀她,她的脑袋早该爆了。从黑衣丧尸出现直到现在,丘杉完全被动,不明白状况,这感觉很不好。她艰难地翻了个面,双手仍然护头,看向跨立在她双腿两边的犯罪嫌疑丧尸。嫌疑丧尸全身只有头颈露在外面,戴一副蓝色橡胶手套,手里握着刚刚行凶的铁棍,丘杉注意看了眼,原来那是根一米长的钢筋。现在钢筋的另一头就抵在她腰旁边的地面上,她毫不怀疑只要她敢反抗,这根钢筋就会捅进她的肚子。
现在丘杉百分百确定,这位丧尸并不是普通丧尸,普通丧尸无法视物,没有智力,更不会使用工具,而面前这位不但和她一样背着包,而且使钢筋使得非常熟练,丘杉觉得如果这位身体再灵活一些,基本就等同于人类了。
从外表看,这位“女同胞”也很像人类:衣裤整齐,身体没有明显创伤,脸还特别干净。要是没看见这位进门时标准的“丧尸走”,或者如果这位脸上有点表情,丘杉很可能会以为它就是人类。
丘杉把面前这位全身都看了一遍了,这位还没动静。钢筋在侧,丘杉不敢出声或乱动,只能安安静静地躺着。过了半晌,黑衣丧尸终于有变化了。
它皱起了眉毛。
丧尸可以皱眉吗?丘杉感觉事情越来越不对劲。
接着它张口问:“人,还是丧尸?”
丧尸还能说话?可她就只能发出“嗯”、“啊”、“嗷”这类简单的音,莫非丧尸分等级,她的等级比面前这位低?
黑衣丧尸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手上的钢筋指着丘杉的脸,又问了一遍:“人,还是丧尸?”
“啊!”丘杉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终于明白了:面前这个穿黑衣黑裤的不是丧尸,而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它”,而是“她”!所以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保安丧尸会扑向她、为什么她的动作异常灵活、为什么她有表情而且能说话……
这是个人!
“别叫!”丘杉的额头被钢筋顶住。
脾气不太好的人,丘杉在脑子里补充道。
钢筋下移抵在丘杉的心脏位置,黑衣人说:“我问,是就点头,不是摇头,明白吗?”
丘杉点了下头。
“你被感染了?”
丘杉点头。
“知道自己是谁吗?”
丘杉点头。
“吃过人吗?”
丘杉摇头。
“能说话吗?”
丘杉摇头。
黑衣人似乎一时想不到问题,皱眉打量丘杉。丘杉努力睁大眼睛,用眼神表达自己友好无害。过了许久,黑衣人终于把钢筋从丘杉身上移开,说道:“起来。”
丘杉撑着地面,笨拙而缓慢地爬起来站立。
黑衣人道:“给我看你的伤口。”
丘杉拉开领口,露出右肩,那上面有一片触目惊心的抓痕,一大块肉都不在了。伤口已经结痂,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拉上去。”黑衣人眉头皱得更深。
丘杉整理好衣服,等着黑衣人的下一个命令。作为丧尸醒来之后,这是她第一次与人类近距离接触,她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她有口不能言,只能用完好的眼睛去看。
这人的皮肤接近于苍白,五官十分标致,面无表情的时候确实不太像人类。像个变态科学家,丘杉心想,而且是美女款。
“你是在这里被感染的吗?”
丘杉摇头,然后抬手指向超市门口的收银台。
“那里有东西?”黑衣人试着理解。
丘杉点头,转身蹒跚着走过去,绕过地上拦着的保安丧尸,慢慢弯腰,从收银台后面拖出一个巨大的旅行背包,用迟钝的手指很不流畅地拉开了拉链。
突然一具开膛破肚的丧尸嚎叫着闯进超市,双手伸向黑衣人,黑衣人似被这恐怖场景骇住,后退了几步。比这具更惨不忍睹的丧尸丘杉见过不少,她从背包里掂出一把菜刀,走向那具丧尸,将菜刀劈进了它的脑袋。
丧尸只对活物有反应。
丘杉看了眼倒在地上的丧尸,又看了看手里的菜刀。这把菜刀原本是用作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她不想变成只会吃人的怪物,所以她早已决定,一旦她发现自己失控,就砍向自己的脑袋。好在这三天以来,她的意识始终清醒,而现在,这把菜刀终结了另一具丧尸。
黑衣人走上前,对发着愣的丘杉说道:“和我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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