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奉先带着来俊在洛京的街巷中穿梭,来俊跟在后面,脚步踉跄,眼神中依旧残留着恐惧。他不敢多问冯奉先要带他去哪里,只是默默地跟着。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座货栈前,这地方大约处在昌明坊,城南的大宗货物有许多都在此交割卸货。
只是,跟它的左邻右舍相比,这处宅邸略显寒碜,院墙的外皮剥落,瓦片残缺不全,像是一排残缺不堪的糟牙。
货栈门上的拉环都有些锈蚀,上方未悬任何门匾,表明此地暂时无主。
如果有人去查,这处货栈地契上的主家是个姓杨的南梁州富商,但已数年不曾露面,不知是死了还是忘了,这里一直荒废无人,连个洒扫的苍头都没雇过。
郑家的人选这里作为见面地点,着实是颇为费了一些心思。
此时,货栈的大门紧闭,周围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人往来。
冯奉先走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节奏分明,似乎是一种特定的暗号。他的手指似乎骨节有些特异,敲击在门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宛如一颗铁疙瘩在与木木头门相互敲击。
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门被缓缓打开。一个仆人模样的人探出头来,他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门外的两人。
此人大约三十岁上下,身材中等,皮肤略显蜡黄,脸上一双眼睛却透着机警。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苎麻长袍,长袍里面填充了一些麻絮之类的东西,显得鼓鼓囊囊的,他头上没有把头发卷起来戴上幞头,而只是戴了一顶御寒用的狗皮毡帽。
看清来人是冯奉先,他这才点点头,也不过多言语只是恭敬地将二人迎了进去。
货栈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货物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让人不禁想要捂住口鼻。冯奉先带着来俊穿过一堆堆货物无人认领的货物,货物的摆放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有的箱子已经破损,里面的物品半露在外。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障碍物,来到了一个隐蔽的房间。
房间里,一个身着华丽服饰、面上留着谦谦君子须的中年男子正端坐于胡床之上,闭目养神,这房间里还点燃着熏香以驱散货栈里萦绕的那股陈腐气味。
他就是郑家家主郑津。
房间的布置十分简单,只有一张矮桌和几把胡床,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灯光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俟冯奉先带着来俊走进房间,郑津登时便睁开了双眸,他眼神冷漠地扫过来俊,那眼神仿佛刀子似的,让来俊不禁两股颤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连忙跪在地上,匍匐上前说道:“小人来俊,拜见太府卿。”
郑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满。
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身边的矮桌,发出“哒哒”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来俊的心上,而且随着他的敲击,油灯的火光也在跳动,令陋室内的的光线变得一闪闪的。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来俊,你可知你最近给某带来了多少麻烦?”
来俊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低着头,不敢直视郑津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小人……小人知罪。小人只是想为打压那些与郑家作对的势力,却不想……却不想弄出了这么多事。”
“哼,打压?你以为你那些手段能解决问题?”郑津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你看看现在,各方势力都在盯着你,要不是某救你一命,今日你非得横尸街头不可!”
他说着,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油灯都被震得晃动起来,灯光闪烁不定,在房间里投下更加诡异的光影。
来俊不敢出声,只是不停地磕头,嘴里说着:“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请家主大人恕罪。”
郑津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冯奉先,问道:“奉先,你说该如何处置他?”
冯奉先微微躬身,说道:“回家主话,要是往常,在下肯定会建议您将其交给我,剥皮抽筋,点灯熬蜡,做成木傀儡……”
听闻此言,来俊浑身亡魂大冒,要不是畏惧这个怪人,他恐怕当即就要耍起无赖本性,破口大骂出来了。
不过,冯奉先旋即话头一转:“……不过,这来俊虽然行事无状,但现在正值用人之际,让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某觉得也不啻为一个好主意。”
郑津微微点头,又看向来俊,嗤笑了一声之后说道:“你这狗奴先爬起来,等某讲完话,你再跪下不迟。”
来俊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但身体还是微微颤抖着。他的双腿发软,差点又摔倒在地,他连忙用手扶住旁边的胡床,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郑津接着说:“来俊,你要记住,你的命是郑家给的,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郑家给的。你要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不要再自作主张。”
来俊连忙点头,说道:“是,家主大人,小人一定唯郑家之命是从。”
郑津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道:“我们郑家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你也知道,乌氏倮在洛京的骡马生意做得很大,我们要想办法把他的生意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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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心中一惊,他没想到郑家要他做的竟然是这件事。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家主大人,乌氏倮在洛京势力庞大,他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夺走的。而且,他与很多权贵都有关系,我们这样做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郑津打断他的话,眼神变得严厉起来,“你是在质疑某的决断?还是在首鼠两端?”
来俊吓得连忙摇头,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困难,需要从长计议。”
郑津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货栈院子,说道:“困难?我们郑家从来不怕困难。乌氏倮虽然势力庞大,但他也有弱点。他的生意之所以能做这么大,是因为他掌握了洛京最大规模的骡马。而这些骡马,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他转过身来,看着来俊,继续说道:“一旦我们掌握了这些骡马,我们就能拉起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骑队。在这洛京城中,除了南衙十六卫和北府元从禁军,我们郑家也能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这对于我们郑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来俊听了郑津的话,心中明白了郑家的意图。他想了想,说道:“家主大人,小人明白了。小人会想办法整治乌氏倮,寻找机会夺取他的生意。”
郑津微微点头,说道:“很好。不过,你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需要一个周详的计划。你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然后把计划报给我。但记住,一定要快!”
来俊连忙点头,忙不迭道:“小人定当竭尽全力,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郑津没理会这家伙掉书袋,只是看向冯奉先,说道:“奉先,你继续盯着来俊,确保他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如果他有任何不轨之举,你知道该怎么做。”
冯奉先躬身说道:“是,家主大人。扒皮剥筋,抽骨剃肉,某做得很快……”
说完,郑津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冯奉先带着来俊退出了房间,然后离开了货栈。
来俊走出货栈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面临的事情更加艰巨,但他也不敢违背郑津的命令。
来俊回到御史台后,穿过那阴森的回廊,他脚步匆匆地走进自己的公廨,“砰”的一声关上房门,那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映衬了他内心恐惧与无奈。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阴鸷而慌乱,环顾四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书卷气息,但此刻他却无心感受。那摆放整齐的书卷和文案,在他眼中仿佛都变成了嘲笑他的怪物。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郑津的话,“乌氏倮……”他喃喃自语,心中满是无奈和怨恨。他怨恨郑津为何要将如此棘手的任务交给他,也怨恨自己为何如此轻易地就陷入了郑家的掌控之中。
他深知乌氏倮在洛京的势力,想要扳倒他绝非易事,更何况还要从那个贩马胡商的事情入手,这简直就是在玩火。
他想起那个贩马胡商,心中又是一阵纠结。那笔他收得心安理得的银子,此刻却成了他最大的困扰。
如果将银子交出去作为物证,他实在是舍不得,那可是他费尽心机才得来的财富。可如果不交,他又如何能完成郑津交代的任务?他的性命可就攥在郑家的手里。
他烦躁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自己的心上。
他试图寻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深知郑家的手段,如果他不按照郑津的要求去做,等待他的将是比死还可怕的下场。
“罢了,罢了!”他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决定,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只能舍弃那些银子了。虽然心中充满了不甘,但他也明白,在这个权力斗争的旋涡中,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只能听从主人的摆布。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决绝。他开始思考如何利用那个贩马胡商的事情来罗织乌氏倮的罪状,既然已经规定妥协,他就要做得干净利落,让郑津看到他的“忠心”和“能力”。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阴森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乌氏倮在他面前倒下的情景。
做好了一份手书,他随即走出御史台衙门,看到伪装成路人的冯奉先,便悄悄将一截纸条塞给他。冯奉先不动声色地接过纸条,很快就将其送到了郑津手上。郑津看后,口头准许他以此来操作。
得到许可后,来俊立刻行动起来。他手书数封,分别从南衙十六卫里请调了两旅的府兵,又从京兆尹府调来大批不良人,再带上自己的一群帮闲手下,气势汹汹地直扑修政坊的乌家大宅。
修政坊地处城郭东南,离太极宫、丰都市以及延寿、平康二坊等繁华之所很远;但这里毗邻曲江,游宴赏景十分便当。洛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虽然家宅多不居此,但都设法在这里置办几套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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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豪商也同样定居于此,他们虽然没法名正言顺与那些贵人毗邻而居,但在这修政坊却可弥补一些心结。
比起周围一些坊市那拥挤密集的坊内建筑,修政坊内的宅邸布局要稀疏不少,一条街上不过三四户罢了。
这是因为每一户的占地都极为广大,院子就没有少于三进的,五六进的院子比比皆是。当然,碍于礼制,这些宅院的内墙不可能修葺起来,大多是用花圃充当院墙,来欺人耳目。
这些宅院的大门都宽大,两侧的围墙一般至少有三十余步长。墙头一水覆着碧鳞瓦,墙后遍布松竹藤萝等绿植,疏朗相宜。若是站远点,甚至还可看到院中拔起的几栋高台亭阁,尽显气派。
只不过,现在这时节早已经过了花期,那些从院墙上探出来的可惜花架子俱已蒙尘已久,瓦盆荒芜,院墙后面露出的树枝,也只能看到光秃秃的嶙峋枝干在伸展。
但是,这不包括乌家的大宅。
乌家的大宅很好辨认,其门前院墙是两排颜色鲜艳的椒壁(混合香料建造的墙壁,颜色鲜艳且有香气,但因为造价高昂,一般不会是外墙而大多是在内庭修建),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上面残存的那种香料气味。
而且,他家的宅院里,那些花草树木还是盎然如春,甚至往他家走的时候,行人在路上就能感到阵阵暖风热浪。
“这世上豪奢之享受,也不过如此了吧。”就连带队的来俊也不由得感到咋舌,他虽然知道那乌氏倮富有,但是却没有想到这家伙居然能这么富有。
这乌氏倮的宅院,竟然整个院子都铺设有地龙暖道,每日不知道消耗柴薪和木炭,才能给整座大宅子供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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